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啦?遇到什么事了?”
“我刚才要去看望的那位女同事死了,她就从这幢楼的楼顶跳了下来。”
方成文眼光发呆,神思有些恍惚,愣怔了好半天,终于说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方成材听得半明白半糊涂:哦——,他的一个同事死了,还是在医院跳楼自杀的,估计一定是得了什么绝症。
方成文抬头往大楼顶部看去,只见大楼很高,从楼脚下根本看不见楼顶,但能看见苍穹和云彩,天空是瓦蓝瓦蓝的,洁白的云朵在蓝天下轻盈地变幻漂移;也能看见大楼遮挡太阳投下的大面积阴影,他俩以及进进出出医院的人流,在阴影下就像是一群微不足道又不停劳作的蚂蚁部落。他突然不敢再往上看,慌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就仿佛他看见身材弱小的余小玲,飞身从楼顶向他所在的位置跳了下来。她面带微笑,从容淡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那笑容就像上次在医院与她告别时的模样。
“我们走吧!”方成材说。
兄弟俩从医院出来,方成材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上车,方成文还沉浸在悲痛中,直到出租车到了父母居住的家门口,他才回过神来,抢着用手机扫描二维码支付了打车费。
已近中午,大妹在厨房里忙着烧菜,小妹方成慧也早早地赶了回来,在厢房里将母亲搂在怀里,坐在沙发上与父亲一道看电视。看见两个哥哥回来,忙站起来,说:“你们真不急性,听爸说你们去走步道去了。大哥你不是下午的火车吗?可别误了车次。”
方成材说:“上午有事耽误了,没有去登山步道。火车票是下午三点半的,时间还早。”
说完,看了看母亲,问父亲:“要不要给妈弄点吃的?”
“该喂她了,你调一点米粉加牛奶给你妈吃。”父亲说。方成材于是按父亲的指示,先用缸子加热水将两勺米粉调匀,再放在酒精炉上加热,待稍稍凉下来又加了一点牛奶进去,然后端过来,对方成慧说:“我来喂妈吧。”
“还是我喂妈吧,你下午要走,回头身上弄脏了,坐车不好看。”
方成材将缸子递给方成慧,内心突然生出一丝愧意,还有不曾有过的柔情。他觉得这次回来,不知为什么变得有些多愁善感,原来硬壳一样的内心,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多的触感,在医院陪护母亲时,在家与父亲闲坐时,在与弟妹们说话时。他想是不是因为年龄大了,人就变得脆弱些了,这段时间,特别是在医院看护母亲的夜晚,在他的脑海里,时常闪现出童年的一些记忆:母亲在菜园里劳作、在河湾洗衣服的身影,父亲穿中山装上下班,星期天上山砍柴禾的身影,还有小时候弟妹几个淘气模样,以及跟他一道做坏事、打掩护的种种印象等。
大妹将饭菜烧好,全部摆到了桌上,好丰盛的一桌菜肴。虽然都是家常菜,但色香味俱全,足见大妹一个上午都在用心做菜。当最后一道菜,松菇捶肉汤端上桌,大家刚入席就座,周芹也赶了过来,并带来了一瓶陈年剑南春酒。
她说:“我从家里找出来的,都放了好多年。哥下午要走,让成文陪你喝两盅。”
“我下午要开车,哥你自己喝点。”方成文说。
大妹和小妹几乎同时说:“小哥,下午不让你开车送大哥,我们俩个负责送。”方成文这才想起来,确实不必他亲自送,他这两个妹妹都拿到了驾驶证,而且小妹自己就有车。他想说自己下午打算去看看曾经在一起上班,如今跳楼自杀的老同事余小铃,但这个话题在家宴上不能说。面对坐在上首的二位垂暮老人,面对即将返回武汉的家兄,这瓶酒他得陪哥喝几杯,因为他从父亲的眼里也读懂了父亲的期待。
“好吧,哥,我们俩个喝几盅,就当为你饯行。他们都不能喝酒,我代表了,祝你一路顺风。”方成文一口就将杯中酒喝了下去。
方成材端起酒杯,也想一饮而尽,看杯中酒足有一两,略一迟疑,父亲说:“你们兄弟俩喝慢些,多吃菜,时间不是还早嘛!”
方成材还是一口将酒倒进了喉咙,他感到热乎乎的液体像点燃了的蓝色火苗,在他的体里腾地燃烧了起来,使得他的周身都热乎起来,而眼睛却不争气地突然湿润了起来。眼前,他的父亲、母亲、弟弟和妹妹,还有弟媳,都显得那样的亲切和善、宽宏大度;他们是家人,更是亲人,是与他有着血浓于水的亲情。他怕眼泪掉下来,忙抽了两张餐巾纸,从脸颊往眼角揩了揩,很好地掩饰了自己内心的软弱。
中午饭吃了将近一个小时。中间父亲先吃完,推着坐在三轮车上母亲提前撤离了饭桌。兄妹几个看着母亲被父亲带下去,心里都酸酸的,都知道母亲如今活一天少一天,他们陪伴母亲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数。母亲现在就像是一盏快要耗尽的油灯,那依旧亮着细若游丝般的灯芯,随时都有突然熄灭的危险。
兄弟两人每人只喝了三杯,就停了下来。方成文说:“哥,今天不陪你多喝,你下午还要坐车。等你下回回来时,我俩再喝。”
吃完午饭,收拾干净桌面,离去火车站还有一段时间,兄妹围坐在餐桌前闲聊。
方成材对方成文说:“我这次回去,抓紧时间将首付款凑齐了就汇过来。如果银行贷款办得顺利,需要我签字时,我就会再回来一趟。你这边我托你办的事,你盯紧些,要是你小舅子反悔,你要马上通知我。”
周芹、方成慧和大妹几个人,不知道他俩说的是什么事,都迫切地想知道。方成材看方成文心情不好,知道他还在为跳楼的同学悲伤,他就对她们几个说了上午的事,包括他和方成文商定的主意,然后到医院找周磊商谈落实具体安排时,到听说方成文的老同事跳楼一事。
“真可怜,跳楼那得多大的勇气啊!那女的,妈住院时我见过她,挺文静的一个人,你说要是得了忧郁症有多可怕。你问问她后事在哪里办,下午我陪你去吊唁一下。”周芹说完,看了方成文一眼。
距离火车到站还有四十多分钟时,方成材收拾好东西,上小妹的轿车。方成文和大妹一直目送小车开出了自己的视野,才回到家里。
此时,父亲已经午睡醒来,坐在客厅椅子上,一言不发,方成文猜到父亲刚才是有意避开临别的场面。他转身走进卧室看了看母亲,母亲被父亲哄睡下了,她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像屏住呼息的刺猬,声息皆无。他摇摇头,走出厢房,对父亲和大妹说:“爸,大妹,我和周芹下午出去办事,晚上就不回来了。明天我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