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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First Hug 第一个拥抱

鼹鼠苏醒的声音,让真柴祐太郎猛地回过神来。

耀眼的阳光、夏日庭院、水管喷出的水、淡色彩虹。戴帽的少女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背后摇曳着盛开的向日葵。

为了赶走脑中攒动的记忆,祐太郎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有活儿了?”

他对办公桌前的坂上圭司问了一句,却没有得到回答。下午三点,闹市中心,地表的喧嚣并没有渗透位于大楼地下的事务所。圭司把鼹鼠拽到面前,正忙着敲打键盘。室内只有咔嚓咔嚓的打字声。

祐太郎走向办公桌。

他刚才躺的沙发、圭司面前的办公桌、墙边安放的高大木书架(上面并没有几本书),这就是事务所内仅有的家具,除此以外空空如也。他一开始以为圭司是为了空出地面空间方便行动,可后来发现,那单纯因为事务所用不到其他东西。整个事务所最重要的物件,就是圭司正在摆弄的纤薄银色笔记本电脑,圭司管它叫鼹鼠。鼹鼠平时都躺在办公桌一角沉眠,一旦苏醒,基本上就是有人死了。若有人死了,这个事务所便有活儿干了。

“是有活儿了对吧?什么活儿?”

祐太郎站在桌前,又问了一遍。圭司依旧不回答,室内只回荡着咔嚓咔嚓的键盘声。

除了平时躺在角落里的鼹鼠,办公桌上还有三台显示器,一台放置中央,两台呈八字形分立两侧。祐太郎感觉那就像某种特殊交通工具的座舱。

三个月前,祐太郎才初次踏足这间煞风景的事务所。圭司看似比他年长六七岁,而他也早已习惯了圭司这个雇主的冷漠。

“有些人死后,会留下不愿为任何人所见的数据,我们的工作就是代替那些人删除残留在数字设备上的数据。”

他来上班第一天,“人生删除事务所”所长兼唯一工作人员圭司这样介绍道。

“嗯——你说数字设备?”

“主要指智能手机、电脑、平板。”

“残留在里面,不愿为任何人所见的数据……啊,色情的?是色情的玩意儿没错吧?”

圭司坐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兴奋的祐太郎。

“这个嘛,有情色内容、惊悚内容、古怪内容,或者与那些都不相关的内容,各种各样。”

“在您死后,为您删除不再需要的数据。”

祐太郎在来事务所前看过了事务所的官网,首页上就挂着这句话。大标题旁边还加上了这样的描述:“为免遗属担忧……”“防止管理者泄露数据……”虽然有点可疑,但总归是跟电子数据有关的生意。他这种耍不好电脑的人,似乎跟这份工作毫无缘分。祐太郎想不起自己为何拿着这种公司的名片,不过,那张卡片确实就放在“找不到下一份工作时的备用盒”里。盒子里放着很多名片,都是他以前结识的各种人物,有人对他说:“要是金钱上遇到困难——”有人对他说:“等你有空了——”还有人对他说:“如果你改变心意——”总之都是要他“联系我”。大部分名片都是简陋的便条,与更接近黑的灰色世界相关联。比如让下家从虚假账户里取钱,上家再去回收的“代收钱款”工作;假装善意第三方为回收业者搬运偷盗物品的“货品运送”工作。祐太郎自称“自由跑腿人”,每次干的活儿都不一样,但他在选择下一份工作时,还是有优先考虑事项:不会被抓,最好别违法,就算违法了也不容易被告发,或被告发了也容易潜逃。按照这个顺序来考虑,那些拥有正经名片和官网的公司就极具魅力。若只是维持一段时间便解散的公司,不会把工作做到这个地步。

“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祐太郎把猫抱在膝上,寻找下一个工作。他将名片举到猫咪鼻子前问了一句,猫咪嗅了两下,抬头看向祐太郎,喵了一声。

“好吧,既然老玉都这么说了。”

祐太郎把名片塞进牛仔裤口袋,当天便造访了那间煞风景的事务所,然后被一个臭脸男人聘用了。

那个臭脸男人此时还在摆弄鼹鼠。

“若是老人还好。”祐太郎想起上周那趟活儿,兀自咕哝道,“我可不喜欢年轻的。”

圭司还是没理睬他,祐太郎便开始回忆上次的工作。

委托人名叫小宫山贵史,是个二十四岁的男性。他设定了发信程序,若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连续五天没有操作,就给鼹鼠发信号。

鼹鼠一旦收到信号,就能远程操作发信设备。确认委托人死亡后,圭司就会操作鼹鼠,将委托人设备中的某项数据删除。确认死亡这个工作通常只须编造一个关系打电话过去即可完成,但小宫山贵史签约时登记的手机号码无人应答。仅凭这点无法判断他是真的死了,还是出于某种特殊情况五天没有碰笔记本电脑。圭司用鼹鼠进入小宫山贵史的电脑,查出了他的住处,以及他在社交网站交流过的几个线上好友。接到圭司命令,祐太郎假装成其中一人造访了小宫山贵史家。前来应门的人是他嫂子,从她口中,祐太郎问出了小宫山贵史的人生概况。

小宫山贵史幼时患上难治疾病,所幸家中有乐观豁达的父母和比他大六岁的兄长,让他在艰难的生活中长成了不失幽默、阳光开朗的青年。后来兄长结婚,成为兄长妻子的女性用与家人同样的温情,悉心照料几乎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小宫山贵史。然而,尽管一家人对他照料有加,四天前他还是去世了。葬礼在昨天已经举办完毕。

“我一直以为,这个小房间和我们一家人就是贵史的全世界。没承想,原来他还在网上交了朋友啊。”

小宫山贵史的嫂子将他领到死者曾经生活过的房间里,说着说着眼角便湿润了。看来这是一位性格温和、气质稳重的女性。祐太郎实在不忍心对这样的人假冒身份,便说了两句笨拙的哀悼词,慌忙离开了那个家。

“那么你确定客户已经死亡了?”

祐太郎站在办公桌前做完汇报,圭司追问了一句。

“不会有错,我还给他上了炷香。”祐太郎点点头。

圭司把手伸向鼹鼠,却突然被祐太郎抓住了。

“等等。你要删除数据了?”

“当然,委托内容就是删除这个文件夹。”

祐太郎按着圭司的手臂绕过桌子,看向鼹鼠屏幕。圭司准备删除的好像是一个名为“Dear”的文件夹。他想象不出里面装着什么。

“删掉就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虽然理论上也许可以恢复,但依照目前人类的信息技术,基本不可能。”

“那不如看看文件夹内容吧?既然要删掉,在此之前能让我看一眼不?”

“不行。我不会去看,也不会让你看。”

圭司稍微抬起手臂。祐太郎暂时松开手,马上又抓住了。

“不,等等。我感觉那东西好像很重要。贵史从小就得病,行动不怎么自由,到最近基本过的都是卧床生活。不过他还是会照顾周围的人,时常讲笑话逗他们开心,是个善良有趣的家伙。这样一个人留下的数据,一定不是什么色情视频,而是更重要的东西。不如我们看看里面是什么,如果感觉没问题,就交给贵史家人吧?他嫂子应该会很高兴的。”

圭司想了一会儿,哼了一声,又抬起手臂。祐太郎把手放开,本以为圭司会检查文件夹内容,没想到他毫不犹豫地把它删掉了。

“啊!”祐太郎喊了一声。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委托人付钱,我们干活儿。”

小宫山贵史希望删除那个文件夹。尽管祐太郎明白,还是难以接受。他感觉,数据消失的瞬间,连小宫山贵史这个人也从世界上突然消失了。

祐太郎道出想法,圭司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

“不管消失不消失,委托人已经死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祐太郎急得不知该怎么说,圭司却用哄小孩子的语气悠然说道。

“我不知道那些数据是什么。但正因为相信自己死后那些数据将被删除,委托人才把文件夹一直保留到了最后。我们不能辜负委托人的信任。”

被他这么一说,祐太郎无从反驳。然而,方才那种不甘心依旧没有被消化殆尽,还沉淀在他内心深处。

“不凑巧,这次的客户很年轻。”

一直默默摆弄鼹鼠的圭司终于抬起头来,将屏幕转向祐太郎。那是网站的委托页面。

“委托人名叫新村拓海,二十八岁。”

他们大多数工作都是委托人通过“人生删除事务所”网站直接委托的。新村拓海上个月便在网站上登记了订单。屏幕上显示着他的姓名、出生日期、地址和电邮、手机号码等信息。由于网站只能用信用卡支付,很难使用伪造的姓名。

“委托内容是:当电脑和手机两者超过四十八小时无人操作时,就要将某个文件夹从两个终端上删除。”

委托人完成信用卡结算,合同成立后,就要用自己指定的电脑或手机从网站上下载圭司自己制作的程序并将其开启。程序会常驻那些终端,时刻与“人生删除事务所”的服务器通信。当终端无人操作的时间超过委托人设定时间时,服务器就会做出响应,让鼹鼠苏醒。

“电脑数据可以删除,但手机那边处于关机状态,无法完成删除。可能是没电了。”

“嗯?关机了就删不掉吗?你不能像平时那样用这台电脑噼里啪啦把活儿干完吗?”

