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市。
某医院一间普通病房里。
新冠型肺炎,还未波及。
病床上,平躺着一位病号妇女,面容憔悴。
时间接近凌晨,屋内灯光骤然熄灭。
妇女浑浊的眼神,淹没于黑暗中。
床侧围绕着忙碌的青年,是妇女的儿子,唯一陪床家属,胡一凡。
不到三十二岁,身影高挺,模样消瘦。
熄灯后,胡一凡身形一滞,机械般的打开手机光照,找几块抹布,将窗户塞严实,然后拉上窗帘。
用来遮挡屋外寒风呼啸。
他转而轻手轻脚,端起母亲泡过的洗脚水,往屋外走。
照料母亲,是他半年来的常态,是工作之余艰难的从厂里挤出时间往返的。
对此,厂领导颇有微词。
胡一凡的脚步来到走廊上,灯光通亮,而他的眼神却空洞无光,消瘦而疲惫的影子,越拉越长。
收拾好之后,他坐在走廊长椅上,狠狠揉了揉太阳穴,整个头脑都是昏沉的。
借助头顶灯光,他果断从包里取出日记本。
普通旧款,皱巴巴的,黑皮,书写大半的纸张彰显着厚度。
纽扣上紧夹一支圆珠笔。
从高中时期,他便有写日记的习惯。
不过,近年鲜有书写。
2020年1月1日
星期三
冷
标准格式,行笔流畅,另起一行。
胡一凡紧握着笔,笔芯钉在纸面上,戳出孔眼。
然而往下他的思绪杂乱,却无从下笔。
不知何时,一个女人出现在正对面,这归结于胡一凡神经麻痹,没有留意四周动静。
女人手捧热乎乎的饭盒,杵立在面前直勾勾俯视着。
俯视着胡一凡日渐稀疏的头顶,“地中海”迹象十分明显。
不过,女人没有因此凭添愁容。
“一凡,我……”
她的长相还算漂亮,挺立的身躯完好的覆盖胡一凡眼前最后一抹光亮。
“没事,卢娟,你直说。咱俩都已经好了三年,没什么接受不了的。”
胡一凡面色平淡,抬眸凝视女人,眼底如死水一般。
来意,他已大致猜到。
只见卢娟神色迟疑,移步房门,机警的握了握门锁。
眼眸往四周围推移,走廊上目光所及,值班护士开始偷懒懈怠,人员渐渐稀少。
没有人,注意这对苦难鸳鸯。
她重回胡一凡面前,郑重道:
“一凡,我真的不想分手。但是,我妈……。你们家的状况,现在越来越窘迫,全家人都靠你一个人撑着。”
卢娟刻意压低嗓音,以免惊动屋内病人。
“再这么拖下去,连你也会拖垮的。到时候,谁来照顾你妈和你妹?你的这片孝心,怎么向你过世的老爸交待?”
她脸上神色很复杂,眼角隐约擒着点点星光。
“和我预想的差不多。”
胡一凡迎上严肃的脸庞,自嘲似的冷笑一声:
“哼!嫁给我这样的家庭,是很难得到幸福的。”
“不!还有机会,如果咱俩婚房首付那二十万……”
卢娟连忙撇开日记本,弓身握紧胡一凡手腕。
“这事,没有商量余地!这钱是我的!必须用在我妈身上!”
胡一凡打断卢娟,目光灼灼道:
“既然今晚你都说清楚了,咱俩就……算了吧。你的青春,我不该再耽误你。”
说罢,胡一凡无奈的侧过脸颊,躲离期盼的眼神。
心寒。
他再也无法直视,三年以来小心翼翼呵护的感情。
二人近在咫尺,能够嗅到对方身上熟悉的气味。
目光却对不上。
静。
卢娟愣住了,原地滞留,手脚都僵硬着。
“狗屁!”
