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致远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两年前的事，一件他放在脑海深处，第一次回忆起的事。
那是他刚到安平县赴任不久的事。
安平县身处山川之中，虽风景优美，但对于从小在平原广阔之地长大的顾致远来说，还有些不适应这边的湿气。
那段日子县里也如这段时间一样，总是在下雨，就算回到府邸，还感觉脸上湿哒哒的，晚上睡觉时，被子也像是潮的。
顾致远身体底子不错，却在这样一个在当地人觉得适宜的天气里感染了风寒。头重脚轻，咳嗽不止，那几天夜里咳得睡不着，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但他一次都没有告假，拖着混沌的身子日日准时到县衙，处理公事的时候，眼花了就把公文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脑袋清醒可以作出决定为止。
那个时候，他头脑整日都是浑浑噩噩的，但走到县衙门口的时候，却总能注意到路边的那个姑娘。
商锦儿也不是每天都会在县衙门口守着，看见顾致远病了，她就天天提个篮子守在那里。
一瞧见顾致远来了，她又不敢上前，只是眼巴巴的目送他走进县衙，再悄悄的去拜托门口的捕快。
她不知道，每次顾致远进县衙之后，都会停在拐弯处，听着她和捕快的对话。
“官差大哥，今天我准备了雪梨汤，清甜润喉，你家大人咳得那么厉害，喝这个准管用！”
“雪梨汤不喝，那啃个梨总行吧？快给你们大人送进去，记得要削皮儿！”
“这是助眠的熏香，大人的黑眼圈都掉下巴了，拿去给他用用！”
“今天一大早我就去李大夫那里拿了药，再不治，小病就会拖成大病，你快给他送进去啊……”
“……”
一日复一日，直到顾致远病好了，她这才消停下来，不再送东西。
虽然她在此之前送的所有东西，不管是雪梨还是汤药，都被顾致远以‘不收百姓一分一毫’为由退了回来。
别人撞到南墙就回头，这姑娘是撞到南墙，于是天天都得往墙上撞，直到把墙撞塌为止！
那个时候，顾致远没有收过她任何一样东西，那些东西每次承到他的面前，就被他招了招手命人还回。
但是，那清肺润喉的雪梨汤、沁人心脾的甜梨、助眠的熏香、治风寒的汤药……好像都起了作用。
他想，那个时候，要是她没送过那些东西的话，可能他的病不会那么快好。
这次，他又病了，那个姑娘会送他什么呢？
这么想着，顾致远从梦中醒了过来。睁开有些沉重的双眸，他一眼就瞧见了正在帮他换额前湿帕的商锦儿。
看见他醒了，她的眸子瞬间一亮，嘴角上扬起好看的弧度，凑近高兴道：“你醒啦！”
顾致远知道了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这次，她送给了他她自己。
可能是病得脑袋不灵光了，他居然会想这么无聊的问题。
“我睡了多久？”他转移了话题，刚好让自己的脑子想想其他事情。
听见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商锦儿连忙从旁边备好的茶壶中倒了一杯水，一边回答道：“没多久，两个时辰吧，李大夫让你好好休息。”
水倒好了，她举着杯子才发现躺着的顾致远根本不方便喝。
还真是没照顾过别人。
她又把水杯放下，两只手扶着他的肩膀，拽他起身，道：“你……你起来，多喝点水好得快。”
顾致远看着修长，其实不是多瘦弱，属于精瘦的那类，商锦儿拽着他，咬牙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帮他坐了起来，自己又连忙坐到了他的身后，让他依靠在自己身上，一只手再去够水杯。
她样子笨拙，只是扶他起来就像是使了全身的力气，这让顾致远有些不忍心，可自己的身体又不听使唤，实在是没力气帮她。
喝下她递过来的水，商锦儿又去倒第二杯。
顾致远道：“你去歇着吧，我没事。”
“我不累。你的体温好像降了些，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
