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习习,城南海边的一处阁楼内,一个赤布长衫的老头正美滋滋的圈起一口烟来。
楼内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台灯,隔着窗台外的海风被吹闪的忽明忽暗;桌台上鱼缸里的几尾虎皮鱼正剧烈翻腾着,似乎对这位不速之客尤为不欢迎。
老头独自坐在此处已有些时辰了,他似乎很享受现在的这种状态,那根泛着墨绿的老烟杆在无月的夜色里就像一条伸长脖子的“竹叶青”时刻等待着老头“以嘴试毒”。
烟圈在缭绕,老头抽的很慢、很惬意,任凭那层层旋起的白烟慢慢渗透到黑色的镜框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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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门开了,十分轻盈的脚步声接踵而至,紧接着灯也亮了,屋内顿时灯火通明。
一个穿黑色西装戴金丝框眼镜的男子正皱着眉头望向蹲坐在沙发上一脸悠哉的老头。
“回来啦!”老头撅着一口烟嘴,说话的语气仿佛自己才是这家房子的主人似的。
“陈明明,看来我应该直接选择报警!你这偷鸡摸狗的本事确实让人防不胜防啊!”
男子将手中的公文包轻轻搁置在大厅的客桌上,扯了扯脖颈间的黑色领带,语气略显生硬的说道。
“别介啊!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这一孤寡老人千里迢迢赶来只为看你一眼,你忍心吗?不说慈父手中线吧,但也求得个游子身上衣啊.....”
此刻满腹委屈,一嘴牢骚的老人正是被夏岚唤作“夫子”的陈老先生——陈明明。
男子似乎知道这老头嘴上的本事,根本不愿再给他做戏的机会,硬梆梆的吐出几个生冷的字:“臭瞎子,少来这套!说吧,来这干嘛?”
“数月未见,当真生分了,生分喽....老眼昏花的老头子想着来看看许久未见的臭小子,没曾想等到的不是相见时热烈的拥抱,而是咄咄逼人的冷言冷语...”
眼瞅着还在做戏的陈明明,男子反倒笑了,他忽然伸出双手佯装做了个拥抱的姿势,示意着陈老头:
“既然看也看了,你想要的拥抱我也给你,再附赠你个临走时的微笑,可否满意?”
这一次陈老头倒相对安静了,只不过朝着烟嘴猛灌了一口,一只手还掰着露出大拇指的右脚东挠西爬的,嘴边念念碎着:“么得劲...么得劲呀...”
看着屁股坐着比铁板还瓷实的陈明明,男子不得不佩服某些人脸皮实在厚的让人难以“望其项背”,他随手拉开一条椅子同样坐了下来。
客桌上除了黑色的公文包,还摆放着茶盏,两瓶嵌在移动酒架上的红酒,还有一包开了口子的香烟、一盒泛旧的火柴以及一顶透明玻璃的烟灰缸。
男子适时的划开了火柴,点燃了一支香烟,随着腾升的烟雾慢慢将视线转移到了鱼缸的位置,水面十分平静,那几尾挂着几条黑纹的黄色虎皮鱼正欢快的在水中嬉戏着。
“前天的女孩是你让她来的吧?”男子忽然问道,眼神依旧注视着那只鱼缸。
“觉得怎么样?”终于问题正题了,内心已起波澜的陈明明强忍着情绪摆出一副云淡风清的模样。
“不怎么样!”男子轻轻弹去手中的烟灰,轻描淡写地回应着老头。
陈明明脸色微变,收起抠脚的手指,摆出一副十二分惊奇的模样:啥意思?
“就是没意思的意思!我既知是你事先介绍的,你觉得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
陈明明已有些抓狂,他猛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抡着那杆老烟枪,骂咧咧地叫道:
“白辰,你个王八羔子,老子辛辛苦苦为你忙前忙后,你就这样对我,你....”
男子自然便是白辰,松城大学心理学专家白教授,此刻听着陈明明泼妇似的骂街,他早就习以为常了,于是他调整了语调,说了句无疑火上浇油的话:
“说吧!这次又收了多少钱?张家的后院、李老翁的姘头、还有凯旋路上的刘氏集团,总有个对的上号的吧!”
