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赶上闰年,这年春节比往年来得早。李府的人却感觉时间过得很慢。这会子又下起了雪,噗噗簌簌的雪花从年二十九夜里一直下到年三十儿晌午,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临吃午饭了,那星星洒洒的雪花还依稀可见,却也盖不过大家过年的热情,大家忙着挂彩灯,贴春联,燃放爆竹,忙了一上午,一众丫鬟小厮家丁护院每个人都领到了红包,孩子们也是,刘管家亲自分发,最后在爆竹声声中,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吃饺子去了。李老太爷独自一人站在书房,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外面。院子里几个家丁正忙着清雪,房顶上两个扫的,地上四五个堆的,另有两个推着车往外运的,一行人分工明确,满院的雪不多时就清理干净了。各院儿都安排了家丁打扫,门外街道上也是。半过晌的时间,整条街都清理干净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热闹喜庆,迎接新的一年到来。远处山林山风刮过,满树的雪落下噗噗作响,满山的雪吹将起来旋成一片,飞舞着,像是在预示着来年将有所不同。
这年还未至清明,李家偌大的院子挤满了人,四邻街坊连同街面上做买卖的小商小贩都伸长了脑袋往里看,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内院之中,就连丫鬟小厮也是如此。大家眼睛都盯着正厅内说话的两人,一个粗壮的男子立在厅内,看他身板挺直,面目严肃,嘴里不停的说着什么。虽着常服,却配长靴,目光精锐,仪态威严。李老太爷身坐主位,凝神秉首,细细详听。只听那人说道:“先是督察院左督御史宋大人上了折子,参的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吴大人,原是说的吴大人包庇纵容手下官员私藏禁书,后又不知裹了何事,竟变成了藐视朝廷,犯上作乱的大案。上头下令彻查此案,内阁学士张大人和吴大人素来交好,李大人又是张大人的得意门生,如此层层逐查,现已半月有余,牵涉省、府、州、县及官员众多,与李大人一并入狱的还有盐运司副使、宣抚使司副使两位大人。知府大人也是感念同乡之谊,又冒了株连的风险,这才差小的前来报信。大人说李大人虽下了狱,但尚未定罪,又恐此事棘手,还望老太爷早做准备。”李老太爷忙起身施礼,说道:“谢过知府大人,有劳差人。”“老太爷不必多礼,小的不便久留,就此告辞。”说罢拱手作揖,垂首施礼,随即转身大步离开,出了大门,家丁早已将那脚力大马牵至门前,那人起身上马,一路绝尘而去。李老太爷神情凝重,二老爷、三老爷闻讯也赶了过来。李老太爷陈述一遍,二人皆痛心疾首,忍不住落了泪。三老爷开口说道:“大哥一家怎么会被下了大狱?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大事?”二老爷也忍不住说道:“年前儿还好好的,这才过了几天,怎么就出了这样的变故?”李老太爷正声道:“你俩先别着急哭,这件事来得突然,自家人先要稳住心神。刚才差人说得明白,你大哥定的是藐视朝廷,犯上作乱的罪名,此事不小,稍有不慎怕会牵连全家老小。明日你俩随我一道去趟济南府,不管多难,都要救你们大哥一家性命。你们回去准备准备,记得多带些银两。”“是,父亲。”翌日一早天刚擦亮,父子三人准备妥当,携了两名家丁,外加车夫一共六人,一行人坐上马车直奔济南府。早上寅时出发,待到驿馆已是申时。来不及休息,李老太爷一行人忙到知府府衙递了拜帖。那知府本名周广恒,亲自出门迎接,一见面少不了寒暄客套一番,又将客人请进内堂,共同商讨事宜。父子三人又连夜去了巡抚府衙和布政使司,那巡抚和布政使听说是李育甫之事,皆闭门谢客。一连奔波了五日,拜了大大小小十几处衙第,皆是如此。直到第六日,巡抚大人因着和周知府是同窗,虽不至于闭门不授,但也只是传出一句话来:“上面定的案子,只能等上面定夺。”李老太爷一连吃了几日的闭门羹,自然明白兹事体大,更是不敢再多耽搁,立即决定转赴北京。一行人连夜驾了马车,一路颠簸,足足走了一天一夜,途中只换了两回马,到驿馆时已是亥时,只得先歇下了。翌日四更天不过,父子三人便早早候在刑部尚书府衙门外,刚刚五更天时分,府衙大门打开,先有四个提灯照明的家丁出来,又有一位体态端正面貌威严的男子走了出来,只见他身穿仙鹤补服蓝色锦袍又顶戴花翎,昂首阔步,威风凛凛。后面又跟着几个家丁护卫。