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尽日沉烟香一缕1
从来温柔和蔼的他,原来也有暴烈的一面,却仍能挂念我,将至宝留下。究竟何时这一切恩怨能够了结,我能与他终生相守,相忘于江湖?远离这般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宫廷厮杀……
我静静的想了,只觉心酸难耐。勉强镇定了心情,向她笑道:“且别伤心啦,多大的姑娘,还为这些小事流泪,也不羞的。等这件大事一完,咱们即刻回乾坤门,饮酒放歌,过咱们的逍遥日子,谁也不能打搅,岂不好?”
落葵听了,这才破涕为笑,道:“师姐既应了我,便不能反悔的。”
见她梨花带雨的娇俏模样,我心里一动,竟不忍再看。这件大事岂是简单就能了结的?也许连命也要丧去也不能成功,我力保落葵安全,但我自己的身份却是个不定时的隐患,一旦被发觉,恐怕……再回乾坤门,只是个梦罢了。
如此这般想着,脸上的笑容却是和煦:“你既高兴了,便把事情一一的通报来罢,我上午领回来的那个孩子,如今怎样了?忙活了一下午,都没有顾得上。”
落葵立时柳眉倒竖,道:“师姐多少年也不忘恶作剧,那小孩子简直可怕,在园子里上蹿下跳一刻不安生,松音与我两个人,竟逮不到他。后来还是松音,用些盆景花木设了一个八卦阵,才将他困住。”想了一想,又道,“更可气的是,松音哄他沐浴更衣,他竟寻死觅活的不肯,百般的抓挠抗议,竟在松音左脸划了好长一道血口子,我看不过眼,点了他的穴位,这才好好洗个澡,换了那一身脏衣。”
我终于笑得有几分舒心,与甘棠整整一下午的长谈,将我本以为坚强的心,刺的千疮百孔。
我答允甘棠放她与家人远离尘世,她便将这十几年来,太后指使她所做的事,一一的说与了我。
自曼舞被接入宫中抚养,甘棠便跟随在了博陵郡主身边,算作是她从小到大的陪伴。那时的曼舞,只有四岁,而甘棠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却要将家人的安危幸福放在心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执行太后的命令。
一开始,太后对曼舞,是有几分真正的怜爱的,也并未让甘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后来,六岁的曼舞受封定成郡主,那一日,先帝笑着询问她,将来是否要嫁入豪门贵胄,成为养尊处优的贵族女眷。
年幼的曼舞却俏生生的开口道:“不,阿琬要做女将军,像父王一样。”
先帝甚是诧异,也很是欣喜,便问道:“本朝从未有过女子挂帅,阿琬是要做女将军的第一人了?”
时为静妃的太后笑吟吟的接口:“做将军可是要吃苦的,阿琬可害怕?”
终究妹妹是靖王之女,身体中流淌的是英勇善战的血液,当下便毫不畏惧的说:“阿琬不仅要做女将军,要领兵作战,还要保我安国世世太平安康,将西秦、蜀国、大理四海皆来朝贺。只要百姓平安富足,我安国富庶无边,什么苦头我也肯吃。”
带了稚气的童音清脆悦耳,先帝闻言大笑,而静妃的笑容却是微微的尴尬与怨愤。也是从那一年,曼舞的天赋开始崭露头角,在书房读书时,她聪颖伶俐,做文章头头是道,女眷们不爱的武艺骑术,她也甚是了得。宫中渐渐传开,说一向怯弱的定成郡主,竟是大器晚成,日后必定颇有作为,前途无可限量。亦是在那一年,太后开始了她对定成郡主漫长的溺爱生涯。
想毁灭一个人,最好的方法不是给他磨难,而是溺爱疼宠。沉醉于温柔陷阱中,享受众人关爱与注目,谁会不飘飘欲仙,狂妄自大呢?
太后开始暗中知会郡主的管教姑姑,对郡主疏于管教,在礼仪教养上,务必使她时时出错。
开始通知御膳房,做给郡主的膳食必定是精而又细,务必使郡主挑剔无比。
开始对制造坊下令,日日供应昂贵奢侈的服装首饰,务必使郡主光鲜华丽。
香橼作为郡主的另一个贴身侍女,似乎也授命于太后,然多次向太后求证,总得不到明确答案,甘棠便猜测,抑或她是太后派来监督自己,便只好安心做自己分内之事。
这样的宠爱在众人看来,是静妃宽容大度的体现,然而年幼的甘棠却隐隐猜测的出,郡主若是被这般抚养,必定会就此毁了一生。
所幸的是,郡主似乎并不在意吃食服侍,也总将礼仪书本记的很好,一直到了十岁受封博陵郡,她依然是不骄不躁的性子,和蔼谦恭,伶俐乖巧。此时的太后早已荣升皇后,承仁皇子也顺利成为太子。受封过后不多久,太子便突发风寒过世,举国同哀。
甘棠说到这里时,曾经停了一会儿,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凄然道:“从这之后,太后的性子便……有些古怪了,说笑不是笑,说哭不是哭,尤其是单独与她在一起时,只觉浑身发冷。”
我默然无语。正是在这一年,我第一次回到上京,软磨硬泡的求了柳单,将我一同偷偷带入皇宫。他去做他的正事,我则藏在御花园中的角落,静静的,奇怪的看着那一个与我一模一样的女孩。
她真的很漂亮,像是一缕最纯洁的阳光,明净无暇。如同蝴蝶一般在花丛中穿行,笑容满面,声音脆甜。她身后跟着的,是几位年长的华装贵妇,个个对她毕恭毕敬,呵护备至。
我看着她,心中那种酸甜的感觉,瞬间淹没了我。世上唯一的妹妹啊,与我有着同样容貌,同样身体,同样血液的亲人。
泪水不自觉的流淌,但仍有无比的欣喜,因为我见到我的妹妹,健康快乐。谁说皇宫是金丝鸟笼,我的妹妹不是快活自在么?谁说宫中寂寞冷酷,那些贵妇对我的妹妹不是温柔客气么?谁说宫中是人吃人的,我的妹妹笑容这般甜美悠闲,难道会有假么?
于是,我安心的跟柳单回到了乾坤门,对所有人,包括两位长老都守口如瓶。
也是在那一回,我们带回了表哥。他情绪常常低落,但谈起博陵郡主,还是温柔可亲的,他偶尔会与我谈起郡主聪明伶俐的种种,那便是我最期待的时光。
只是这一切的美好,都会破碎,终于破碎。
太后终于将一个羊脂玉瓶交到了甘棠手上。连那玉瓶一起的,是一封家书。看到幼弟稚嫩的字迹,细细碎碎述说一家人在某人的照拂下事事顺心如意,甘棠红着眼睛,将玉瓶中的乳白色粉末撒进了郡主的饭食之中。
之前太后也曾私下将一些补品药物送到甘棠手中,却似乎并无异常,只是这一次,似乎有了什么不一样。太后并未说明这是什么药物,但伶俐乖觉的甘棠却多了心眼,太后嘱咐的药量,她总是减去一半。饶是如此,她也能敏感的察觉到,博陵郡主的变化。
从前的郡主,虽然脾气激烈,却从不打骂宫人,如今却是吹毛求疵,动辄得咎。从前的郡主,体察人意,如今却是乖戾跋扈。从前的郡主体格健壮,如今却虚弱疲惫,日渐消瘦。渐渐的,失却了少女红润的脸色,变得瘦削苍白,渐渐的,失去了凌然气势,变得萎靡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