这些都是昔日陈明明陈老瞎子的杰作,不可否认在忽悠人,卖弄人情这方面的本事老头当真是顶尖尖的,出类拔萃。
只不过每当回想起陈老头死皮赖脸哭扯着嗓子要自己帮忙的时候那副颓丧的样子与舔着口水数钱时的那副猥琐之极的小家子样,白辰心中便总会不由浮现出一句话来: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奇怪的是老头竟仿若未闻,只是慢慢将身子骨低了下去,半蹲着,和那村口满嘴黄牙的懒脚汉一样憋着张瓜皮脸吞云吐雾起来。
白辰有些奇怪,这不像是老瞎子的风格。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陈明明放下烟杆,随手将烟锅中的烟灰抖落在脚边的垃圾箱里,随后慢条斯理的问了句:“她当真没提,你也当真没问?”
相较之下那精准的方向感真让人不由得怀疑他的眼睛现在是不是真的看不见了。
还在纠结着呢,有些人虽然双目有疾,但心却执拗的比钢还硬,白辰是了解陈明明的,他清楚老瞎子这次是认真的。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陈明明默然,脸上苦愁之色骤现,他将抛掉烟灰的烟杆塞入腰衣之间,双手负后来回踱步。
“自打进门时,我便察觉你气色不佳,近来有否熬夜过多或者夜出晚归过频?”
陈明明一本正经的问着,白辰一脸淡然的听着,没有回应,因为他知道瞎子还会继续问
“你这头发....还....”
“已染黑!”
“哎,早知浮生若梦,恨莫一夜白头!本不该的!”陈明明唉声叹气,语气几近悲凉。
这一次轮到白辰头疼了,这老头平日里尽爱扯些酸儒烂臭的诗文,彰显自己自以为了不起的学问,“夫子”一雅号便得益于这些年频频输出的陈词滥调捡来的。
白辰摘掉了悬在鼻梁上的眼镜,轻轻弹了弹挂在烟头上的烟灰,眉间微蹙,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烦:“陈老头,你要还在这乱扯胡诌,我真要轰你出门啦!”
陈明明神气自若,没有丝毫拖沓,指间摸索着一屁股坐到了沙发边的茶几上,双手拢袖,像极了年底地主老财准备收租时膈应人的“怂相”。
他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说着:“当年的那两枪,为情为义你做的都无愧于心,只不过为此你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一夜白发,二十年的记忆如白驹过隙,荡然无存,至于那些慢慢渗透到你身体里的各种隐患和伤痛更是不计其数。十年前,你跪在雨中的那一刻,我知道你的心也跟着死了,自那以后你便再也没有多余的热血为他人燃烧了。可惜任他沧桑岁月三百年,有些人、有些事上天已注定你便逃离不开........”
“够了!陈明明!不要再挑战我仅剩的那点耐心,否则下一秒我便将你从这里扔出去!”
此时白辰的目光已变得锋锐无比,烟火已烧到了指间,他磨搓着两指用力将烟头抿灭,仿佛毫无痛楚之感。
陈明明看着极力克制自己怒火的男子,忽然长吁一声,他清楚自己挑起的话题对于眼前的男子意味着什么,只要再往下延续,眼前的白辰真的就会如他说的一样不留半分情面。
但他还是会说,必须要说,因为他们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朋友很多时候说的话不一定是好话,不一定是你喜欢听的话,但一定是最真实的话。
“这几年你尽量让自己的生活归于平淡,你想让时间慢慢抚平你失去的痛苦,但你终究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作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猎魔人,你体内的血液便从未真正冷却过:
长勒猎场的“守山人”、镜岚山的“歌女”、莫泊湖泽边的“蛇妖”、还有...青石小巷子里的“红衣女X”,这些都是出自你近期的手笔吧!”
陈明明说话的语速不快,白辰听入耳中却犹如磐石观海,那些所谓藏在心底的秘密此刻就如同擀杖的白面,白的不能再白了。他豁然起身,沉声斥道:“你查我?!”
陈明明依旧心平气和,“算起来我也算是老怪物了,我想你是知道的,这几百年来很少有我看不懂的命,你的命我不懂也不敢懂,而现在又出现了一个,她的命或许比你更难看懂。
在陈老头说话的时候,白辰的脑中已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个女孩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如此‘劳师动众'/?”
白辰口中的那个女孩自然便是夏岚,陈明明亦明白,只是他的头低的更沉了,背偻的更弯了,屁股下传来的那片冰冷突然让他感觉有种“如坐针毡”的意思,他沉思着仿佛有些不愿说出那几个字:
“我怀疑她是缔造‘回梦术'的传承者!”