刚被聘用那段时间,祐太郎也尽量注意使用敬语,但很快便现了原形。本以为会遭到责备,但圭司并没有说什么。刚才说完那句话,圭司好像也没在意祐太郎的措辞。

“不能。没接通电源的数字设备就是个东西。”

这说法真奇怪。这么说的话,那接通电源的数字设备难道就不是个东西了?他很想问问,但还是没说话,因为他感觉自己会听不懂圭司的回答。

“那要怎么办?”祐太郎问。

“找到手机,给它充电,然后开机。”

“找到手机……哦,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圭司用那种眼神抬头看向祐太郎。

“有道理。”祐太郎笑着,又问了一句,“啊,不过这人真的死了吗?”

鼹鼠苏醒后,圭司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定委托人是否死亡。因为可能出现某种意外,使委托人不操作设备的时间超出本人设定值。因此,圭司才要首先确认委托人的情况。

“姑且算是死了。”

他抬手操作触摸板,打开浏览器,翻出一篇新闻。新闻上说,昨天凌晨荒川区河岸发现一具包裹在毛毯中的男性尸体。经查证,死者名叫新村拓海,二十八岁,无固定职业。尸体身上有两处刺伤,警方目前已按照尸体遗弃嫌疑立案调查。

读完简短的报道,祐太郎重新看向圭司。

“这就是委托人?那他手机应该在警察手上吧?”

“警方并没有扣押手机,可能因为没有出现在遗体周围。”

“你怎么知道?”

“若手机掉落在遗体周围,警方调查必然包括检查数据。遗体发现时间是昨天凌晨,到现在尚未超过四十八个小时。若发现遗体后有人操作过手机,鼹鼠就不会收到信号。”

“哦,原来如此。”

“应该不会有同名同姓这种巧合,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你还是去确认一下这是不是我们的委托人。一旦确认无误,就找到他的手机接通电源。哪怕只有一瞬间,我也能完成删除操作。”

“啊?你要删掉吗?可是警方在调查呀,我们不用配合?这恐怕是杀人案吧?”

“我们要优先完成委托人的要求。”

“这样不好吧,你不觉得这是犯罪吗?销毁证据什么的。我可不能让警察给抓住。”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家有猫啊。要是我不回去,老玉就得饿死了。”

“老玉?”

“玉三郎。最近它腿脚和眼睛有点不行了。”

圭司目不转睛地盯着祐太郎,仿佛在考虑他的话究竟什么意思,但很快便认命地叹了口气。

“就算我们配合警方,已死的委托人也无从抱怨。但正因为死人无法开口,我们才要为委托人而行动。若警方对此有怨言,我们听就是了。”

“他们只会抱怨吗?不会直接逮捕?”

“没问题,我会请个还算可以的律师。”

圭司说着指了指天花板。楼上有一家律师事务所。“人生删除事务所”与那家律所有合作,而且在双方网站上都有明确标记。这个标记同时还成了“人生删除事务所”的信用保障。那家律所名叫“坂上法律事务所”,所长是圭司的姐姐坂上舞。

“哦,你要给我请个还算可以的律师啊。”

这家公司所在的大楼还算可以,也跟律所有业务合作。然而看起来正规的公司不一定有正规工作。更何况,那种特别正规的工作本来就不可能雇他来做。想到这里,祐太郎放弃了。

“好吧,委托人家在哪里?”

“他的笔记本电脑上有网购记录,就是这个。”

圭司操作鼹鼠调出一个东京板桥区的地址。

“委托人还注册了社交软件,我把他的自拍照也发到你手机上。除此之外,我还会继续调查他的电脑,若找到有用信息,也会追加发送给你。你要尽快找到委托人的手机。”

圭司赶人似的挥挥手,把轮椅方向一转,看向桌上另外三个显示器。从他熟练的操作来看,他应该使用轮椅很长时间了,但究竟用了多久,为什么要用,祐太郎却一点都不知道。他只猜到那就是圭司聘用自己的原因。

“你将负责完成我不想做的工作。”

上班第一天,圭司对祐太郎说。祐太郎问他是什么工作,圭司回答:

“跑腿。”

圭司困惑地看了一眼愣在桌前的祐太郎。

“干什么?”

“啊,没什么,我这就去。”

祐太郎迈开双腿,离开了事务所。

新村拓海住在一个住宅区的公寓里,步行到地铁车站约有十五分钟路程。由于那里是案件被害人住所,祐太郎本以为会撞到记者或警察,但并没有见到什么人。看来既非名人也非小孩,区区二十几岁无业男性被刺死后卷在毯子里横尸河岸,还不足以引起世人关注。

他在公寓前看了一眼手机,圭司给他发来了新村拓海的追加信息。从他最近的邮件收发记录来看,新村拓海接受了好几家公司的聘用考试。他还向其中一家公司发送了简单的个人简历。简历上说,他老家在茨城,从当地高中毕业后,曾在二手车销售店就职,二十一岁来到东京。他在东京几家饮食店打过工,两年前辞掉了最后一家店的工作。四年前,他还在饮食店工作时创建了一个社交账号,但只更新过两次便再也没有登录,无法从中了解他最近的情况。

祐太郎又看了一眼照片。那是新村拓海在社交账号上留下的二十四岁时的照片,一头褐色短发,耳朵上挂着银色大耳钉,故意摆出了展示右手腕刺青的造型。

从照片和简历判断,他甚至从未安顿下来,反倒像个吊儿郎当的小混混。但祐太郎心里并不这么想。

明知道工作经历有两年空白,他还是给公司投了那样的简历。可能因为走投无路,也可能因为过于天真。不管怎么说,新村拓海都想找一份正经工作。他已经在东京待了七年,可能这七年间,他一直无法在这里扎根,一直在挣扎。而他今后可能会遇到善良的人,找到好工作,过上跟别人一样的生活。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始那样的人生,就被人刺死了。他不知道新村拓海在没有工作的两年里究竟干了什么,但祐太郎可以想象他身在何处。运气好的人、运气不好的人,这两类人在普通社会很难区分,但越是踏入灰色区域,那种区别就会越明显。新村拓海所在的就是那种环境,而他属于那种运气不好的人。

祐太郎收起手机,来到公寓一楼新村拓海的住所。他觉得里面应该没人,就在按门铃时顺便看了一眼锁孔形状,万万没想到里面竟有人回应。一个跟祐太郎年龄相仿的女人来开了门。

“啊,请问这里是新村拓海哥的住处吗?”

“是啊,你有什么事?”

女人说完就闭上嘴,从门缝里把祐太郎端详了一会儿。她好像才刚睡醒。

“你是记者吗?”

他有点想顺着她的话承认,但随即想到报社和杂志社都不可能有他这样的记者,便把话吞了回去。因为他只穿着T恤牛仔裤和运动鞋,外面还披着一件陈旧的风衣。

“呃,我是拓海哥的后辈,叫真柴祐太郎。你没听拓海哥说起过我吗?”

