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民很热心,帮她将大网袋提到外头。
“里头没得坐,只好委屈嫂子在这边等。如果渴了,里头有热水,随时进来喝都成。”
薛凌给他道谢,坐在外面等着,一边拿出需要翻译的书本,认真看起来。
她看得入神,一时忘了时间,直到旁边轻轻递过来一个大茶碗,才回神抬头——程天源微微一笑,低声:“渴了吧?歇会再看。”
薛凌欢喜笑了,将手搁一旁,接过茶碗喝起来。
茶碗不大,里头零星飘着几片绿色葳蕤的茶叶,虽然不浓,喝起来嘴角生香,乐得薛凌回味滋滋两声。
在这个年代,交通仍不怎么方便,茶叶多半来自南方,算是半奢侈品。
普通老百姓家多半喝不起茶叶,家庭情况好些的,顶多就是一些清冽普
通茶。
薛家比较富裕,薛凌自小就有喝茶的习惯。嫁来这边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喝到茶水,又还是程天源特意带给自己的,喝得她口齿生香,心里也跟着甜甜的。
程天源见她喝得欢快,在一旁微微笑,眼里难言宠溺的温柔。
这时,供销社大窗口外探出一个大脑袋,哈哈大笑调侃起来。
“哟嚯!大伙儿快来瞧!阿源那小子多疼媳妇啊!老板过年的时候送咱们一人一小包茶叶,都快一年了,那小子一直都舍不得打开。这媳妇一来,立马就泡出来给她喝了!是个会心疼媳妇的好男人!不错嘛!”
供销社里头接连传出来好几道笑声!
程天源耳根微微红,低声跟薛凌解释:“同事们相处几年了,都是好哥们,又都住一块,所以很熟稔。他们开玩笑什么的,你别往心里头去。”
薛凌抬起一双笑盈盈的美眸,忍不住开他的玩笑。
“怕什么!人家赞你体贴疼媳妇,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要知道,被疼的人可是我!”
程天源被她逗笑了,笑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齿。
程家村里的村民都喝山泉水,牙齿都偏白些,加上他从不吸烟,牙齿更显白些。
“多等半个小时,我很快出来。”语罢,他往里头快步走去。
薛凌乐滋滋将茶水喝下,埋头继续看书。
不料刚看了两页,忽然一阵水汽甩来——她一时躲不开,被泼了半身的水,手上的书也湿了!
“啊!”薛凌惊呼一声,扭头看了过去。
王娟手里拿着一个水盆,故作惊讶“呀?!”了一声。
“哟!你咋坐在这里啊?你怎么还没走?这是供销社的门口,你杵在这儿做什么?”
薛凌连忙站起,慌忙将书上的水珠甩开,撇过脸看向王娟,丝毫没忽略她眼中的得意。
她坐在这里已经快一个多小时了,刚才程天源和一大堆同事也都瞧见了,这女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这绝对是故意的。
王娟端着水盆,挥挥手道:“我们这是做生意的地方,你堵在这儿做什么?还是快走吧!”
薛凌听她这么说,反而冷静下来,默不作声缓慢清理身上的水迹和书。
这时,前方快步走来一个五六十岁的胖大叔,手里提着一瓶酒。
王娟一下子瞧见了,连忙殷切点头问好。
“老板,您回来了?那酒拿到了?”
胖大叔点点头,道:“拿到了!等了大半天呢!”
薛凌眼尖,看着那瓶酒是洋酒,上方一大堆英文,又听到王娟喊他老板,知晓他就是两年前承包供销社的“有钱人
”。
在这里年代,大部分的供销社仍是集体所有,只有一小部分被公私合营。这位胖大叔能承包到供销社,本事算是不小。
薛凌见王娟对他谄媚的态度,眼睛微闪,一边扇着书,大声:“你泼了我一身水,怎么连一句道歉的话也不说啊?”
王娟扭过头,沉声辩解:“我压根不知道你坐在那儿!”
胖大叔张望过来,见薛凌身边搁着一个大网袋,里头装了被褥和好些日用品,上头还写着单子,显然都是从自家供销社买的。
他眯着眼睛,好奇问:“咋回事啊?”
王娟吓了一跳,本能往薛凌的方向挡了挡,讨好笑道:“没啥!小事!没事的!”
胖大叔瞥她一眼,并没放在心上,踏步打算走前——
薛凌暗自生气,故意扯开嗓门:“亏你们供销社上头挂着‘顾客第一’的牌子,顾客被泼水,连一句道歉也没有,还说没事!这是哪门子的‘顾客第一’啊?!”
胖大叔听到了,腾地惊讶转过身来,推开王娟打量薛凌。
“小同志,你刚才说啥?”
