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磊按这家女主人的要求,将液化气罐从肩膀上卸下来,在厨房一角放稳当,然后用手拍打拍打肩上的灰尘。
“周师傅,你洗洗手。”女主人递过来一条毛巾,很客气地对他说,看他摇了摇头。去屋里拿来一百元面钞,交到他手里。
“方成文是你妹夫,对吧?”
周磊点了点头,“你认识我妹夫?”
储红云说:“我们原先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在一起上过班,后来因为能力出众被调到市里去了。你上次打电话说起方成文的名字时,我猜你可能是他舅兄,你妹妹叫周芹,对吧。你歇一会儿,我看你怪累的。”她本想说,我和方成文打小是同学,但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周师傅便坐在小院里搁置的一张凳子上,接过她递来的一杯水。他多年在老县城送液化气瓶,和这家人已经很熟悉了,他知道这家男人姓陆,过去与他妹夫在一起上班,女的姓什么他从没问过,原来也与妹夫是老同事。他每次来时,这女的都不怎么说话,今天主动与他搭腔,还让他坐下来歇歇,看来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他确实是有些累,一上午送了八瓶满装的液化气瓶,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了。
“你妹妹周芹也退休了吧?我要再见到她,可能都认不得了。”
“她还没有退,得两年。我妹跟过去变化不大,天天快快乐乐、没心没肺的,整天就知道臭美打扮。她家里家外什么事都不管,都是我妹夫操心。你要是遇见她肯定认得。”
“呃,是吧!”储红云随口应付着。周师傅见她说话时一直捂着腹部,问她:“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不要紧吧。”
储红云说:“不要紧,老毛病了,过一会就好。”
“我上午从新县城经过时,看到你们家老陆了。”
“哦,他到新县城去干什么?”
“我看见他进了一家花店,大概是给你们家买花呗!”
储红云腹痛有些加剧,她用手紧紧地按住疼痛部位,蹲下身来。早上陆会秀开车走时,她以为他是去钓鱼,因她看见他收拾钓具,却原来是去会老情人。储红云知道这与她俩夫妻感情长期不睦有关,可这是他背叛妻子出轨其他女人的理由吗?其实,她早就发现他有一个相好,经常找机会单独出去,大概就是这个做花卉生意的了。要不然,他这个不喜爱花草的人,有几次竟从外面带回一二样花草来,这不就解释得通了。
周师傅看她疼得厉害,关心地说:“你去看看医生吧,这样忍着不行。我不坐了,得干活去。”他站起身,与眼前身材瘦弱单薄的女人告辞,便走出这个长满花草的老式私家庭园。心里想,看她家境挺好,但好像过得也不快活,而且她有病也不去看医生,她家男人能不知道吗?
储红云的确过得不快活,内心压抑郁结得很,心里装满了事,却没有人可以倾吐。她打小就争强好胜,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全年级学习尖子、班干部。在家又是父母最小的孩子,上面有几个哥哥姐姐疼着护着,虽然家在农村,几乎没受过什么罪。后来她考上大专,毕业后直接留在县城工作,这在当时全乡同龄人中间几乎绝无仅有。再后来,她与陆会秀结婚,风风光光地出嫁,迎娶她时的场面,让全村乃至全乡的人啧啧了好长时间。她经常想,是不是开始的路走得太顺了,后面的路就不会太平坦。难道人真有宿命,就像老人们常说的,老天爷不会让一个人什么好处都占尽。
储红云坐在院子里,看着被自己打理的井井有条的小院,幸福树枝叶繁茂,碧玉叶圆如伞盖,飘香藤向上缠绕,红掌于绿片中俏然傲立,还有几盆白色和金色的秋菊花期正盛,整个小院被植物有机的生命衬托的生机盎然。她又抬头看看蓝天,今天的太阳躲了起来,天空中白云苍狗,变幻莫测,蓝天躲在云层后面,偶尔露出碧彻的湖泊,仿佛九寨沟的海子被一个个镶嵌到天上,令人生出无限神往。