如果自称前辈,会让对方心生戒备,若谎称朋友未免显得咄咄逼人,而且太假了。祐太郎自以为选择了最不容易被怀疑的身份,可她还是皱起了没有描黑的细眉毛。

“什么后辈,什么时候的?公司后辈?”

“公司?不是,我是他初中后辈,茨城那儿的。最近在这边偶然碰到,就跟他交换了联系方式。”

眉头的皱褶消失了。

“等等。”

她先关上门,很快又穿着凉鞋走了出来。再次把门关上后,女人就站在了屋前走道上。见她的宽松针织衫被丰满的胸部撑起,祐太郎硬是阻止了几乎要滑落到乳沟的视线,并低头行了个礼掩饰过去。女人回了一声问候,说自己叫高木由美,是新村拓海的恋人,跟他在这里同居。

“拓海哥初中时很照顾我。我那时候特别狂,有好多前辈都看我不顺眼,每次都是拓海哥帮我挡下了。”

“你说小拓吗?嗯——”

她笑了起来。这人一笑,下垂的眼角就显得特别娇俏。

“啊,拓海哥平时可不那样,有点那个。”

二十岁出头就来到东京的年轻人,基本上都是没在家乡混出头的家伙,因此很难想象那种人在初中能有什么作为。为避免言过其实,祐太郎故意说得很含糊,悄悄观察她的反应。

“嗯,是啊。那家伙胆子小,又凡事都抓不住要领。”

果然如此。她说完之后,露出了苦笑。

“感觉总在瞎忙活。”

没胆量,抓不住要领,一直瞎忙活,蜗居在东京的陈旧公寓里浑浑噩噩度日。这样的人最近突然开始找正经工作,可能是为了同居女友吧。

“可是他很温柔。”祐太郎说。

“是啊。”她难过地点点头,“没错。”

她眼里噙着泪水,祐太郎险些被影响了情绪,但很快便想起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我在网上看到拓海哥被杀的消息,吓了一大跳。那是真的……”

“嗯,我也吓了一跳。应该说,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小拓竟真的死了……”

“啊!”祐太郎耷拉着肩膀,“果然是拓海哥吗?我想确认那消息是不是真的,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可是打不通。因为上次还问了住址,我就直接过来了。是吗,果然是拓海哥啊……本来他不接电话,我就有糟糕的预感了,还打了好几次呢。”

他自己都觉得演技很糟,但她丝毫没有怀疑。

“哦,电话。啊?对了,他手机去哪儿了,在警察那里吗?”

“没放在家里?”

“没在这儿,警察也没交给我。莫非要跟遗体一块儿移交过来吗?”

“拓海哥出门时带手机了吗?”

“嗯,他从来都手机不离身,说是工作需要。”

“工作?拓海哥有工作吗?我没听他说过。”

新闻说新村拓海目前无业。就在她开口要回答时,屋里突然传来尖厉的声音。他一开始还以为是猫叫,但很快意识到那是婴儿的哭声。只见她慌忙转身开门走了进去。祐太郎挡住即将关上的门,看了一眼室内。厨房兼餐厅另一头有扇纸门,她走了进去。

“原来你们有孩子吗?”

他在门口问了一句,却没有得到回应。孩子哭声愈发响亮了。那充满能量的高亢哭声让祐太郎忍不住微笑,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敲墙壁的“咚咚”声。只听她高喊一声对不起,孩子的哭声又变大了。墙壁再次响起“咚咚”声,这回并没有停下来。他意识到那是邻居的抱怨。

“我去跟那边说吧。”

祐太郎感到无名火起,对屋里说道。

“不用,别去了。”

过了一会儿,敲墙声终于停下来。祐太郎听到她在坚强地哄着孩子。又过了一会儿,婴儿哭声渐歇,她从屋里走了出来。孩子正在她怀里吮着指头睡觉。

“小拓租这个房间时,本来打算一个人住。我也跟他商量过早点搬家,只是我们钱不够。”

她说话时伴随着婴儿吮手指的声音。

“真可爱呀。”

祐太郎用指尖轻戳一下孩子光洁的脸颊。婴儿睁开了眼,但很快又闭上,继续吸吮手指。祐太郎实在忍不住,便问了一句。

“我可以吗?”

“啊?”

“抱抱孩子,就一小会儿。”

“啊,嗯,可以啊。”

祐太郎从她手上接过宝宝。婴儿再次睁开眼,略显不耐烦地看着祐太郎,但祐太郎露出微笑后,孩子便换上了拿他没办法的表情,又睡了过去。他极力忍住使劲蹭脸蛋的冲动,抱着那团暖融融的小身体享受了好一会儿,才把孩子还给了她。

“小拓没跟你提起这孩子吗?”

她轻轻摇晃孩子,问了一句。

“啊?哦,没提过。”

祐太郎有点担心她是不是起疑了,但她丝毫没有警惕的样子,反倒露出了有点寂寥的表情。

“是吗?因为这是我前男友的孩子,不是小拓的。”

“啊,哦。原来是这样啊。”

“跟女人同居,还带着那女人跟别人生的孩子,这种事太丢人,肯定不好意思跟后辈说吧。我们来到这里已经快半年了,小拓从来没抱过这孩子。有时孩子哭了他也不去哄,总是气呼呼地来找我。”

祐太郎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反复说“是这样吗”。

“那个,话说回来,拓海哥在做什么工作?”

“我也不太清楚。他好像在什么组织工作,那里经常打电话找他。不过每次打电话他都很小心,不让我听到,我觉得那应该不是什么好工作。所以警察来问时,我也回答了不知道。明明在一起生活,却不知道他干什么工作,我这种女人真是够呛。”

“其实我也一样,有时要干些不太正经的工作。每到那种时候,我都不会让自己珍重的人知道,因为那样只会让他们担心。”

她抬起头,露出微笑。

“谢谢你。祐太郎君真是个好人。”

“没什么。”

“最近那个组织的联系少了,他也开始找正经工作,其实我也放心不少。所以现在说他被杀了,我还是很难相信。”

“是吗?也是啊。”

他已经看到餐桌一角放着笔记本电脑,那想必就是新村拓海委托他们删除资料的电脑吧。另外一样委托物品虽然不知道在哪儿,但他至少知道东西不在这里了。

为了保险起见,祐太郎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随后便离开了。

祐太郎走进事务所,眼前突然落下一个篮球。他抓住落地后弹起的球,反手投向圭司。圭司接过球,用投篮姿势往门顶的墙上一扔。篮球击中墙上画的圆圈,掉了下来。圭司转动轮椅的手推圈上前,接住球往前轻轻一抛,随即用力转动手推圈。轮椅快速前进,他接住弹起的球,飞快转了一圈,再次投篮。篮球又击中墙上的圆圈,落了下来。

圭司思考时习惯运动。事务所里放着篮球、棒球手套和网球拍。他不仅会挥拍,有时还会对着墙壁打球。虽然这里也有足球,但祐太郎尚未见过他怎么用。

圭司的轮椅与祐太郎见过的普通轮椅不一样,在膝盖下方有一根铁棒,好似保险杠一样挡在前方。那应该是受到撞击时能起到保护作用的装置,可祐太郎从没见过安着保险杠的轮椅。除了那根保险杠,整个轮椅看起来还十分坚固,似乎比普通轮椅重了不少。圭司一言不发地操作着那台轮椅,不断重复投球动作。就算隔着衣服,祐太郎也能想象他上半身结实的肌肉随着动作伸展和收缩。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坐在圭司的办公桌上,开始汇报情况。

“他们发现的尸体确定是委托人拓海哥,而我们要找的手机被拓海哥本人带出门了。既然不在警方那里,说不定被杀死拓海哥的凶手拿走了。”

圭司又投了一个球,然后转过来。

“拓海哥?”

“我的前辈,以前在家乡上初中,时常受他照顾。”

“那种设定啊。”圭司哼笑一声,又拿起篮球,“凶手为什么拿走手机?”

“肯定不是拿去卖吧。有可能看见拓海哥想删除的数据了?”

