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如墨,烛光如豆。邱知县安坐二堂,昏暗跳跃的烛光照在脸上,忽明忽暗,让人难以捉摸。圆圆的肚子像一口锅扣在胸前,让人觉得邱知县应该姓“球”,要不然真对不住那么大的肚子。为了坐得舒服些,邱知县的座位距离文案有些远,给人一种拒人千里的感觉。
孙二二毕恭毕敬地站在下首,满脸地媚笑。
“青天大老爷,向您汇报一件事。”
“说。”
“我发现村里有一个在逃的钦犯。”
“什么?!”
“大人,据我观察,詹大春一无田产,二无生意,吃的穿的却比村里人好,十分反常。小人多方打听,万历十五年,京城环姓坏事,打入死牢,后越狱逃亡。詹大春也是万历十五年迁到我村,问其小女三花,称是从京城迁来的,脖子上戴着银锁,上面刻着“环”字。小民认定詹大春就是环姓逃犯,东方来将三亩药田送给詹大春,每天还给詹大春送鱼送肉,这是资助逃犯。”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詹大春现在哪里?”
“在木梨硔村。”
“让胡捕头速来办理签押,出票拿人!”
“谢大人。”
孙二二飞快地答应着,嘴角露出胜利的微笑。心里盘算着:詹大春、东方来,跟我斗,你们都嫩了点!马上你们就成了逃犯,你们到大牢里去吧。爷想要的东西谁也挡不住。有了这三亩药田,什么样的小妾纳不到?
此时,东方来已被关进羁押房里,怎么也想不到:孙二二胆大包天,竟然勾结胡捕头,先斩后奏,把自己和詹大春一家抓了起来,提前扔在羁押所受罪。
第二天巳时,就是现在的九点到十一点,衙役带东方来进了县衙大堂。
县衙大堂上挂着一幅海水朝日图,波光粼粼的大海上红日高照,温暖的色调将大堂的威严冲淡了不少。
看到詹大春一家和孙二二一起跪在县衙大堂上,东方来顿时明白了:孙二二真狠呀,为了三亩药田,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东方来想着心事,杵在公堂上半天没动。皂隶看不过去了:这小子有点不懂事,我得教教他怎么做人。一脚踹向东方来的膝盖窝。东方来没有防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疼痛难忍,眼里含着泪,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
邱知县倒是很温和,并没有说什么“堂下跪着何人”之类的套话,反而斥责了皂隶一句:“干吗这么凶?他还是个孩子。”
就这一句,似寒冬里一缕暖阳,融化了东方来内心的寒冰,化作泪水,滚珠般落下。
“大人,我冤枉啊!”
“啪!”
邱知县一拍惊堂木,东方来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出声。
“东方来,稍安勿躁,冤不冤枉,本官自有公断。詹大春!”
“草民在。”
“孙保长出告你是京城环氏逃犯,快从实招来!”
“草民冤枉!”
“本官问你,哪里人氏?”
“祖籍京城,万历十五年附籍休宁县。”
明朝户籍制度禁止农民流动,外地做官的家属、随从,在当地入户,称附籍。明末,土地兼并严重,很多农民失去了土地,流民增多,为安置流民,让他们附籍当地。
“为何附籍休宁县?”
“草民一心向道,本欲出家,父母不允,只好附籍本县,便于供奉真武大帝。”
“你可认得此物?”
邱知县拿出银锁,扔到詹大春的面前。詹大春脸色顿时变了。
“此是小女之物。”
“这上面怎么有个环字?”
“小女银锁有“环”字,系小女与环氏指腹为婚,银锁系环氏所赠定情之物,环氏坏事,连夜逃亡,婚事自然解除,银锁却无从归还,小女喜欢,一直随身佩带。”
“大胆刁民,敢当堂抵赖,给我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邱知县下了令,衙役们架起詹大春,一顿板子下来,詹大春昏了过去。邱知县挥挥手,衙役们心领神会,把詹大春拖下去医治,案子未水落石出之前,这样重要的犯人不能打死了,否则案子审不下去,不仅没有功劳,还要受上级的诘问。
邱知县又问了詹氏和三花,二女吓得语无次,问了半天,只会说不知道,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有。
邱知县倒没有再用刑。想了想,大喝一声。
“来人,传詹大花、詹二花一家。”
宋朝谢采伯《密斋笔记》载:“破家县令,灭门刺史。”古代县令负责刑事案件的初审,只要他们愿意,与案件有关联的人员,可以全部拘来,加上衙役趁机大捞特捞,几个月下来,破家那是必然的。
东方来跪在旁边,心惊肉跳,脸色苍白。
邱知县浑不在意,换上一副慈祥的笑脸,语气温和问东方来。
“东方来,别怕,本官问你,你家三亩药田交给詹大春打理?”
