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起,司乐司便是忙得不可开交,半月为期,诸般事宜要面面俱到,又不可有半分差错,旁人不说,便是尚仪局王尚仪也是日日忙到三更天才算完。
要说,这一次宴会排场必定极大。
一则,听说北塞前些日子传回了消息,与大演朝缠斗三十余年的漠北人如今被击退,除了皇上的心腹大患。
二则,听说这一回,借着娘娘的寿辰,皇上有意将后宫之权交于惠妃娘娘。
其实早该这么着,虽说慈宁宫里住着正经皇后娘娘,只是皇后从不理会后宫之事,慈宁宫宫门常年关着,皇后娘娘也只在里头潜心礼佛。惠妃娘娘担着个协理六宫的名头,实则时时事事都要她操劳。只是娘娘素来待下极好,又极宽和,宫里的人也都服她。宫里的人背地里也常议论,早该把六宫主权交给娘娘,也省得华妃霍氏为着和娘娘不对付,拿我们扎筏子了。
因而这一次上头虽说了是家宴,只怕是比大宴群臣差不到哪去。
“听说顾将军今年只有十九岁。”
夜深了,教坊里头仍旧灯火通明,乐师们为熬困,这会子都在闲话。
“可不是?也不知道顾家哪里请的神明,这么大富大贵的。早前就有安国公和鲁国公两位显贵,鲁国公自不必说,独女是咱们惠妃娘娘,长子是尚书令,又是侍中郎,次子是国子监祭酒。又有安国公嫡子做了中州刺史,也是才封了银青光禄大夫。”采红一面调琴弦,一面噘着嘴,满是巴巴儿的羡慕。
“还有呢,”香绿又说:“安国公的女儿,可不就是这位顾将军?都说养儿承家业,我瞧着,这位顾将军只怕是比她那位哥哥强多了呢。”
“正是这话,”玉英放了琵琶,倒了茶坐过来:“这位顾将军听说还未议亲,也不知是哪家的福气了。”
“还有燕国夫人,咱们惠妃娘娘的姑母,也算是奇人了,”翠红凑上来,四下里瞧瞧,极谨慎地说:“听说夫君只是个四品的大理寺卿,怎的夫人就有了一品的诰命?”
“你原不知道这个么?”玉英上前说:“这燕国夫人实在有些智谋,因为南蛮那头总有些流窜贼寇,扰得百姓不知怎么样,是燕国夫人献策,引了山贼入陷阱,歼灭了好几窝大的山贼流寇,又大施恩泽,分了地亩给散户儿,凡真心悔过从良的,都可种田营生。又布告说有揭发检举的,可多得地亩,免除三年税赋。这法子倒好使得很,贼寇果然少了许多。因为我外祖家是苏州人,离那地界儿不远,所以知道。”
“这还不算完,”香绿凑上前说:“听说东边地界上,因为离得皇城远,官员大都不干净得很。倒常听人说,那边地方上,有些个官职的,也不论上不上得台面,都是些仗势欺人的人,还听说有私加赋税,强征土地的,还有为这个闹出不少认命官司的呢。偏偏是离得也太远些,就是有些钦差大臣去了,终究是寡不敌众,安生一阵子,只等着上头的人走了,照旧是为非作歹。也是这燕国夫人,不知生的什么法子,叫那些个人自己乱了脚,你指证我,我指证你的,倒清出去好些个人。皇上又派人一料理,太平了好些。你们倒不留心?往年常听着东边的人说是闹叛乱,这些年可不是耳根子清净了?也听不见人抱怨,这也是人眼见的大功德。”
“若这么说来,燕国夫人这尊位原是人该得的。怎么满朝的文武这么些年竟生不出个好法子?还要靠这位奇女子?”
众人听了也都点头称是。
她们哪里知道呢,凡是地方上乱了的,那个背后没人给撑腰呢?你护着我,我护着你,自然旁人想查,也没得下手。说什么满朝文武,只怕这些人里头,比那些抄家灭门的人还下作,还黑心,手上又沾着血的人还多着去呢。杨淑这么想着,又低下头,想起当年来,父亲虽是富商,终究是个买卖人,名头不大好听,为着这一节,晚些年时候,倒常看政论国策,府上招聚的,也都是些不得志的政客。淑儿打小便埋在《史记》,《政通要略》一类的书里头。杨淑虽是女儿,父亲却是有心叫她从仕,好叫这一门子兴旺。想到此节,不免又叹口气,苦笑一声。
“再者,燕国夫人的夫君赵岩虽不济,但婆家也是望族,赵大人的父亲可是大司徒上告老还乡的,几位兄长也是身居高位。独他一个是这么样的,听说,是不大在意仕途官场。”饮绿喝了口茶,又说:“那也不值什么,咱们瞧着千万个金贵,可还未必如得了人家的眼,咱们这样的人家才指着仕途经济来兴旺发达,人家已经是满门子高官了,哪里图这个?再者又有那样好姻亲,听说顾家原是不愿意这个女儿配给赵大人的,可燕国夫人自己愿意,也就没得说了。”
沁心和淑儿这会儿只是坐在窗根子底下喝着茶,听旁人闲话,间或听了新闻,也只笑笑,并不插嘴。
且说这一日,过了晌午,才打教坊里出来,用过了饭,回来清安院,这几日教坊整天有人看着,也不上钥,有愿意留着练习的,也不歇晌。沁心却是要回去喝药的,这几日虽劳苦些,却因为用了一个新来的吏目开的方子,倒很有效,故而身子也渐好起来。