人生不会重来,假如可以,她决不会重蹈覆辙。她的错误,要说从她主动切割与方成文的联系,亲手毁灭美好的愿景开始,倒不如说始于她追求物质生活的改变,享受由此带来的快感时,就已经种下了恶果,注定了她这一生不幸。只是她那时还天真地以为,命运是自己可以掌握的。又或许她不是一个可以放得下的人,因为这样的性格,才导致自己总是活在后悔中。方成文就是她一生放不下的人,她与他从小学同桌,到初中同班,再到高中同校,再后来到她大专毕业参加工作,他一直是她精神世界中的一部分,从来没有失去过分量。改变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约是她分配到县城工作,一切都来的太容易了,世界在她的眼里变得色彩斑斓,所有浮华和美妙生活似乎触手可及,那时她虽然仍与方成文保持着通信,但人生观、世界观已经悄然发生了移位。从接触到单位及社会上的少男少女开始,她就开始想,那个远在南方打工的方成文还能配得上自己吗?那时的她有多少次失眠,就有多少犹豫、彷徨和痛苦,直到有一天,她答应去赴陆的约会,在影剧院黑暗的座席下,她的心如乱撞的小鹿被陆吻起,她被这个大胆的男人引诱着,越来越深陷其中。终于,她下决心提笔给方成文写了一封断绝关系的信。
一粒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悄然滑落。微微起风了,风有些寒意,快入冬了。储红云没打算站起来,她揩了一下眼睑,她在微信中找到方成文,点开他的头像,真实的他要比微信里的头像更精神。从她上次邂逅他,加了他的微信,还从没有用微信联系过,多少次点开他的微信号,又退了出来。和他聊什么好呢,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聊的。一切都太久远了,没有了情感基础,没有了共同的兴趣追求,也就没有了共同语言。她的初恋,那么美好的初恋,被她亲手给丧送了。
储红云回忆起她与方成文在一起时的所有美好往事。初中时期,她扎着一对马尾辫,活泼俏皮,无忧无虑。那时方成文是班长,她是学习委员,两个人总在一起,或帮着老师维持班级的秩序,或收缴发放同学们作业。方成文那时在全班长得最高,学习又好。她从两人一齐当班干时,就开始暗恋于他。情窦初开的女孩,总是在心底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那份纯真的感情。比如:偷偷地塞一把山里摘的野果给他;买来新的文具盒偷偷换下他旧的;告诉他头发有味道了,提醒他要洗头啦!等等。针对班上同学们对他发难时,勇敢地站出来帮他发声,名义上是维护班上的纪律,实则帮他维护当班长的尊严。只是男孩子在这方面总是比女孩子懂得迟,他那时什么都不懂,有时还出卖了她的心计,跟着全班同学一起哄笑。慢慢地,他长大了,嘴角长出了黑色的胡须,人也变得深沉了。她从他的眸子里,看得出他对她的欣赏,也接受了她为他作出的一些异于其他同学的亲密无间的举动。从那时起,她开始注重打扮,注意形体和肢体语言,时常有意无意间对他多了默默含情,也懂了什么叫暗送秋波。他俩的感情稳定发展,虽未言明,但比言明更让她放心,她感到一切美好的未来还刚刚开始,少女的心就如同山里的春天到处绽放的兰草花一样,含情默默,清香迷人。
他俩又一同考入区镇高中。每周六下午,他俩乘坐同一辆车回到公社,周日下午又乘同一辆车返回学校。彼时,他俩的恋爱关系已经私下明确,这方面也是她主动的,在与他的交往中,他似乎总是处于被动的状态。那是初中毕业后,她接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她以还书为名,从她居住的下院村,来到他居住的上院村,找到他的家。方母看到一个陌生漂亮的女孩子来家找方成文,高兴坏了,忙让小女儿去喊方成文回来。方成文正在菜园子里锄地,听说有一个女同学找他,就猜出是她,放下锄头,在小溪里洗了一把脸,就往家里跑。看到她时,眼睛发亮,脸色通红,双手在衣襟上使劲地搓。时至今日,她仍清楚地记得他见到她时的窘样,但他俩见面说的第一句话,她却记不得了。她每每回想起来,这是他俩初中毕业,分开长达半个多月后的第一次见面,见到他时,她的心“怦怦怦”地跳得好快。