圭司一边运球,一边思考。

“杀死委托人后马上看到文件夹内容,从那以后便没动过手机。虽然不可能,但怎么说呢,身上带着一台手机,一般人都会拿出来操作两下吧。一旦有人操作,鼹鼠就不会收到信号。莫非凶手发现文件夹后马上处理掉了?”

圭司歪着头喃喃自语。

“也有可能是本人将手机藏起来了。”

“他自己藏起来了?”

“新村拓海才二十八岁,为什么要对我们发出委托。他看起来不像得了什么病,那一定是感到自己陷入了危险。事实上,委托后不到一个月,他就被杀害了。所以,新村拓海有可能把手机藏在什么地方,以保证即使自己遇袭,数据也不会被盗走。”

有可能啊,圭司咕哝着,又拍了一会儿篮球,随后把球扔给祐太郎。

“不管怎么说,既然已经确定死亡,就先把电脑里的数据删掉吧。”

“要删掉吗?”

“那是委托内容。”

圭司来到办公桌另一头,把鼹鼠拽了过来。祐太郎慌忙扔掉篮球,抬手按住了屏幕。

“啊,不,你先等等。呃,这回你真的要等等。”

圭司不高兴地看着祐太郎。

“拓海哥是被杀掉的,跟病死不一样,对不对?得知自己的恋人突然被杀害,现在跟他同居的人非常困惑。能让我看看拓海哥想删掉的数据吗?那样或许能知道他为什么被杀。”

“凶杀案调查交给警察就好,我们的工作是删除数据。”

圭司把祐太郎的手推开,准备翻开鼹鼠屏幕。

“既然如此——”祐太郎又按住了屏幕,“哪怕为了完成工作啊,他想删除的数据说不定会提示手机去向。”

“你只是想看数据而已吧?”

“那也不能说绝对不想。”

右手被推开,祐太郎又把左手按了上去。

“可是,你想啊,我们不是没别的线索吗?你把数据删了,然后怎么办?怎么找到手机?”

圭司抬头看着祐太郎,祐太郎咧开嘴对他笑了笑。圭司冷冷地看着他的笑容思考片刻,然后点了两下头。

“确实,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那就听你的吧。”

祐太郎抬起手,圭司翻开了鼹鼠。祐太郎绕到书桌另一头看向画面,这是他头一次看委托人要求删除的数据。

文件夹名叫“新建文件夹”,可能新村拓海创建文件夹时没有改名字。祐太郎开始想象里面的内容:他那个组织的杀人录像、关于下一次犯罪的会议录音、不知从何处得知的赃款藏匿地点。

圭司当着祐太郎的面打开了文件夹。

“嗯?哈?这是啥?”祐太郎忍不住喊了一声。

祐太郎本以为,就算跟想象有出入,文件夹里至少也得是很刺激的东西。毕竟这都出人命了。

“如你所见,是通信录。”圭司说。

那是四页纸的照片,纸上罗列着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加起来至少有两三百人吧。除了住址都在东京都内,完全看不出别的共同之处。里面既有男人的名字,也有女人的名字,既有独栋住宅,也有看似集体住宅的地址。

“这我就搞不懂了,拓海哥因为这个被杀了?”

“不一定是……”

圭司没有把话说下去,而是转动手推圈,把轮椅换了个方向,朝向另一个电脑屏幕。

他似乎在查什么东西。祐太郎等了好一会儿,圭司迟迟不把头抬起来。见他一门心思操作电脑,祐太郎决定离开事务所,免得打扰他。

“我去便利店买零食,你要什么?”

圭司没有给他回答,于是祐太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沿着走廊往前走就是电梯,中途两侧各有一扇门。右边那扇拉门里面是圭司的住处,但他只是如此听闻,从未进去过。左手边是圭司姐姐管理的“坂上法律事务所”的仓库,他同样没进去过。

乘坐电梯上到一楼,祐太郎碰到了圭司的姐姐舞。她好像刚出门回来,跟两个貌似律所员工的西装男人走在一起。

“哦,新人。出去干活儿?”

即便看见明显跟她不在一个世界的祐太郎,舞也毫不犹豫地扬起了声音。她的视线高度与身高一百八十厘米的祐太郎差不多,减去脚上高跟鞋的高度,至少也有一百七十厘米吧。跟小脸蛋有点不相称的大嘴格外引人注目。

“不,就是到便利店跑一趟。”

祐太郎说完,舞张开大嘴哈哈笑了起来。

“别偷懒啊新人,好好干活儿。”

“是。”

祐太郎朝她敬了个礼,舞挥挥手,跟员工一起走进了电梯。祐太郎呆呆地看着一路朝上走的电梯数字。

“她是个不错的律师。”这是圭司对姐姐的评价。

据说,舞担任所长的“坂上律师事务所”原本聚集了许多企业法务的精锐,在业界十分出名。几年前两人的父亲去世时,把这栋楼连同律所留给了舞。然而,即便是前所长的亲女儿,那些经验丰富的精锐律师也不会乖乖听命。于是在两人的父亲死后,几乎所有律师都离开了事务所。舞趁此机会展开了大胆的业务转型,把目标客户从企业切换为个人。律所主要瞄准富裕人群,成了提供一切咨询援助的一站式法律事务所。按照舞的说法,就是“从性骚扰冤案到遗产继承问题”通通包揽。如今,事务所拥有七名律师和二十多名员工,知名度和业绩都蒸蒸日上。部分原因可能是外面很少见到专业从事个人业务的律所,但如果舞本身不是一名优秀的法律从业人员和创业者,律所发展也不可能如此顺利。

圭司那句“不错的律师”就是这个意思。

“可惜——”当时圭司还补充道,“她是个变态。”

都怪他那句话,祐太郎每次跟舞碰面都提心吊胆。这个身材曼妙、个性十足又美貌的三十几岁的优秀律师,究竟哪方面变态呢?

祐太郎凝视数字时,电梯已经升到了四楼。舞的律所占据了二楼到四楼所有空间,今天想必也有许多人在里面工作。祐太郎看向自己脚下。地上与地下,姐姐与弟弟,服务有钱人的律所和摆弄数字信息的秘密基地,变态与偏执。

他在便利店买了巧克力,一回到事务所,就听到圭司愠怒的声音。

“你去哪里了?”

“啊,便利店。欸?我跟你说了呀。吃不吃巧克力?”

圭司不耐烦地摇摇手,把其中一个显示器转向祐太郎。

“我把新村拓海委托我们删除的地址簿上所有罕见的名字都检索了一遍,结果发现了这个。”

那是某个非营利组织的演讲会记录,内容为“预防诈骗的防卫术”。演讲会主要以年长者为对象,介绍如何预防转账诈骗和私募股权诈骗。地址簿上的“作田良治郎”先生似乎作为嘉宾介绍了自己遭到诈骗的经历。

“还有这个。”

那是一则老人自杀的报道。死者“柘植丈人”两年来不断遭到诈骗,几乎失去了所有财产。报道还说,自杀原因可能与此有关。

“你是说,那几张纸记录了诈骗受害者的联系方式?”

“那两个人只是碰巧被点出了姓名,一般情况下,诈骗受害者的名字不会公开。既然这两个名字罕见的人都是诈骗受害者,那应该可以认为,这就是诈骗受害者的地址簿。”

祐太郎忍不住皱起眉。

“‘肉鸡’名单吗?我听说过这玩意儿。”

一般人可能会想,曾经遭受诈骗的人会心生戒备,不会再受诈骗。但实际并不一样。只要是被诈骗过的人,第二次、第三次还是会被骗。因为他们就是容易受骗的人。据说,那些理想诈骗对象的名单会不断更新,并被人们暗中交易。

“拓海哥的工作原来是诈骗吗?”

“他恐怕是想利用我们毁灭证据。至于他设定的四十八个小时……哦,原来是送检时间。”

“送检?”

“警方逮捕嫌疑人后,必须在四十八小时之内送检。若超过那个时间,就不得不释放嫌疑人。新村拓海的盘算是,万一自己遭到逮捕并被送检,就让我们把这份关键证据删掉。”

“可是,不确认死亡我们不能删除啊。”

祐太郎说完,圭司移开了目光。

“没错,不过有许多委托人并不理解这个原则。”

他的语气有点含糊。

“真的吗?欸?怎么回事?”