商锦儿冲他笑了笑，看样子还有些开心，“那就好，要是有什么不适，一定要和我讲哦。”
顾致远微点了一下头，算作应答。
想起今日还没去村子里看看情况，王庆的病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又道：“待会儿有人从村子里回来的话，你把他叫进来我有事询问。”
“也用不着叫进来问吧，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大声点，就在屋里问他们好了。”
为什么不叫进来？
顾致远用余光看了一眼商锦儿，发觉她正抿着唇瓣，那双秀眉微蹙，好像有些为难的样子。
他不是个愚钝之人，思虑了片刻就隐约猜到了原因。
“李大夫来过了？”他问。
“嗯……”
“他说我得了什么病？”
商锦儿沉默了下来，不安的在他身后动了动身子，坚决道：“普通风寒罢了！”
真要是普通风寒她也不会沉默，等想好了措辞再开口。
顾致远识人无数，商锦儿这点撒谎的小伎俩一眼就能看穿。
是被传染怪疾了吗？
难怪是商锦儿在照顾他，搬动他费那么大力气，也没人来帮个忙。
心里有了大概的猜想，顾致远便直接道：“我是被传染怪疾了吧。这样的话，极有可能再传染给你，待在这里不安全，你快点出去。”
县令大人说话总是说一不二，一出口就是下达‘判决’，不容人拒绝。
淡淡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好像就是在平静的叙述事实，然后说出了最佳的解决方案。
可商锦儿觉得这方案一点儿都不好！
他什么都不知道，一遇到事情就想要把她推到一旁。
她在他身后，不高兴的撅着唇，赌气道：“晚了，我被你传染，现在只能待在这里照顾你，两个人相依为命，。”
虽然她眼眶下有些红肿，但脸颊红润，呼吸平稳，眉眼生动，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俏生生的坐在那里说气话，反而更显精神了。
顾致远无奈的看着她，现在他说的话不管用，又没力气把她丢出去，能拿她怎么办呢？
不用猜，商锦儿就知道顾致远此刻肯定在绞尽脑汁的思考，要怎么样才能把她轰出去。
她偏不出去，他又怎么办？
反正他现在没力气直接把她丢出门外。
这么一想，她的心情舒畅很多，于是不紧不慢的解释道：“李大夫还没确诊你到底是不是被传染了怪疾，说是要观察一天，因为我有被你传染的可能性，所以现在待在这里被隔离，刚好可以照顾你。”
顾致远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也觉得自己的症状不像是怪疾，既然李大夫也看诊过，那多半不会是。但是就这么把商锦儿和他放在一块儿，万一他真的是被传染，那她怎么办？
也不知道是谁想出的这个馊主意，等他病好了非得查出来教训一顿。
顾大人还不知道，想出这个馊主意的，正是他那个傻媳妇。
“你还是出去待着吧，再另外找个隔间待着。”
顾致远怎么想都觉得，还是别让商锦儿和他待在一起更安全些。
可这话落在商锦儿的耳朵里，听着就像是自己被嫌弃了。
她伸手，不高兴的戳了戳顾致远的后背，道：“不出去！”
顾致远知道她倔，好脾气的劝着：“你待在这里可能会被传染，出去一个人待着的话……”
“你是说我现在还没被传染吗？”商锦儿突然打断他的话，问道。
他点头，“是的，我觉得是这样，所以你……”
顾致远的话戛然而止，不是他不想说，而是有一只手突然扳过他的脑袋，他的唇上便覆上了一层柔软，把他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嘴里。
“……”
他不敢随便乱动，也没力气乱动。
商锦儿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松手，和顾致远隔开了一点距离，脸颊红红的问他：“怎么样？这下被传染了吧？”
顾致远不自然的移开眼神，声音有些沙哑，道：“还没，你还是出……”
“么！”
商锦儿心一横，再次俯身，闭着眼亲了下去，问：“传染没？”
“没……”
“么！”
“现在呢？”
“……传染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