门口一台八人抬绿呢大轿,此刻轿夫正压轿掀帘,只是未等那大人上轿,李老太爷先前一步抢到前面,一拱手,连呼“赵大人﹗”那赵大人闻声立足,转身喝斥:“谁人在此?”几个家丁护卫更是跨刀上前。李老太爷慌忙拿出拜帖及诉状文书一并递上前。一旁护卫接了诉状拜帖呈于那赵大人。赵大人粗粗过一遍目,说道:“既是诉状,递于大理寺便可,为何呈于我?”李老太爷急忙回道:“赵大人,草民打山东赶来,实在是事态紧急,人命关天,不得已才在此等候大人,还请大人明察秋毫,还我儿一个公道,救我儿全家性命。”说罢就要下跪。赵大人连忙摆手,“老先生不必如此,若真如此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说罢转身上轿。一众家丁护卫分列两侧,拔营起阵。李老太爷还欲留拦,一护卫横在身前,厉声道:“耽误了大人上朝的时辰,你吃罪得起吗?”李老太爷这才收了步。那护卫转身随队列去了。墩五、启贤两兄弟一路跟在李老太爷身后,小心谨慎,不敢多言。此刻启贤开口说道:“这赵大人是何许人也?咱们找他管用吗?”“这位刑部尚书赵舒翘赵大人为人刚直不阿,不畏权贵,曾多次力挽狂澜,平反冤案,京城的老百姓都称呼他为‘赵青天’,若是找他无用,怕是无人有用了。”李老太爷如是说道。墩五、启贤两兄弟听闻不再作声。父子三人先行回了驿馆,待到巳时又直奔大理寺而去。那大理寺卿本名徐林庆,看过诉状,眉头一皱,心里叫苦不迭,半天无言,最后不得已才开口说道:“此诉状本官已看过,内容具已了解,只是兹事体大,若要重审此案,须得报呈请示。你等且先退下,如有需要,本官自会传唤。”李老太爷几人无法,只得回驿馆等候消息。焦急等了两日,却不见公人来唤。直到第三日那公人才姗姗来迟。再说那大理寺卿,当日见那诉状之上牵涉“文字”二字,心下惶恐,生怕自己有所牵连,便想着把堂下之人打发了,等人走了,便将那诉状置于一旁不再理会,却不想刑部尚书赵舒翘赵大人竟亲自询问此案,不得已才派人去那驿馆传唤。一时到了堂上,那大理寺卿手里拿着诉状,说到:“这两日本官一直为此事奔波忙碌,刑部尚书赵大人也是如此,这件事已经惊动了李中堂,就连皇上也亲自下令督办此案,这回你们大可放心了。”李老太爷父子三人听闻此言,无不松了口气。接下来就是回驿馆耐心等候。谁知一连等了数日,竟又断了音信。别说传唤的公人无一个,就连亲自去大理寺询问也只得到一句“大人不在。”甚至那刑部尚书府衙亦是如此,再没了下文。到第十日上,李老太爷父子三人早早地躲在大理寺侧门外,直到巳时三刻,果然见那大理寺卿及一众家丁猫腰子般的到了侧门。墩五、启贤两兄弟眼疾手脚并快,一路疾跑上前一把钳住大理寺卿的胳膊,直吓得那大理寺卿及其家丁一惊。李老太爷忙上前施礼:“徐大人,多有得罪。”那徐大人定了定神,疾声道:“老先生你这是做什么?”李老太爷又施一礼:“徐大人,请息怒。老夫也是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请大人见谅。”那两兄弟收了收手上的力,却不敢撒手。李老太爷接着说道:“先前大人还说要重审此案,为何现在又避而不见?”“此案关系重大,岂能说重审就重审?”“这是为何?”“哪有那么多为何﹗老先生你听我一句劝,赶紧回家吧,这案子重审不了了﹗”李老太爷听闻焦急万分,急忙又说:“徐大人,老夫千里迢迢前来,只为救我儿一家性命。你今日必须给我一个说法﹗”“老先生你真是要闹哪般?”李老太爷哪里肯听,直缠着要一个说法。那徐大人实在拗不过,猛一甩手,挣开被钳的胳膊,使劲叹一口气,说道:“实话告诉你吧,上边不同意重审此案。”“这怎么可能?大人上回不是说皇上亲自下令督办此案吗?”“皇上是说了,但是皇上上边还有一位呢﹗”“你是说……”徐大人忙一摆手:“我什么也没说﹗”李老太爷仍不死心,“那赵大人呢?赵大人素来刚正不阿,敢于直言……”“就是因为赵大人刚正不阿,敢于直言,所以这会子赵大人也被下了大狱了﹗难道你要本官和他一个下场吗?”“这……这……这怎么可能?”李老太爷惊得半天才说出话来。徐大人继续说:“这怎么不可能?此案上头定了秋后问斩,那手谕怕是早就到了济南府了。这回没累及你全家老小性命,已是万幸了。老先生赶快回家准备后事吧。唉﹗”说罢,那徐大人一拱手,转身进了侧门,一众家丁也隐了进去,立时关了侧门。李老太爷只觉得天旋地转,倒了下去。墩五、启贤两兄弟慌忙扶住,李老太爷仰天叹道:“我儿命休矣﹗”父子三人抱头痛哭,万不能已。李老太爷为救儿命,哪里肯回,又携两子奔走于各府衙间,送礼使钱,只是如今人人自危,谁人敢收授?可怜老父亲一片心,一日比一日地伤心绝望,最后竟病倒了,一连几日卧床不起。两兄弟无法,一行人只得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