“许多委托人以为,只要从我们网站上下载了软件,它就会在超过指定时间后自动激活,自动删除指定文件。事实上,超过指定时间后,软件只能激活远程操作设备的功能。毕竟我们要删除对委托人来说十分重要的数据,必须慎之又慎。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在确认死亡后,手动进行删除。软件功能都写在合同上,只要仔细阅读就能了解,而且合同上也写明了只在委托人死亡后删除数据,并没有违反契约。”

他不高兴的语气听起来仿佛狡辩,不过仔细想想,毕竟那些都是人死了也想带进坟墓里的数据,委托人恐怕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考虑到那种心情,圭司可能在网站上用了删除时软件会自动运行的表述。更何况,圭司基本上不会看内容,而是直接删除,所以结果差不多。只是若不在表述上处理得暧昧一些,委托数量恐怕会剧减。

祐太郎还想多调侃两句,但转念一想,觉得不应该过分刺激雇主,便言归正传道:“说到底,这是怎么回事?”

圭司拿起桌上的棒球往地上一扔,重新接住了。随后,他边扔球边说:

“新村拓海是诈骗团伙的末端之一,某天,他得知组织有一份名单,那就是所谓的‘肉鸡’名单。新村拓海认为那是一个聚宝盆,便用手机拍下了名单照片。他恐怕打算脱离团伙单干吧。然而事情败露,组织把新村拓海杀死,处理掉手机,但没有意识到新村拓海还把那份名单拷贝到了电脑里。”

嗯——祐太郎沉吟片刻。

“这样确实说得通,只是怎么说呢,感觉有点不像拓海哥。背叛组织出来单干这种事,对拓海哥来说不会太难了吗?”

“你了解委托人吗?”

“他女朋友都说拓海哥胆子小,抓不住要领啊。”

“女朋友不一定真正了解自己的恋人,而且记忆会扭曲,记录却不会。新村拓海电脑里确实存在这份名单,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可能他想要钱吧。”

祐太郎又抱着胳膊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找出圭司那番话的破绽。

“那就是说,被盗走名单的诈骗团伙杀了拓海哥?”

“嗯,应该是了。你去查出新村拓海加入的诈骗团伙,搞清楚他们把手机怎么处理了。”

“啊——欸?”

祐太郎正要反问,桌子一角的打印机突然动了起来。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四张名单。圭司在鼹鼠屏幕前抬起头来。

“电脑上的数据已经删除了,如果手机数据已经被处理掉也就罢了,若只是扔到河里,那就有点麻烦,必须找到实物并将数据删除。考虑到遗体出现在河岸边,那个可能性很高。你会潜水吗?”

“我哪会潜水啊。那啥,你还在说数据?不是说杀人案?我们刚才不是追查到凶手了吗?”

“我们的工作是按照委托删除数据,杀人案归警察管。”

“可是——”

“警方现在或许也在寻找可能成为凶案证据的手机。要是他们先找到了会怎么样?若还能开机尚可,要是无法开机,他们恐怕会直接提取内存,将数据导出来。一旦发生那种情况,我们就无法删除数据了。所以你必须先于警方找到手机。”

“现在还有必要删除数据吗?拓海哥只是把它当成自己被逮捕时的保险措施吧。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必要?”

“既然接受了委托,就要履行到最后。我们不应该揣摩委托人的想法,因为我们出动时,委托人都已经死亡了。”

“可是,你要我怎么找诈骗团伙,还要抢先警察一步?”

“你没有那方面的熟人吗?”

“哪方面的熟人啊,我怎么可能有?”

“我感觉你像是有那种熟人啊,真是看错你了。”

“你到底对我有什么期待?”

话音刚落,祐太郎就想起了自己的盒子。里面应该有那么几个能牵扯到诈骗团伙的工作,但他可不指望自己能碰巧找到新村拓海的组织。

“反正我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查一查,你可别太指望我。”

“我就说你有嘛。”

祐太郎正要反驳,圭司却摆摆手。

“快去找吧,我就指望你了。”

祐太郎连抱怨都懒得抱怨了。这时他的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时钟,快七点了。

“联系方式都在家里,今天我先回去了。”

“嗯,替我向老三问好。”

他满脑子困惑地走出事务所,一路来到电梯门前才反应过来。

“人家叫老玉啊。”

祐太郎回到根津的住处。那虽是一座老旧的木房子,但对比周围那些号称从东京大空袭中幸存下来的房子,已经算非常年轻了。他打开玄关拉门,抱起早已等得不耐烦前来迎接的老玉,走进屋内。铺着榻榻米的房间还保持着他跟祖母生活时的样子。祐太郎把老玉轻轻放到榻榻米上,走进了厨房。他对做饭这件事既不算喜欢也不算讨厌,只是祖母在世时,命令他每天都要做饭。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人就不会轻易死掉。我会把这座房子留给你,让你有地方睡觉。不过吃饭这件事你得自己想办法。”

那是祖母一直挂在嘴上的话。也不知道她真的是为孙子着想,还是自己想偷懒。总而言之,她命令祐太郎一早一晚必须做饭。为此,祐太郎无论什么日子都保证自己傍晚六点回到家。直到后来他才发现,多亏了那个习惯,自己才没有走上太偏颇的道路。

“我家有个奶奶,要是我不回去,她就得饿死了。”

一个男人每到傍晚就留下这句话匆匆回家,换谁也不会把他拽到太深的水里。毕竟那样的人无法信任,也靠不住。祐太郎曾经好几次无意中接触到黑色世界,但从未沉浸其中。黑与灰之间的界限虽然很难看清,却关乎性命。他之所以没有跨过那条线,还是多亏了祖母,因此祐太郎对她心怀感激。

留下好朋友老玉,祖母已经去世了一年多。现在,祐太郎把每天喂饱老玉当成了自己的使命。他担心自己哪天太忙回不了家,还在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家里寄存了一把钥匙,但实际上,他从未把老玉的就餐问题托付给别人。反倒是那个受他托付的朋友,每个月会有那么一两次擅自跑到祐太郎家里,等他回来蹭饭吃。不过那朋友最近一直没露脸。

他把做给自己吃的快手饭菜放到矮桌上,再把老玉的猫粮盛到盆子里。老玉吃惯了祖母的剩饭剩菜,看见猫粮果然又露出了不满意的表情。

“你吃这个是不是不拉肚子了?毛发是不是更光滑了?附近的猫都特别喜欢呢。”

祐太郎拿起猫粮送到它嘴边,老玉这才不情不愿地叼过去,嘎吱嘎吱地咀嚼起来。

“别一脸很难吃的样子嘛,这种猫粮可贵了。”

看到老玉凑到食盆前吃起来,祐太郎才走到架子旁拿起“找不到下一份工作时的备用盒”,边吃边翻看里面的便条和名片。

“要说可疑,这里面的东西全都很可疑,真是太难挑了。”

吃着吃着,手机响了起来。他拿过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来电。祐太郎举起了手机。

“你好。”

他接通电话,吸溜了一口味噌汤。

“你是真柴祐太郎吧?”

他没听过那个声音。祐太郎咽下味噌汤,反问一句:“你有事吗?”

“你是什么人?真是新村的初中后辈吗?”

“啊?什么?”

“白痴,别装傻,新村的女人都告诉我了。你要真是他初中的后辈,就说说他初中叫什么名字。”

祐太郎想起自己把联系方式给了新村拓海的恋人。这男人怎么从她那儿问到电话号码的?他稍加想象,立刻怒从心起。

“你没弄哭宝宝吧?”

“哈?我为啥要弄哭宝宝。”

“这号码你从哪儿搞到的?”

“我听说新村死了,就到他家看看,是新村的女人告诉我的。她还说,有个初中后辈比我先一脚来过,现在连高中前辈也来了,小拓果真是个好人,都感动得哭了。那女人真是太蠢了。”

“你是拓海哥那个组织的人吗?”