“回梦术”,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三个字,如果流逝的光阴可以倒退,他宁愿从未遇到过.
“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纵观世间懂得拥有此等法术之人除了地府里的那几位,还有谁?//”
一向心如止水的白辰也开始变得有些激动起来,他忽然想起灵云寺的那个老和尚,当年他的“圆光术”一度在他最迷茫无助的时候给过他无限的希望,虽然最终还是失败了,但老和尚佛法无边,掌中之纹亦如“水月镜花”,倒是与这“回梦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倘如我是你我也会权当这是个笑话。但当我施了秘术,想要横渡‘黄泉'的时候,你知道那片浑浊的海底竟迸发出炙热的岩浆,我能感受到那是来自地狱的精火,试问这世间有那个肉体凡胎能引发横亘在地府数万年的‘黄泉'作出如此异常之举?
白辰清楚陈明明口中所谓的秘术指的是什么,这与他那双不同寻常的“天眼”息息相关。
只是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如你所言确实有些反常,但这与所谓的‘回梦术'好像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联!”
这时陈明明忽然站了起来,望向白辰的位置,带着有些波动的情绪一字一句地说道:
“在你看来我算命的本事如何?是否到了可以不观、不问、不明的状态下便能测出你近来所有的行事?”
白辰脸色微变,摇了摇头,老瞎子的本事他是知道的,算卦占卜观相的本事确实有些道行,但也不能超脱出了“神仙”的范畴。
“那日在陈氏祠堂内,她告诉我在她的梦里时常会出现一个头系牛仔帽,腰间别着一把红色猎枪的男子模糊的背影,男子从未转身却能在她感到万分无助之时给予一些适时的安慰。就如同那日与她梦中‘邂逅'的红衣女子,流脓的五官、恶臭满盈的躯体、弑人的血盆大口直接便要将她吞噬在噩梦之中,直到那道背影的出现所有的画面便戛然而止....”
陈明明略显激动的说词仿佛一道晴天霹雳瞬间击中了白辰的内心,一时间所有的画面如临江春水、历历在目。他终究还是小瞧了那位女子。
他沉默着,这些仿似身临其境的画面绝不是随口可以胡诌出来的,他忽然觉得有些后悔,那日至少要给人一个机会的。
陈明明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受到男子内心的起伏,他觉得这是个机会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了句:“其实当年的事,我一直认为与这‘回梦术'有着莫大的关联,循着蛛丝马迹的某些片段,筱笑的死恐怕真没那么简单。”
要按照往常老头绝不会提出这样的事,在白辰的心中“筱笑”两个字简直就是天大的忌讳。
而这一次白辰破天荒的没有发怒,只是显得有些惆怅,淡淡的说了句:“往事浮尘,还是莫要再提!”
陈明明不再多言,只是忽然觉得手有些痒痒,这一痒便想着抽口大烟。他将别在腰间的烟杆轻轻拔了出来,探手摸到了旱烟袋子,从中抓了一小丛烟丝塞入烟锅之中。
他准备起火,才想起那盒火柴被自己随手扔到了客桌边,他朝着白辰的方向走去。
就在此时,一根火柴擦着火皮划出一道星火,在空气中勾勒出一曲美丽的弧线。
沿着突如起来的风声,陈明明定足而立,随后伸直烟杆,那燃着火花的火柴刚好不偏不倚落倒了烟锅当中,微火灼烧,袅袅白烟。
陈明明着急忙慌地一股子猛吸,火星渐亮、雾色更浓,他不由会心一笑,两嘴吧唧的如同一个孩童般天真。
点亮这根火柴的自然是白辰,此刻他的嘴角也挂着微笑,他的左手五指正不停来回敲击着蜡白的桌面。
多少年没有玩过如此幼稚的游戏了!
