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实例阐述有关一般不丹人民自己努力在心灵与物质间寻求平衡的经验。请允许我讲述一个令我很震撼的事件。20世纪80年代末，当我是东部地区的区域省长时，有位杰出的男子在官方鼓励下，把一个产量很高的稻米品种变成一年两次收成的两期稻作。此人因此在地方上造成很大影响力，我们也希望其他农夫都来仿效他去推广高产量的水稻品种。他今年丰收而且有可观的存粮。于是我们有了一个完美的成功故事去激励其他农夫。你能想象当我们的模范农夫拒绝来年再耕种生产时我们有多惊讶吗？他的理由是，此次丰收已经足够他来年生活。他宁可过着悠闲和重视心灵修养的生活。
但是，总的来说，强化物欲、追求经济繁荣，已成为世界各地经济规划的目的。在全球大部分人口未能满足基本需求的地方和时期，这种做法是值得赞扬的。材料的便利和技术改进，的确能改善全球许多地方的恶劣、短暂而残酷的生存状态。但是，在这之后，物质消费的增加并非伴随着幸福的同步增长。有很多证据都可以用来支持这个结论。
除了侧重于经济发展量化指标的一般传统常规的发展概念，不丹对发展的愿景，更强调一些非量化的目标，如精神上的福祉和GNH。我们经由协调一致的文化宣传和免费教育的提供、卫生和其他社会服务政策来完成此目标。过去40年来文化推广是我们一贯坚持的四个主要目标之一。这四大目标是经济自立，环境保存，文化推广和良好的治理。没有良好的治理，任一目标都无法实现。
这四个目标表面上是对立的，但它们基本上是一致的。保存文化和环境所需的成本，短期内往往使发展项目变得较昂贵，但在长期来看是划算的。如果我们没有专注于文化与环境的推广，我们将会更容易达到经济自主的目标。文化和环境目标可以成为盲目追求经济利益的制约因素。如果我们允许大量的文化的影响与环境退化进入不丹，不丹丰富的社会特质就会减少，甚至消失殆尽。同时，如果我们只重视增加财富，人民将更会感受到幸福的减少。
三、增进幸福的觉性教育
在不丹的文化中，内在精神的发展与外在物质的发展同等重要。在不丹文里，发展的原义其实就是指觉性的发展。我得赶紧补充说明，觉性教育不单是宗教活动的目标，也是达到幸福人生的实践方式。以自觉创造一个和谐的、心理的、社会的和经济的环境会使幸福人生变得更容易实现。
不论信仰为何，自觉是每个人心理进化的目标。一些亚洲社会，特别是在喜马拉雅山上的民族，已经意识到精神或心理进化的需求。于是净化心灵成为人们修行的目标。心理建设工程已经瞄准正面积极精神与心理的力量之实现。这些力量不是用来向外控制自然界，而是向内，向我们的内心，让我们能了解内心，以及内心与外境的关系。
自觉对于获得解脱与自在来说是很重要的，它更是拥有幸福人生的基础。我在这里讲的解脱自在和一般观念中的自由权与自由的观念有所不同。我认为基本上我们可以通过消减妄念、侵略性和欲望，以获得内在的自由。我想我不应该偏离主题，在这方面表达太多意见。但是我认为，从各种角度看来，今日世界似乎已过于专注在“自我”这个概念上面，亦即过于关注我们自己、我们所关心的事物、我们的需求与喜好了。吊诡的是，过度关心自我，反而无法真正认识自己。所以就某种程度而言，幸福人生取决于是否能超脱这种特殊的自我关注而得到内在的自由。
不丹的传统教育机构和寺院设施，特别适合接续这样的人生哲学。不丹的国家和社会以及法律和伦理道德等意识形态一直被这一哲学影响。今天，这项努力正被一种试图融合佛教世界观和科学教育的课程所更新。从表面上看来这似乎是矛盾的，但我们相信，它们在本质上是彼此一致的。这样的价值观和观念渗入社会中，对人民的心灵福祉是很重要的。不丹的发展策略需要寺院和闭关修行的广泛支持。它所需要的还包括宗教人员如出家僧侣和在家宗师的交织互动，不仅人们的日常生活有此需要，健康、教育和环保计划也须如此。
四、环境伦理与幸福
缩小自我和减小自利在一般的观念中通常被解释为远离尘世及拒绝正面积极的改变或开发。这种观点是非常不准确的。在我们看来，缩小自我是建构幸福的人际网络关系，以及降低人在自然环境中的侵入性和破坏力的重要一步。在各种形式的生命存在中，人仅仅是其中一种有感知的众生而已。想想生物之间微妙的相互依存关系，这样的神秘网络在科学研究中也逐渐被证实，可见人类自认为位于生物链的顶端，其实只是一种错误的自我安慰罢了。
生命的实相不是阶级式的，而是整体的、循环的、含融的系统。永续发展和环境保护，是每人每天的共同利益，而不仅仅是为未来世代的利益而已。经由刚才所描述的信念所支撑的强烈环保伦理，影响了不丹的环保政策。事实上早在全球了解当前生态系统恶化之前，不丹就有了环境和永续发展的政策。