再美好的感情,终究敌不过现实。
这么容易放弃,心,是真的狠。
二人过往的点滴,历历在目,卢娟内心涌上一股心酸。
此刻只要胡一凡还有商量意愿,其他问题,都有……
希望。
可他决绝到头也不回。
哪怕给出模棱两可的态度,卢娟都愿意奋力游说母亲。
不惜一切代价。
可这二十万婚房首付,是母亲为自己争取幸福,唯一坚守的原则。
无可厚非。
但,更是胡一凡的底线。
“可笑!”
卢娟甩下饭盒,仓惶转身。
“等等……”
胡一凡低沉的声音传来,他从身后牵住卢娟玉手,如同往常一般温柔。
卢娟的眼眸,蓦然泛起光采。
“车你开走,这么晚不好打车,到家回个信息。我希望今后……我们还是朋友。”
车钥匙塞到手里,卢娟眼眸里打转的泪水,迎来爆发。
她不会回头,以免被察觉到泪眼脆弱的痕迹,高跟鞋“噔噔噔”迈开步伐,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望着决绝的背影,胡一凡万分惆怅。
他何尝不难受?
可是事情,终归得有个了结,分手不也是她先提出来的。
他低眸看去,长椅上两个饭盒倾斜,小笼包散开,小米粥撒漏出来。
这些,是母亲和自己爱吃的。
它们还冒着热气,却狼藉不堪。
“唉!”
胡一凡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燃一支,猛吸两口。
发出“滋滋”声响,烟卷便燃去大半。
他捡起日记本,落寞的打开最新页码,快速写下一行字迹:
太特妈难了,
如果能够重来,
或许,
日子会好过一些。
不,是一定!
伴随着最后的感叹号落笔,他无奈的闭上双眼,因为此刻他感到头疼欲裂,连带着心脏好似揪动着疼。
然后任由走廊上依稀的寒风拂面,而他额头的汗水,却突兀如雨下。
呼啦啦!
腹中日记本上的纸张翻动,圆珠笔顺滑,滑落到纸张夹缝。
胡一凡意识陷入昏厥之际,眼前模糊中处于无尽黑暗,此刻他已分不清现实与梦幻。
空间正在扭曲,折叠成无形的时空漩涡……
日记本页码,不偏不倚,
停留在2007年8月15号这天。
…………
…………
…………
綏远县五十二号村,一间破旧的砖瓦平房里。
啪啪啪!
“大懒虫,起床啦,太阳都晒屁股啦。你今儿不是要取录取通知书么?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胡一凡平躺在炕上,模样却并非先前,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他睡眼惺忪,只感觉耳刮子嗡嗡作响。
当他迷糊着睁开眼,一张小女孩的面孔出现在视线里,四目相对,眼眸不停的闪烁着。
闪烁着天真与好奇。
这张面孔,对胡一凡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哎呀,我勒个去!”
他一激灵,腾地一下坐起身来,使劲揉揉眼,确认不是幻觉。
眼前的小女孩,再熟悉不过,是他亲妹妹,胡一非。
只是她明明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而且是在读博士生。
怎么突然就变成小女孩了?
小脸蛋,还水嫩水嫩的,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亚子。
“做梦了吧。”
此刻胡一凡意识不到时间回溯,狠狠掐了小妹脸蛋一把,质疑道:
“不疼啊?”
胡一非可不是吃素的,从小被老妈和老哥悉心疼爱。
刁蛮任性的很。
噼里啪啦!
扯开老哥胡一凡的手,一顿猛捶。
这顿捶……是光明正大的。
当然兄妹俩从小打闹,下手有轻重。
只不过,哥哥轻,妹妹重。
胡一凡只感觉胸口、手臂火辣辣的。
是真切的痛感。
不过他没有理会小妹,抬眸往四周扫去。
身旁的胡一非纳闷,老哥不反扑?
这很不一样啊。
不过,她还是紧随其后。
跟随胡一凡的视线。
屋内空间很小,墙面泛黄,火炕硬邦邦的,还有老式的家具、摆设,报纸糊在墙角上,破旧不堪。
真特妈逼真!
“这老房子,不是早就卖了嘛。”
胡一凡呢喃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