她俩单独相处了一会,她将书籍还给他,是毕业前她向他借的两本小说,一本是张扬的《第二次握手》,一本是曲波的《林海雪原》。他们说起了《第二次握手》中主人公苏冠兰、丁洁琼、叶玉菡三人的理想和爱情,说起《林海雪原》里的少剑波和白茹的纯真感情。说起小说中爱情时,他们尽可能避免目光相遇,却不由自主的相互偷觑对方。他们又说到上高中的打算,他坚持上文科,说将来的梦想是当一个作家;她却现实的多,说学理科录取机会大一些,她的目标就是考一所好的大学或大专。她那时还害羞得很,却不似他,比她更显腼腆拘谨。她笑他在自己家里怎么这样胆怯,他当时脸肯定更红,像熟透了的红苹果。
临走时,她暗示他,书中夹着她送给他的一张照片。他想马上找出来看,她不许,说等她走了以后再翻书看。那是她第一次把个人照片送给一个男生,在那个年代,女孩子送照片给男孩子,无疑是向他表白自己的感情。时至今日,储红云每当回忆起那次她和他见面时的情景,内心仍止不住地激荡起层层涟漪。
高中三年,他俩虽同校,但不在一个班,文理科校舍划分为东西两片,学校对高中生谈恋爱管理的很严,他俩虽偷偷地约会,也是在极严密的防范下进行的。生怕老师逮到成为学校的典型。当然,高中生出现这样的典型时常发生,见多不怪。但他俩还是躲过了学校和老师的严防,亲密关系更进了一步。他俩常利用周日返校时的空档,偷偷去看一场电影,或到西山顶看落日余晖。周围没人的时候,她们并排坐在山顶的青石上,她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而他一动不动地任由她靠着。她有时心像疯长的草,想让他吻她的唇,像小说里的主人翁一样拥抱她,可是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而每一次这样,就更赢得她对他的尊重,成为她学习的动力。
三年高中倏忽而过,仅仅因为录取与落榜的差距,他俩就像相向而行的列车,在人生的岔道口,被动地驶向人生的不同方向。他背起行囊,踽踽独行去了南方打工,而她在欢笑声中,意气风发地继续深造。她写信鼓励他不要气馁,自己仍旧爱着他;他回信让她忘了他,说一个大学生与一个农民的恋爱,就像一座大山横亘在他们之间,根本无法翻越。她继续给他写信,而他的回信很短、很现实。她的心在滴血,她想他可能比他更难以承受这一切。他俩之间的通信也就越来越稀少,信件的内容也变得越来越理性、客套、简短,有时她提笔都不知道如何写第一句了。那种纯真炽烈的初恋,仿佛像一块透明的玻璃,被时间砂纸不断打磨的粗糙起来,已不能透彻地看清遮挡的物体了。
当她毕业参加工作后,尽管内心仍不愿接受初恋的失败,顽固地抵挡来自方方面面的情感诱惑,还不时给他去信,却也知道,他和她恐怕此生再没有戏分了。她知道责任在她,现在回想起来,根本不怪他。从她上大专开始,她总想让他如何如何,按她的设想去复读,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劝他这样那样,其实不就是不满意他的现状吗!她总以为自己对他的感情,不掺杂任何功利目的,而不知体谅他当时的处境和心境,这无异于一人看见另一人落水,只顾站在安全处,一遍遍向落水之人重复着如何自救,却不知抛下一只救生圈或递上一根竹杆,帮助落水之人上岸。
储红云望着自己的小院,满院的花草是她多年精心伺养出来的结果。如果她当年能像呵护这些花草一样,珍惜她和方成文的那段感情,而不是太物质、太虚荣,她有可能与方成文组成一个家庭,那么即使日子过得没有现在这样安闲,至少她的心境会像蓝天一样透彻,会像花草一样清静,会有自己值得回想的过去,甚至会有快乐幸福的未来,而不会像现在这样,胸腔里每日像堵了一堆草,乱糟糟地扎心。
腹部又剧烈疼痛起来,疼得储红云直冒冷汗。她用双手按压着腹部,强忍着走进屋内,轻轻地将房门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