淑儿那头打小厨房里煎了药,拿进来,沁心正倚在床上闭目养神。
“姐姐,”淑儿轻声唤一句:“药煎好了,赶紧喝了吧。”
“咳,这劳什子也忒苦了。”沁心一面说,少不得笑着接过药,梗着脖子硬灌下去,就着淑儿手里的茶漱了口,解了大衣裳躺着了。
这头淑儿也顾不得歇晌,拿了抄来的琴谱细细瞧着。满院子里悄悄儿的,间或有点子风,刮几片树叶子下来,正房西间儿里,江兰心一时要茶要水的,因为只隔着一堵墙,倒听的真切。外头日头暖融融的照进来,叫人生了许多睡意。
这头淑儿正打着盹儿,微有酣意,忽而听见几声极急促的喘息,先只当是睡迷听岔了,哪成想却越来越急促,甚至听见捶胸拍痰之声,忙睁眼去看,这一看几乎吓个半死。
只见沁心紫胀着脸,一手死攥着被角,一手猛力拍胸,口里却是气喘声促,似有窒息之状。
淑儿乍醒来,瞧见她这样,早把三魂七魄吓丢了一半。待醒转过来,忙上前替她拍背,却不见好,淑儿一时急的不知怎么好,想着这会子院子里只剩江兰心,她是指不上的,隔墙院子里只怕都没人,这却怎么好,来不及细想,一狠心,只管扯着嗓子大喊救命。
江兰心听见这边动静,怒不可遏,只怪她们搅了好梦,起身过来,正要发作,瞧见这样,也是又惊又俱,一时没了主意。只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
可巧今儿染香走的晚些,听见这动静忙跑到前头来,瞧见这景况也是害怕,到底她还机灵,只说一句:“姐姐等着,我去太医署找人来。”
杨淑这一会儿什么也顾不得了,哭得满脸是泪,是鼻涕,一面替拍着,一面照旧扯着嗓子喊救命。
门外,一长身玉立的公子经过,听见这动静,略皱皱眉,抬脚便进来。身后一小厮装扮的哥儿要出言阻拦,哪里有那功夫,只得跟着进来。
“你是什么人,这是尚仪局乐师休息的院子,容得你乱闯?”江兰心见来了人,又不大顺意,只想着于沁心若就这么死了,几天后的宴会,就只能是她去弹古筝了,这会子可别出什么岔子。
“放肆!”公子倒没说话,也没看她,只管往里头来。却是小厮上前,一个耳光,打歪了江兰心半边脸:“王爷面前岂容你撒野!”
江兰心听了,早跪了下去。
“怎么回事?”公子蹲下来问道,语气关切却丝毫不见焦灼,叫听着的人大感宽慰。
“不...不知道,”淑儿抬起头,满脸是泪地看着面前的人,这会子哪里顾得什么仪态不仪态的:“方才还好好的,忽然就这么着了。”
公子闻言,接下腰间荷包,取出一粒药丸儿:“这是活气丹,给她服下。”是笃定的吩咐,不是商议。
杨淑只犹豫了一下,抢过那丸药喂沁心服下。不多时,果见好转,只是面皮还是紫胀的吓人,也还理不顺气。
“病患在哪里?”
听见这一声儿,杨淑总算松了口气。
染香领着吏目上前,公子瞧了一眼来人的装扮,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
小吏目也顾不得行礼,冲进来,搁下药箱,也不垫手枕,抓着沁心的手便号脉。
“像是中毒,”吏目皱了皱眉,忙嘱咐道:“快去煎一碗浓浓的绿豆汤来!”
染香听了,飞奔往后头厨房。这里,吏目打开药箱,拿出一小卷包袱:“我先为姑娘施针,帮她吊着气。”说话间便是几针下去了。
“绿豆汤!”染香端了碗,几乎是冲进来的。
淑儿接过手,吹一吹,喂沁心服下,果见其面色好转,这才舒了口气。
“毒还未解,得要知道是什么毒。”吏目皱着眉,收了银针,忽而转头,四处闻着:“敢问姑娘,这屋里在煎药?”
“是,”杨淑仍旧抱着沁心不撒手:“姐姐体寒,每年立秋后都要喝一个月的驱寒祛湿的药。今日的药已经服下了,因为太困乏,药碗还没洗过。”
那吏目起身拿过药碗闻了闻,道:“可还有没煎的新药?”
“有,在后头厨房,柜子里头搁着的,染香去取来。”
染香听了出去,不多时拿了个黄纸包儿进来:“姐姐,是这个不是?”
“是这个,劳驾医生瞧瞧。”
“这方子是驱寒的药不错,”吏目看了一会儿,说:“只是里头一味药被换了。”说着,拿起一片药来:“方子里原是姜半夏,是没毒的,被人换了生半夏,还加了量。”
“是它有毒不是?”
“正是。”吏目重包了药,吩咐道:“熬一碗姜汤来,浓浓的。”
染香听了出去了。
“宫里竟出了这样没王法的事,好啊,好极了,”蹲在一旁,一直一言未发的公子冷笑一声,猛拍一下桌子:“阿苏!去给本王把司乐司的几个废物找来,顺道去宫正司,把刘宫正叫来!”
那小厮忙答应着出去了,屋子里几个人早吓得跪在地上。
“你们起来吧,这事横竖不与你们相干。”
几人谢了恩,这才起身。
杨淑转身儿的空档,瞧见江兰心的脸上,好像有些失望,还有些...有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