那一年,还是咿呀唔呀的毛毛虫,最爱骑在一个满嘴论学说道的老儒生身上,一边揪着他的胡须,一边朝着一杆烟枪胡乱吹气,火花四溅,胡子遭殃。
老生气煞,但亦无奈;只能忍痛折去那半绺烧焦的胡子,吹胡子瞪眼也只落得个小乳儿嘻嘻哈哈。
那一年,已是韶龄之年的黄口小儿,跟着整日游手好闲的神棍颠沛流离,饥不择食,唯有那一根小小的火柴棍子撑起了孤独、无趣的童年。
日近黄昏,无数声“唰唰”划落之音像一声声淅沥的雨水,点点滴滴挥之不散。
每当有火光燃起,满嘴黄牙的小老儿都会笑得合不拢嘴,反之则一脸忧然。
还有那一年,已及弱冠之龄的青年,“划火柴”的本事愈发娴熟,几近零失误。
每逢此时秃顶的老汉都甚感欣慰,那满脸堆起的褶子就像是起风时被吹皱的一池春水
再有一年,三十而立,然后,再没有然后,往后的时间便如同静止般停滞不前。
火柴的游戏终究没有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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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糜,屋内“毒气”颇深,除了那杆老烟枪,白辰也点燃了一支。
“她叫什么?”白辰的话依旧不多,却多了几分柔和。
“夏岚!夏天的夏,山岚的岚。”陈明明不时抬着头,似乎有些激动。
“我如何找她?”
“松城大学!”
白辰愕然,继而又嘲讽道:“老狐狸!老奸巨猾啊!”
陈明明一脸得意,撅嘴猛吸一口,差点没把自己给呛死。
白辰看着咳嗽不止的老头,忽然想劝慰几句,不料却被挤出“泪花”的陈明明抢先说了句:“年轻人,悠着点,香烟这种东西还是留给我们这种快入土的老头更好些。”
看着老瞎子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白辰真觉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一个嗜烟如命的人反过来开始劝告别人不要抽烟的时候,你就应该有所觉悟——他已无可救药了。
白辰揉了揉有些疲惫的眼睛,这阵子确实有些辛苦,尤其是到了晚上。
今晚无月却闪烁着漫天星光,应该是个睡觉的好日子!他和老头打了招呼便上楼了。
陈明明仍旧一嘴一口的吧唧着,直到最后一缕烟丝燃尽方才收手;
屋内、楼下的灯火依然亮着,水缸里的鱼儿似乎又有了翻腾的迹象,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忘了问:今晚睡哪了?
于是他朝着空中大喊一声:“臭小子,夜间风凉,老人家冻伤不得!”
片刻之后,楼上传来了白辰略显慵懒的声音:“老人家应当仁不让,沙发、地板皆可席地而睡,方能突显前辈为人师表之品德!”
陈明明听之犹如黄莲入喉,原本已失了先机,此刻再被人将上一军,简直没法说理了
他愤愤然只能使出看家本领了,“你个没良心的,想当初要不是我含辛茹苦,又当爹又.......”
只不过他的话还未说完,楼上便传来了一声“砰”的关门声,这是一棍子捧杀啊!
这一次把陈明明都“震”得有些懵了,连带着拿着烟杆的手也开始有些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这像是个大学教授该有的风范吗?连基本的尊老爱幼的良知都被dog给吃了?
不过还好毕竟陈明明曾经也算半个读书人,拿得起便放的下,他稍稍调整了情绪接着喊道:“这天冷地寒的,老头子眼睛又不好使,臭...白老弟总要稍稍微体恤老瞎子一番,弄些被褥、毛毯之类的物件,也好暖暖身子。”
此刻陈明明说话的语气不卑不亢,处处充满着情真意切,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一个饥寒交迫的老人即将流浪街头似的。
楼上的灯还亮着,少顷,紧闭的门内传来了白辰含糊不清的声音:
“放心,我相信你可以自己搞定的!”随即,灯灭.....
楼下陈明明破口大骂,什么难听之言尽出其口,唠唠叨叨到最后自言自语了半天。
或许是骂累了,或许是知道如此亦无用,他将烟杆放下,自己开始摸索着找寻起来。
陈明明的眼睛在晚上虽然看不见,但他的脚步却一点不慢,双手更是灵活的很,不一会儿便让他从储物间的柜子里翻出了一条厚重的毛毯。
躺在可以足够睡下两个人的沙发上,陈明明觉得还是有些不太习惯,睡惯了铁块一样阴暗湿冷的棕板床,这时候陷在软塌塌的“棉絮”上,浑身上下如同卸力般飘飘然。
他关了灯,借着窗外微弱的星光,抬眼望着顶梁上的天花板微微入神,在半醒半睡中喃喃自语道:
“少年不识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愁煞人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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