“组织。”男人笑道,“真不错,感觉很要好嘛。”

“是你们杀了拓海哥,对吧?”

“白痴,白痴。你真是太白痴了。杀人犯还会拿着慰问金到被害人家里去吗?”

“慰问金?”

“新村虽然是个蠢货,但心眼不坏。”

“哪怕他偷了组织的名单?你们用的名单被拓海哥偷拍了不是吗?我都知道。”

“偷拍?”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老玉可能听到他声音里的紧张,安抚似的跳到祐太郎膝上坐下。

“你不知道吗?”

“没什么关系,反正都没用了。要是你想用就随你的便,不过那份名单已经很老了。你花多少钱从新村手上买的?啊,莫非你是为了那个上门投诉?哦!”

男人的语气一下变了。

“莫非是你小子因为那种事杀了新村?”

那个声音充满迫力。虽然祐太郎曾在各种场合被威胁,却也不敢保证自己真正面对那个人时,能马上反驳回去。

“怎么可能?拓海哥难道不是你们杀的吗?”

对方似乎想了一会儿,声音又恢复了正常。

“杀什么杀,活儿都干完了。他虽然不是个坏家伙,但是派不上用场,我们已经不想跟他扯上关系了。”

“这份名单你们不要了?”

“要是不要了,但希望你也别用。万一你因为那份名单被抓,恐怕连我们这边的‘肉鸡’也要被查出来。不如我们见一面吧?要是你想用名单,或许能合作合作。”

“知道了,在哪儿见?”

“下次再联系你。”

没等祐太郎挽留,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翌日,祐太郎再次来到新村拓海的公寓。问过新村拓海的女朋友后,祐太郎得知原来昨天他离开后,一个自称新村拓海高中前辈的男人带着慰问金来拜访了。从她说的话来看,那人并没有打探什么,似乎只是来确认新村拓海被杀对他们是否存在不利因素。给祐太郎打电话应该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那也就是说,杀死新村拓海的人并非来自那个组织?”

祐太郎在事务所汇报那通电话之事时,圭司先发了一顿牢骚,问他为何不马上联系,随后向他确认道。

“应该是,而且我感觉他们还有点喜欢拓海哥。”

想到男人骤变的声音,祐太郎补充道。

“那家伙听起来好像对叛徒从不客气,不过他们并不知道拓海哥偷拍了名单。”

“那是谁杀了他?手机在谁手上?”

“不知道。”祐太郎应了一声,但圭司好像并没有寻求他的回答。他正困惑的时候,一张纸递到了他面前。

“我们分头行事吧。”

祐太郎条件反射地接过那张纸,目光落到上面。那是文件夹里的名单。昨天圭司在删除新村拓海电脑资料前打印了一份。

“你去打电话,就说是警视厅犯罪被害对策室,正在调查诈骗受害者的后续情况,问他最近是否接到过可疑电话和拜访。”

“嗯?干什么?”

“这份对组织来说已经没有用处的名单,对新村拓海却别有意义。所以,新村拓海应该是想用这份名单做什么事情。既然如此,他应该与名单中某个人有所接触。你要帮我找到那个人。”

于是,祐太郎和圭司就开始拨打电话了。祐太郎心里很厌烦,因为要打的电话实在太多了。但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有点多余,因为第一通电话就有了反应。

“啊,又要调查吗?”

祐太郎按照圭司的吩咐报上身份,对方这样回答道。他在名单第一行,住址在江东区,名叫中村和夫。

“哦,不过上回那位是深川警署的人吧。你不是因为那个案子吗?”

那是个老人的声音,听起来干涩含糊,很难搞清楚他在说什么。

“我是警视厅的人,这次联系您是想确认,您作为曾经的诈骗受害者,有没有被卷入新的诈骗案件中。请问分署的联系事项是什么?”

“分署?”

“啊,我是说深川警察署。深川警察署跟您说了什么?”

“哦,他们说找到被诈骗的物品了,打电话来问是不是我家的,不过好像跟我家没什么关系,所以我就如实说了。虽然我家也遇到那种人了,不过没被拿走什么东西,嗯。对,对,来了好几次,你说对吧?”

其后,祐太郎耐着性子保持对话,好不容易了解了情况。上个月,一个自称深川警察署警员的青年男子打来电话,说署里最近接到举报,有个组织正在实行恶性低价收购,遂将其查封并收缴了一件涉案物品。那是一个旧盒子,警方正在寻找物主。

“那人还说,是个贴着装饰品、闪闪发光的黑盒子。”祐太郎对圭司说。

“贴着装饰品、闪闪发光的黑盒子?莫非是螺钿工艺的漆器文房盒?新村拓海在找被骗走那个文房盒的受害人。可是为什么?”

“不知道。”

“新村拓海的组织对这个名单上的人实施了低价收购诈骗。有一次,他发现骗来的文房盒里装着东西,比如能够用来敲诈的材料。新村拓海想利用那些东西进行敲诈,却不知道文房盒来自何处。于是,他便试图用名单找到受害人。”

“很难说啊。”祐太郎歪头道。

“那些低价收购到的东西一般都会马上转手,所以保管时应该是用了品类分类法。贵金属就归为贵金属,奢侈品就归为奢侈品。这样一来,确实会无法查到物品的来历。只不过,我感觉敲诈不符合拓海哥的性格啊。”

“你很了解委托人吗?”圭司说,“既然委托人曾是诈骗集团的成员,那么敲诈勒索并不奇怪。”

“啊?可是低价收购跟敲诈不一样吧?”

“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低价收购,冒充身份,干那种事的组织全都有自己的理由。比如日本的钱大部分都在老年人手里,老年人又不花钱,就辛苦了我们这些年轻人,所以年轻人从老年人那里拿钱,并不是什么坏事。诸如此类。啊,那当然是不对的,我只是想说,他们都有用来给小喽啰洗脑的歪理。像我这种笨蛋有时还真会信了他们那一套。所以我就感觉,拓海哥就是那种情况。那些犯罪组织的小喽啰同样属于被盘剥对象,因此与其说是加害者,倒更像是被害者。”

“你小子。”圭司无可奈何地抬头看着祐太郎,“对着名单上的人也能说出那种话吗?”

“那确实说不出口,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别看他是诈骗集团的成员,就感觉他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两者应该不太一样吧。”

“别管了,我们还是问问被骗走东西的当事人吧。”

“被骗走东西的当事人?”

“刚才你第一个电话就正中目标,其实并非巧合。新村拓海跟我们一样,按顺序联系了名单上的人,所以我们也照做就对了。你负责奇数行吧。就说前几天分署联系过您,不知您是否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什么?”

“怎么说都行,只要告诉对方,分署应该联系过您,不知后来有没有进展就好了。”

“嗯?哦,原来如此。”

祐太郎跟圭司一起打了好多个内容相同的电话。那份名单似乎确实很旧,基本只有一半号码能拨通。其他要么是搬家了,要么已经去世了,要么换了号码。大部分接到电话的人都在半年前到三四个月前与低价收购诈骗集团有过接触,其中大约两成遭到了诈骗。慨叹和悔恨、认命与自我厌恶,重复了许多气氛阴郁的电话,快把第一张名单过完时,他们终于得到了不一样的反应。

“你说分署的电话吗?那个分署是不是目黑警署?不,应该没有吧。”

那个声音听起来像老年人,但很清晰有力。他说自己接到过疑似低价收购诈骗的电话,不过断然拒绝了。关于此事,分署并没有打电话向他询问。

其后他们又打了几个电话,总算接通之后,回复同样是没接到过分署联系。

“新村拓海在这几行中间放弃了打电话,所以盒子主人应该在这里面。”圭司说。

从接到分署联系,也就是新村拓海那些冒充电话的人,到声称自己没接到电话的人中间有三个名字。其中一人的号码已经不使用了;还有一个是家人接的电话,说他三年前已经去世了;最后一人的电话拨打后能听见等待铃声,但无人应答,也没有转接到留言电话。

“赤井惠子女士。这人就是盒子主人?”

“不知道呢。她住在足立区,不如我们去看看。你有驾照吧?”