请允许我举出一些例子：不丹最重要的国家公园远在1962年就已创建。超过26％的国土是以保护区的方式来管理，这使得国家惊人的生物多样性得以保存。不丹有72％的国土是在森林覆盖下，大部分的森林还是在最原始状态下。尽管森林是国家主要的自然资源之一，但我们的发展理念的基本原则之一是不做商业利用。我们很高兴经由此天然林所提供的排污服务，能使不丹为全球大气层的清洁继续做出超出比例的贡献。大家都同意，全球生态系统日益增加的威胁有两个产生来源：（1）增加中的人口；（2）人均资源消耗的增加。在不丹，家庭计划和妇女的教育正在加强推广中以减缓人口的增长，这样就能恒久保持不丹社会特点中的人与自然之间的平衡与和谐。但是，我们也已经开始预期在某些阶段中人均资源高度消耗的问题。传统经济学注重的是生产或运销的效率，它无法用来有效解释降低经济的规模对生态系统比例的合理性。在面对产业经济与生态系统的相对规模时，市场经济总是用短视近利的方式来处理。我相信我们应该要鼓励在集体水平上有利于永续生活方式的道德、观念、信仰和组织。这也就是不丹选择了文化主义的发展模式中的某些功能的另一个原因。
五、收入和幸福
收入的日益增加并不代表等比例的幸福增长。各地的消费模式似乎越来越多来自模仿我们所崇拜的其他地方的消费模式。当我们发现其他人拥有更多时，我们的需求也持续增加。就像心理学家和经济学家说的，幸福取决于相对收入，而不是绝对收入。在一个世界里，如果每个拥有得少的人都处心积虑地试图要努力赶上其他拥有得多的人，我们可能会因此变得更富裕，但幸福也会因此变得难以掌握。
人们可能会变得更加富有，但他们不会因此得到较好的幸福。国家不会因为有较好的经济表现而得到较高的幸福排名。众所周知，这是因为金钱对幸福的价值效用随着金钱数额增加而递减。更严重的是，从社会角度来看，人们分配资金的方式通常都不是最理想的。我一直在强调，社会整体的大量浪费，看似出于个人的合理选择，其实对社会整体而言却是不良的选择。个人购买汽车而导致交通拥堵，以及国家军费开支导致区域和全球的不安全，这些都说明了这种矛盾之处。这样的结果是适得其反，并对幸福与和平的气氛产生深远的负面影响。
六、幸福的治理和社会结构
一个人对幸福以及外在与内心自由的努力追求，是很珍贵的。接下来，社会治理与政治的典范应宣扬推动个人的这种努力。我们的建国者致力于此特定不丹政府系统，以推动觉性的愿景和人民的幸福。国家本身被视为是曼陀罗的一种，也就是一个人可以改造其基础设施、国家和社会组织，以创造国家幸福力（GNH）的一个地方。
在政治与社会结构的演进过程中，不丹王国政府和不丹国王陛下以兼具我国的古老而具活力的社会之优势，再加上西方民主的真实美德，一直朝向于实现这个愿景而迈进。在1961年不丹现代化来临之前，不丹是由自力更生、自给自足的小区所构成，这些小区以既定的小区性的规则和机构来规范公共资源的使用。早期的发展阶段使用的是自上而下的规划，但是这样一来，社会结构和人民知识的重要性就被妥协而忽视了。令人高兴的是，不丹国王以智慧洞察了它的缺点，于是逆转了这自上而下的决策方式。自1981年以来，国王陛下发起了一项强力的政权和治权上的地方分权方案。地方分权政策增进了民主力量、社会责任和透明的程序，并增强了以基层民意为基础的乡村和小区结构。
中央权力下放的最大变化发生在1998年6月，当时国王陛下将完全的行政权力交给由不丹议会选出之内阁。此后，不丹进入了治理的新时代，辅以其他许多措施，以提高政府的廉正、可信任度和透明度。这种民主变革是一个持续的过程的一部分。
我们同时也致力于GNH所倚重的社会凝聚力和团结的加强。在现代化过程中，个人私利的追求经常威胁到个人与家族、社群之间紧密又丰富的人际关系。我们希望保存不分老幼人人都感到荣耀并受到尊重的社会结构。例如，我们希望保持敬老的社会价值。从幼到老的人生过程里，良好而宽广的社群关系正是幸福人生的根基。毕竟，把社会上任何一位成员交托给居家照护人员，都很难不损及他的幸福。
七、结语
不丹的发展一直遵循多方面的方法，重心放在精神和物质的平衡与和谐。国际舆论对不丹的发展理念一直支持，我希望此理念继续获得赞同。但是，每一个替代发展方式也同时是一个挑战。虽然我们接受全球化和文化变迁的现实，我们总能尽量选择这些改变中最有利的方面。做出正确的选择，是我们现在和未来的最大的任务；我们深信，这是一个每个国家都必须承担起的挑战，一个充满创造性而勇往直前地增加人类幸福的挑战。
我们仍然坚定地致力于经济、政治和社会自由。然而这些自由和目标的真正的体现，没有内心的自由是无法深化的。当我们得到内心的自由，我们致力追求的自由和幸福的性质本身将变得更加深刻。
我希望并祈祷，这第三个千年能带给所有国家及所有社会更大的幸福。让我们在第三个千年的开始，努力促进这以增进GNH为最极致目标的治国济世之方。
注：此篇内容为作者在1998年10月，于韩国汉城举行的亚太地区千年会议中，所做的主题演讲。联合国助理秘书长奈通（Nay Htun）等贵宾皆与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