“是,大人。”
“你经常带鱼带肉给詹大春?”
“是,大人。”
“本官念你年幼不知情,就不治你的罪了。不过,三亩药田涉案,要充公。”
“谢大人。”
邱知县没说什么,宣布退堂。
东方来起身准备回家。詹夫人用眼神示意,东方来走到詹夫人面前。詹夫人小声地说:“请到徽州府找詹世尹……”话未说完,被衙役押走了。
东方来明白詹夫人的意思,请自己帮忙搬救兵。东方来也清楚,詹大春的罪名一旦坐实,自己的三亩药田再也拿不回来!
东方来出了县衙,孙二二追了上来。
“小来子,詹夫人跟你说了什么?”
“你猜。”
“猜不出来。”
“你慢慢猜。”
说完,东方来撒腿就跑。笑话,当我是傻子?我怎么能跟仇人说实话?
孙二二觉得很郁闷:自己忙活了半天,东方来没有蹲大狱,三亩药田也被充公!要拿三亩药田,怎么也绕不过东方来,看来,自己是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
孙二二真想抓住东方来,摁在地上狠狠地磨擦!可这小子滑得像鲶鱼,跑得不见影。
东方来直奔徽州府。徽州府在歙县,距休宁县三十多公里。十岁的孩子,没出过远门,根本就不知道徽州府在哪里,只好问路。
碰巧,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过来。东方来拿不准老者的岁数,心想,人人都想年轻,往小里喊准没错。
“大哥,请问徽州府怎么走?”
老者没答话。
东方来觉得有可能对方没听见,又大声喊了一遍。
“喊谁大哥呢?小屁孩,没礼貌!”
老者转身走了。
东方来自言自语:“徽州府的人怎么回事?都想装大。”
这时,一位年轻女子走过来,大约十四五岁。东方来接受教训,把人喊得老一点。
“大婶,徽州府怎么走?”
“喊谁大婶呢?你全家都是大婶!”年轻女子像吃了枪药,火气大得很。
“我就是问个路,你怎么骂人哪?”东方来不解地问。
“我一个未出嫁的大姑娘,你喊我大婶,我不骂你骂谁?我还想打你呢。”
见年轻女子举拳要打,东方来一溜烟跑了。
东方来跑得气喘吁吁,直到看不见年轻女子才停下来。
东方来捉摸着,徽州府的大人都不好惹,干脆找个小孩子来问问吧。
东方来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坐在路边玩。
“小兄弟,徽州府在哪里?”
小孩看了看灰头灰脸的东方来,两眼骨碌乱转,用手一指广场上的一面鼓。
“看到没?那有面鼓。”
“看到了。”
“你使劲敲鼓,就有人带你去徽州府。”
“真的?”
“你自己不会看?”小孩用手指了指广场上的鼓。
这时,有人击鼓鸣冤,被衙役带进州府衙门。
东方来不明所以,跑过去,拿起鼓槌用力地敲起来。
很快,一个衙役跑过来。
“是谁敲鼓?”
“我。”
“有何冤情?”
“我要到徽州府找人。”
衙役气极败坏,抬脚就踢。东方来没想到,衙役一言不合就打人,被踢个正着,摔岀去好远。
东方来又痛又累又饿又委屈,忍不住放声大哭。
马路边的小孩见东方来挨了打,怕东方来找自己算帐,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转眼间就跑得没影。
东方来正哭得昏天地暗,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位小哥,哭得这么伤心,怎么了?”
东方来毕竟是个孩子,最近发生的事对他打击太大,再不倾诉,很快就会崩溃。也没看清是谁,便竹筒倒豆子,说了事情经过。
问话的是一位中年人,穿着青袍,胸前绣着鸂鶒,是个七品官。
当听到东方来受詹大婶所托,到徽州府找詹世尹时,中年人嘴角微微上扬。
“跟我走吧。”
“你是谁?”
“我就是你要找的詹世尹,徽州府推官。”
东方来跟着詹世尹到了家。看到了在马路边玩的小孩,小孩正啃着西瓜。
“是你!”