祐太郎吃惊地看向圭司。他可是头一次听到圭司要外出。

那辆小货车后方可以安装斜板,将轮椅推上去,即可固定在后座位置上。推轮椅和固定轮椅的方法,都由舞在事务所大楼停车场里演示了一遍。原来她正巧要坐另外一辆车出去。舞见到两人在停车场便走了过去,不顾圭司驱赶,向祐太郎仔细说明了顺序。

“你竟然要坐车外出,自从夏目离开后就从未有过这种事吧?不过出门走走确实不错,多亏了新人。”

舞高兴地说着,圭司却摆出了一张苦瓜脸。祐太郎问夏目是谁,原来是他来之前在“人生删除事务所”工作的人。

赤井惠子的住处在一座旧公寓一楼。他们把车停在附近的投币停车场,随后来到房间门前。按过门铃之后,并没有人应答。

“刚才车经过的那座桥——”圭司说,“你发现没?桥这边是足立区,那边是荒川区。而发现新村拓海尸体的地方就是荒川区河岸。”

“你是说,这里离尸体发现地点很近?”

“我说有那个可能性,这个理由足够我们进去了吧?”

圭司看向祐太郎,祐太郎看向门把手。那是个样式陈旧的圆筒锁,祐太郎抬手取下了挂在牛仔裤皮带环上的钥匙串。那上面有家里钥匙,还有铁钩和压片各一根。虽然只是很基础的开锁道具,但这种老旧圆筒锁不消一分钟就能打开。

“你身上总带着那些东西吗?”圭司问。

“嗯,这是以前别人送的,用起来意外方便。比如很难开的易拉罐,不知从何下手的点心封膜。你看到那些东西不觉得怄气吗?”

圭司无奈地摇摇头。祐太郎按照指示将圭司的轮椅推到室内。因为里外没什么高度差,他也没费多大力气。随后他又把圭司给他的布套装在轮椅的轮子上,推着他进了里屋。短短的走廊左手边是洗手间和浴室,一走进内部房间,祐太郎就忍不住憋了一口气。

“这是……”

圭司也掩着鼻子无言以对。空气里充斥着带有铁锈味的强烈腐臭,祐太郎环视四周,想找到气味源头。只见灰色地毯上盖着一块黑布,看着有点像浴帘。祐太郎走过去掀开浴帘,马上转开了视线。那并不是因为扑面而来的恶臭,而是眼前那片骇人光景。不用细想他就知道,那片黝黑的痕迹是血迹。可能为了藏匿尸体,地上有拖曳痕迹,旁边还放着洗涤剂和刷子。再看一眼不远处的垃圾袋,他猜到曾经有人把地毯擦拭了很多遍,因为里面装着大量脏毛巾。

“赤井惠子女士杀了拓海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祐太郎蹲下身子,一边打量地毯一边说。从气味和血迹大小来判断,当时应该流了不少血。

“不,应该不是。”

从一旁连通的日式榻榻米间传来圭司的声音。祐太郎走过去,看见圭司在角落的佛坛旁,还扔了个东西过来。祐太郎接住一看,是牌位。

“这种东西别乱扔啊。”

牌位后面写着“赤井惠子”这个名字,去世时间是今年初,享年七十六岁。祐太郎把牌位放回佛坛,发现旁边还有一个牌位。那后面写着“赤井元”,十年前去世,享年七十岁。佛坛旁还摆着一对老夫妇的照片,想必那就是赤井元和惠子夫妇了。祐太郎敲一下铃,合掌拜了一会儿。

回到铺地毯的房间,圭司拿起矮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摆弄起来。

“能用吗?没锁吗?”

“大部分人会使用四位密码,而数字键盘有四个磨损比较严重:0、1、4、5。首先尝试生日,其次是电话号码。如果是生日,那么组合就有四月十五日和五月十四日。经过尝试是五月十四日,也就是0、5、1、4。”

祐太郎觉得他的解释根本不算解释,再听几遍也听不懂。但圭司并不理会祐太郎的反应,一边摆弄电脑一边继续道。

“这里的住户名叫赤井良树,四十六岁,貌似单身。”

“是那两位的儿子吗?”

“应该是。他经常打开黄色网页,但三天前开始没有了动静。不过对河岸发现遗体一案,他倒是在千方百计了解调查情况。”

“没跑了吧。”

“对,没跑了。”

“怎么办?”

“他可能正在上班,等他回来吧。”

此时刚过中午,圭司又埋头摆弄起电脑。祐太郎没办法,只好看看电视打发时间。房间里别说沙发,连坐垫都没有,长时间坐着屁股会痛。可是,他又不能躺在旁边全是血迹的地毯上,只好站起来抻抻腰,再把周围环视一圈,发现房间里简陋得很。他只看到一张小矮桌,连电视都放在塑料盒上。旁边的日式房间更是只有一个佛坛,连衣柜都没有。就算是单身汉生活的房间,这个样子也太简陋了。假设他直到年初还跟母亲一块儿生活,东西如此之少更是显得异常。

傍晚六点多,赤井良树终于回来了。他似乎是个性格安静的男人,以至于祐太郎根本没发现他回来了。他上了个小号,冲水走出厕所,正要回房间,才看见一个大张着嘴愣在原地的男人。这人身材微胖,穿着一套软塌塌的西装。可能因为几乎全白的头发和松垂的脸颊,他看起来比四十六岁要老。

“啊,你好。”祐太郎慌忙行了个礼,“你是赤井良树先生吧?打扰了。”

赤井良树条件反射地点点头,随后表情紧张地退后一步。

“你终于回来了。”

听见背后传来声音,赤井良树吓得跳了起来。

“什……你们是谁?”

他似乎吓软了脚,靠在墙上慌张地看着右边的圭司和左边的祐太郎。

“我们是谁并不重要,对不对?重要的是你干了什么。”圭司说。

“什么……我、我什么都……”

“站在一摊血旁边,你真说得出口。”

圭司不耐烦地朝地毯上的血迹努努嘴。

“这不是……”

“够了,你别说了。我们不是警察,也没有报警。新村拓海的手机在哪里?”

“啊……欸?”

“手机。被你杀死的新村拓海的手机。你只要告诉我把手机放哪儿了就好。”

祐太郎发现,男人原本惊惶的眼中慢慢恢复了思考的神色。他们不是警察,只有两个人,一个人还坐在轮椅上。赤井良树开始注意到这个情况。圭司对面是通往露台的落地窗,而这里又是一楼。他正要提醒圭司,没想到圭司先笑了起来。

“你真是太好懂了。不过我建议你,要动手请找那位。”

圭司朝祐太郎努努嘴。

那人一开始被不合时宜的笑声吓了一跳,很快便反应过来,朝圭司扑了过去。然而圭司比他更快,飞速拉动手推圈向后退开,下一个瞬间,又猛地向前一冲,撞在失去重心的男人身上。一声钝响过后,房间里响起尖叫,男人跌倒在地。圭司低头看着那个抱腿倒地的男人。

“为什么你仅仅是会走路,就认定自己占了上风呢?”

男人护着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圭司背对落地窗,朝他悠然一笑。他猛地转头看向祐太郎。

“啊,我?等等,我什么都不会啊,不过学武术的人都夸过我,说我很灵巧。嗯,不过也说不上有多厉害……”

他还没说完,男人便扑了过来。祐太郎躲过他的撞击,绕到背后把对手脚一钩,同时扭住手臂一转,便按倒在地毯上。

“果真很灵巧啊。”圭司说。

“啊,嗯。”祐太郎坐在俯伏的男人背上,扣住他的手臂点点头,“很多人都这么夸我。”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祐太郎身下的男人喊道。

“是那家伙的同伙?来找我报仇了?”

圭司缓缓靠近,冷冷地看着在祐太郎身下挣扎的男人,然后说。

“我要手机,你没听见吗?新村拓海的手机在哪里?”

“手机?你说什么呢?”

靠近男人的头部后,圭司并没有停下轮椅。其中一个车轮抵住了男人颈部,那人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我在问你,杀死新村拓海后,你把他手机放哪儿去了?”