王娟见胖大叔问起,连忙畏畏缩缩将水盆藏在身后,作势要往供销社里头躲。
薛凌眼明手快,快步上前,将她拦下了。
“怎么?你泼了我一身水,我的书和在你们供销社买的东西也都湿了,你不觉得你该道歉说声‘对不起’吗?!”
王娟躲躲闪闪,忌惮看向胖大叔。
“我……我没有!”
薛凌冷笑,侧身看向胖大叔。
“这位大叔,你来评评理。我早些时候在你们供销社买了这么多的东西,东西太重一个人提不了,就坐在这里看书等我爱人下班来接我。可你们这位员工端了水盆泼了我一身,竟连一声道歉也没有,还出口赶我走!”
薛凌指着自己湿了大半的裤子,又拿起皱巴巴的书递过去。
“我这书可是进口的英文书,贵得很!你们供销社怎么能这样?顾客坐在角落里,又没碍了你们做生意,至于泼水赶人吗?”
胖大叔铁青着脸,往一旁的王娟瞪过去,见她身后藏着水盆,又看着湿漉漉的长凳和地面,气不打一起出来。
“王娟!你做什么啊?!供销社后头不是有厕所和水池子吗?你做什么往外头泼水?!啊?!你泼了人家同志,不道歉还赶人——你这是要搞砸我的生意,搞臭我供销社的名声吗?!”
胖子底气足,吼声也大,骂得王娟一下子红了眼睛。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胖大叔怒不可遏,大声:“我看你是不想干了!三天两头摆小姐架子,你算哪门子的小姐啊?昨个儿我让你去搬货,你倒好,回头就让阿源和阿民去搬,自个坐在角落嗑瓜子!你好吃懒做,老子早就想赶你走了!你今天竟还得罪顾客!你反了你!”
王娟哭了起来,脸色煞白摇头,慌里慌张道:“没有!没有的事!老板,我知错了!我错了!”
胖大叔气愤极了,横眉竖眼,又恨恨骂了一顿,坚持要解雇王娟。
这时,供销社里的员工都听到了,程天源和陈民慌张走了出来。
程天源见薛凌头发湿了大半,裤子湿了好大一截,连忙快步冲过来。
“凌凌,怎么了?你怎么弄成这样?”
薛凌心里有气,却清楚不能往自己心爱的男人身上撒,简单解释了缘由。
程天源眉头微皱,想起王娟平素的为人,又见娇妻一身狼狈,心头的火气蹭蹭上涨,正打算发作。
薛凌瞧见他脸色不好,俊脸绷得紧紧的,悄悄拉了他一下,示意另一次正气呼呼的胖大叔。
“她跟你毕竟是同事,你先别开口。”
程天源剑眉微蹙,听妻子这么说,只
好深吸一口气,暂时忍了下来。
胖大叔怒斥了王娟几句后,扭过头看着薛凌,扯了一个大笑脸。
“这位女同志,是我这员工不好!我让她给你道歉,立刻道歉!不仅如此,我还要让她卷铺盖走人!立马走!她实在忒气人了!”
薛凌笑了,温声:“老板,我看就算了,这位大姐多半也不是故意的。找一份工作不容易,她都已经被你训了一顿了,肯定是知错了,你瞧她,都已经哭了。”
王娟诧异极了,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蛋,不敢置信看着薛凌。
胖大叔冷哼一声,粗声:“她干活成年偷懒,我早就看不惯她了!”
王娟急了,连忙擦了擦泪水,拉住胖大叔的胳膊。
“叔!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吧!看在咱们是同乡的份上,再给一个机会!我……我一定好好改!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胖大叔铁青着脸,沉声不开口。
一旁的陈民憨厚脸庞转来转去,一时弄不清楚究竟怎么一回事,看王娟可怜兮兮,心里虽然不喜她平常总是偷懒指使自己,可见她这副模样,耿直善良的他仍有些于心不忍。
他怯弱低声:“老板,娟儿她既然已经知错了,您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胖大叔鼻孔大大冷哼,道:“我放过她何止一回了!要不是看在她是乡亲介绍来的,我老早就将她踹出门去了!”
程天源上前一步,沉声:“王娟,你泼了我媳妇儿水,你得跟她道个歉吧。”
王娟听到要丢工作,早就吓得簌簌发抖,脑袋空白一片,听程天源这么一说,什么傲娇什么脾气都抛开了,一个劲儿对薛凌哈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胖大叔“啊?”了一声,看向薛凌惊讶问:“阿源,你刚才说啥子?她是你媳妇?”