“不是我。”
小孩一慌,西瓜掉了,弄得一身西瓜汁。
小孩叫詹小宝,詹世尹的儿子,淘气,没事喜欢捉弄人,三天两头有人来家告状,詹小宝没少挨打。
詹小宝以为东方来是来告状的,吓得要死,谁知东方来没那份心情,这让詹小宝对东方来的好感大增,两个人很快成了好朋友。
知道了东方来父母双亡,詹小宝央求父亲把东方来留下来。詹世尹拒绝了。
“小宝别闹,你来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说完,詹世尹交给东方来一封信,差人把东方来送到休宁县衙。
看完詹世尹的信,邱知县马上升堂问案。原因很简单,詹世尹是徽州府推官,相当于今天的黄山市公安局长,邱知县相当于休宁县高官兼法院院长,詹大春的案子,怎么也绕不开詹世尹,这个面子一定要给。
“孙文武,你出告詹大春为外逃的钦犯,就为了三亩药田?”
“大人,小人身为保长,负责缉盗拿贼,一心为公,不敢贪图任何人财产。”
孙二二心里一惊,邱知县的态度大变,肯定是东方来捣的鬼,唉,自己大意了。
“孙文武,本官提醒你,出告要有证据,没有证据就是诬告。根据大明律,诬告反坐加等,你想好了再回答。”
“小人句句属实,请青天大老爷明断。”
“孙文武,你看看这是什么?”
邱知县扔下一张纸。孙二二急忙捡起来。看着写着詹大春与环氏一案的判词,上面盖着刑部大印。孙二二顿时脸色苍白,有气无力的认罪。
“小的知罪。”
“我已反复提醒过你,诬告反坐加等,你执迷不悟,按律,诬告死罪者,重者立即处死,轻者杖一百徙三千里。”
邱知县的话像一记重锤,击垮了孙二二的心理防线。孙二二脸色灰败,重重地磕头,血顺着额头流下来。
“青天大老爷,我这样做可是为了休宁县哪!请您开恩。”
“来人!”
“大人,我愿意罚米赎罪。”
明朝一直有以罚代刑的传统,从宣德二年开始,死罪以下,各自备米于南京仓上纳赎罪,官一百石,军民人等八十石。
“认罚多少?”
“八十石。”
“来人!”
“不,一百石,不,五百石!我再捐钱一千贯!”
孙二二见邱知县要翻脸,一咬牙把家底全部捐了出来。
五百石大米,大约五万斤,一千贯可以买十万斤大米!这个数字搁现代也够惊人的!大家或许有疑问,一个保长,跟现在的村支书差不多,哪来那么多钱?
实际上,明朝实行粮长制,一百一十户为一里,设里长一人,另选十人,轮流负责征粮,交不够数自己补贴。这个差使,干得好发家致富,干不好倾家荡产。万历年间,粮长制名存实亡,实行保甲制,设保长,除了干粮长的活外,还负责维护治安,管理人丁。这份职责,没粮没人的人家干不来,多是大户人家的囊中之物。
“来人,把输捐簿拿来,让孙保长签字画押。”
邱知县知道,真要往死里治孙保长,今后谁还愿意干这个保长?谁还给自己卖命?
孙二二签字画押后,邱知县已是满面春风,这事办得漂亮,既给了詹世尹面子,又收到了孙保长的输捐,两全其美。
“孙保长有心了。不过,苦主不同意放过你,本官也只好执法如山了。”
孙二二心里已将邱知县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这不是上屋抽梯嘛,我都认罚了,你还让我欠姓詹的人情,真奸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孙二二只好放低身段,给詹大春磕头求情。
“詹大哥,我狗眼看人低,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詹大春心里明白,自己如果真要追究孙二二,邱知县肯定不答应,只好顺坡下驴,扶起孙二二:“孙保长这是干什么,都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必如此。”
见詹大春不追究,邱知县快刀斩乱麻,宣布退堂。
出了县衙,看着一脸灰败的孙二二,东方来心情倍爽,忍不住嘲笑几句。
“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哈哈哈!”
孙二二气极败坏,恶狠狠地说:“小屁孩,你也敢嘲笑我?!这话同样适用你!”
东方来根本没把孙二二的话放在心上,谁知回到家,一遍狼籍,贵重东西全都不翼而飞。东方来爬到床下,掏出藏钱的瓦罐,里面空空如也,那可是父亲一辈子的积蓄!
东方来呆坐在地上,咬牙切齿:孙二二,为了三亩药田,使我家破人亡,这笔帐早晚要跟你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