圭司用车轮一点一点碾轧他的脖子。男人已经涨红了脸。

“扔掉了。”

他控制不住口角流涎,艰难地回答。

“扔到哪里了?”

他报出的地点是远离新村拓海遗体发现处的下游。

“有没有明显标记,比如旁边有棵大树。”

“在桥附近。我是在桥底下扔的,没有扔远。我本来想扔进河里,但是没够到。”

圭司咋了一下舌,操作车轮离开男人脖子。那人软倒在祐太郎身下。

“太麻烦了,你再把地点详细问一问。想必你知道,要是找不到手机,辛苦的人是你。”

说完,圭司便推着轮椅朝门口走去。祐太郎急忙叫了一声。

“啊?就这样了?你不用问他为什么杀人吗?警察那边怎么办?”

圭司转头看向祐太郎。

“没什么怎么办。要是你想知道动机,就自己问吧。抓紧时间。”

“啊,那我问了。”祐太郎把体重压上去,扣紧了被他拽住的手臂,“你为什么要杀死拓海哥?”

男人痛苦地闷哼一声,两条腿胡乱踹了几下。

“你那样他怎么说话?”

被圭司一提醒,祐太郎放松了力道。男人顾不上理顺呼吸就尖声喊道。

“还不是那家伙,一直跑到我家来,不是吗?趁我在外地工作,跑过来骗一个人生活的老太太。等我回来,家里已经空荡荡了。别说电视机,连餐桌都被他搬走了。老妈当时裹在毯子里,整个人都呆了。她一个人待在被洗劫一空的房间里发抖啊。之后没多久,老妈就死了。”

原来,新村拓海待过的组织曾经到这里来行骗,从独自生活的赤井惠子那里夺走了一切。

“拓海哥到你这儿来干什么了?”

“他冒充警察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被骗走一个黑盒子。我一听就知道他在说家里的文房盒。我说那是我家的,他就找上门来了。那家伙怎么看都不像警察,对吧?我一追问,他就拿出一个口袋说想归还那东西,请我一定收下。我打开一看,里面放着照片。那是我小时候的照片,跟老爸老妈一起拍的照片。他就把那些照片装在便利店塑料袋里给了我。我听说那是老妈放在文房盒里的东西,当场就哭了。结果那家伙看见我哭,竟然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还说这些东西他无论如何都想还回来。我对他说,开什么玩笑,你以为你做了好事吗?你知道我妈死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你能懂吗?她临死的时候,还一直跟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所有东西都被骗走了,妈妈对不起你。没能给唯一的儿子留下任何东西,真是对不起。你爸爸留下的手表,想送给你未来妻子的珍珠戒指全部被拿走了,真是对不起。”

说着说着,赤井良树哭了起来。祐太郎再也没有气力将他按住,便放开他的手,撑起身子挪到一旁。

“所以你杀了拓海哥。”

“对,我打了他,打了他好多下。那家伙一次都没躲。我很生气,他以为这样就算受到惩罚了吗?开什么玩笑!既然你想受到惩罚,那好,我来惩罚你。于是我就从厨房拿了菜刀,然后……”

“把他刺死了?”

男人点点头。

“为什么要做那种……”

“我能有什么办法?要惩罚那种白痴,只能伤害他,不是吗?跟那种人说什么都没用,不是吗?说了他就能懂吗?我一心想让他痛,就刺下去了。可是那家伙显得不怎么痛。我想让他更痛,就又刺了一刀。结果那家伙就死了。死掉了。”

“尸体呢?”

“裹在毯子里,租了一辆车,趁夜扔到河岸上了。不过等我回到家,发现他手机落在房间里。”

“于是你又出去扔手机了。”圭司飞快地说,“因为不想靠近抛尸地点,就找另一个地方扔掉了。这就是所有事情经过,好了,我们走吧。”

“不用报警吗?”

“没关系,不过我感觉,你还没有坚强到能够一个人背负着罪孽度过余生,所以如果我是你,会马上去向警察自首。让别人惩罚你,不是更轻松吗?你就是那种人,在此意义上说,跟新村拓海一样。”

男人缓缓抬起头来。

“反正你杀人抛尸的方法都很不讲究,过不了多久警方就会查到你。哦,对了,如果你要自首,最好别提我们。你必须出于自身意愿向警方自首,否则好不容易获得的减刑就要打折扣了。”

圭司用目光催促祐太郎。他扔下倒在地上的男人走了过去。他刚把圭司的轮椅推到门口,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

“错吗……的错吗……”

第三次是一声吼叫。

“是我的错吗?”

“对,是你的错。”圭司回答,“但错的不是只有你一人。”

不等男人回答,祐太郎与圭司就离开那里,回到了停车场。祐太郎拉出车尾的斜板,把轮椅推上去,用钩子固定住,然后坐上驾驶席,回头看向圭司。

“我们把他扔下不管真的好吗?那人该不会自杀吧?”

“比起成天担心罪行败露的时候,现在自杀的可能性更低了。他应该会选择自首,而不是自杀。”

“你确定?”祐太郎问。

圭司笑着摇摇头。

“不确定,我只是这么猜测而已。”

祐太郎看向公寓楼,却被圭司戳了一下肩膀。

“走吧,这是业务命令。”

两人驶向男人说的那座桥。天色已经转暗,河岸又长着高高的杂草,圭司似乎不打算帮忙,既没有说我要下去,也没有让祐太郎放他下去。祐太郎打着手电筒,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手机。

他们用车上的点烟器给手机充了电,然后找到圭司想要的文件夹,把它删掉了。

“删除完成。”圭司喃喃道。

开了一条缝的车窗外传来流水声,徐徐凉风很快便融入了车中温热的空气。

“拓海哥曾是低价收购诈骗集团的小喽啰。有一天,他在组织骗来的文房盒中发现一叠照片,意识到那是一个母亲精心收藏的孩子成长记录。当然,那些东西对组织来说只是一堆垃圾。尽管如此,拓海哥还是没扔掉那些照片,因为他已经狠不下心了。结束组织里的工作后,拓海哥决定归还那些照片,于是开始寻找文房盒的主人。与此同时,他还开始找工作,希望能在正经地方上班。他之所以委托我们删除资料……一定是做好了被移交警方的觉悟吧。他认为自己被逮捕只能认命,但不能出卖组织,便决定删掉会成为证据的名单。”

“嗯,大致上是这样吧。”

打电话给祐太郎的男人也说,要是连他们那边的“肉鸡”也被连带着查出来可不行。所以他认为,新村拓海想删除资料,并非出于对组织的忠诚,而是害怕他们报复到女朋友和孩子头上。

“拓海哥应该不是想得到惩罚。”祐太郎说,“他只想改变而已,舍弃以前的自己,变成父亲的角色。”

圭司哼了一声,冷冷地点头。

“是这孩子吗?”

圭司递过来的手机画面上,是那个婴儿和母亲熟睡的照片。联想到新村拓海趁两人睡着了,轻手轻脚走过去举起手机的模样,祐太郎不禁微笑起来。圭司让他翻动画面,后面又出现了好几张偷拍到的母子俩的照片,也有不少婴儿一个人的照片。

“有时孩子哭了他也不去哄,总是气呼呼地来找我。”

那一定是因为新村拓海很宝贝那个孩子。实在太宝贝了,让他感到不知所措。

“我能把它交给拓海哥的女朋友吗?”

听到祐太郎的问题,圭司摇摇头。

“不行。手机要从那座桥上扔下去。”

“我想告诉她,拓海哥拍了这些照片。”

“我果然是看错你了。”圭司说,“只要赤井良树自首,证词里自然会出现手机。把它扔到好找的地方就好。只要完成充当证据的任务,它自然会回到那女人手上。”

“是吗?也是啊。我懂了。”

祐太郎拿着手机走下车。

当她拿到手机时,她心中的新村拓海将会抱紧婴儿。那个觉得自己一抱就会弄坏孩子,会玷污孩子,甚至连孩子哭了都无法安抚的新村拓海,将会头一次把孩子拥入怀中。

祐太郎把装满了新村拓海心意的手机,投向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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