程天源点点头,解释:“我们订婚好多年了,半个多月前领证结婚。她这两天过来,今天刚租到地方,过来这边买些日常用品,正等着我下班。”
薛凌对胖大叔颔首点头,道:“大叔,您好!”
胖大叔“哎哎”笑了,赞道:“阿源媳妇长得好!你是哪儿人?做啥工作的?”
薛凌答:“我是帝都人,刚在荣城这边找了工作,荣城报社。”
“哇!”胖大叔呵呵笑了,眉眼难掩钦佩:“原来还是文化人!难怪等个人还看着书!厉害!厉害!写报纸什么的,那都是高素质人才!”
一旁的王娟偷偷瞥了瞥薛凌,羞愧低下头去。
本以为程天源是乡下人,能娶到的肯定也只是乡下农村的土妹子。
她老早就喜欢程天源了,他高大俊朗
,勤快上进,人也正直,迟早能混出好未来。可惜人家总冷沉着脸,除了工作上的客套,从不搭理自己。
她仗着自己是城里来的,又跟老板是同乡,总爱摆出高人一等的态度,发现程天源不识抬举,心里对他很是不满。
想着供销社只有两个女工,另一个已经结婚,他不选自己也只能选自己,正摆出一副高傲的姿势等着程天源倒贴上来,谁知一转身却发现他已经结婚了!
不仅结了婚,老婆长得还很漂亮,甚至还带到县城来了!
她心里又酸又气,看到两小夫妻腻歪一块,故意来供销社秀恩爱,程天源还体贴送茶水,看得她气得牙痒痒!
以为薛凌只不过一个乡下丫头,故意假装斯文来供销社门口看书,想着要羞辱薛凌,悄悄去后头盛了一盆水,直接泼了过去。
谁知——竟被老板给碰上了!
也万万没想到程天源竟还娶了一个大城市来的老婆,还在报社工作,真是实打实的文化人!
想着自己就读过小学一年级,大字都不识几个,一时羞愧自卑极了。
胖大叔毕竟是生意人,口才了得,跟薛凌又热络聊了好几句。
薛凌大大方方跟他聊起来,说到最后的时候,她呵呵笑道:“王娟姐跟阿源是同事,她也道过歉了,这事就这样掀过去了,甭再提了。”
胖大叔哈哈笑了,扭过头瞪了王娟一眼。
“还不快进去!”
王娟惊讶瞪眼,转而“哦哦!”点头,慌里慌张奔进供销社里去了。
程天源见薛凌身上湿了大半,有些担心。
“老板,我怕媳妇受凉,先带她回去了。账我都入好了,你一会儿去检查。”
胖大叔听他说工作都做好了,挥挥手道:“那去吧!”
程天源又解释:“我媳妇来了,这边住不了,只能租个小地方。从今儿起,我就不住宿舍了。”
“好咧!”胖大叔暗自高兴,道:“利索去收拾,那个床位我留给其他人。”
程天源点点头,转身跑进楼上去了。
片刻后,他扯着一个大蛇皮袋子奔了下来。
薛凌有些惊讶,笑问:“这么快就收拾好了?”
程天源一边打开袋子,取出一件厚外衫递给她,一边解释:“午休的时候我上去收拾,只要去拿下来就行。傍晚风大,这个给你披上。”
薛凌心里暖暖的,接过套在外面。
程天源转身又跑进供销社,不一会儿后从后门推了一辆铁三轮车出来。
随后,他将他的行李和薛凌买的东西都搬了上去,还特意留了一个空位给她坐。
他踩得很快,十来分钟后就到了松明路。
老太太正在打扫院子,邀功般解释:“我已经帮你们都打扫干净了,就差外头院子还在扫。”
薛凌跟她道谢,从军色斜包中翻找出几个糖果,递给老人家。
“这是我们结婚时的喜糖,请您吃。”
老太太笑呵呵收下了,道:“我这人爱干净,你们以后也要多打扫,别弄得脏兮兮的。”
薛凌点头,很痛快应声:“没问题!”
程天源则径直去了厨房,发现厨房里只有蜂窝炉,到处冷冰冰一片,一点儿火星也没有。
他大步走出来,礼貌问:“阿姨,我先给你借点儿火吗?我媳妇着了凉,我要煮点儿姜水给她喝。”
“中!”老太太热络领着他进屋,道:“我家里头还有好几块姜,留着都快坏了,送你们两块……”
薛凌赶紧上楼换下湿衣服,随后喝了一碗暖暖的姜水。
程天源则出去买了炭火和一桶蜂窝煤,还买了一些厨具和一袋米和一袋面。
他快速打扫厨房,洗锅洗新碗筷。
薛凌想起中
午还没吃的大鸡腿,连忙掏了出来,拿着来到厨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