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方成才在医院，躺在母亲病床旁边的空床上，一夜未眠。
就在前两天，储红云女儿——陆薪医生安排护士站，为方成才母亲换了一间病房。这间病房四张床位，只住了两个病人，这既让方成才兄妹白天陪伴母亲有了充足的空间，也为夜间看护提供了睡觉的场所。
方成文平时瞌睡就少，今晚他本想借机喝酒之机，与哥好好谈谈心，谁成想方成材竟打起了父母房子的主意，弄得两人不欢而散。他怕酒后误事，耽误了半夜给母亲小解和翻身，心里又堵又烧，整晚在床上碾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人在睡不着时，很容易回忆过去。方成文不由得想起他们兄妹四人，小时候像一群嗷嗷待哺雏鸟，需要父母的精心呵护。稍微长大些，便想着替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譬如抢着挑水砍柴，打猪食、浇菜地。再稍大些，要到几十里远的学校住校读书，每一周他们带到学校的伙食，大约是十几斤米面和一搪瓷缸咸菜，从不乱花父母一分钱。兄妹几个穿的衣服、鞋子，也都是大的穿不得了，小的接着穿；身上的衣服极少是不带补丁的。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大抵农村的孩子，都是这样度过自己的青少年时光。
小时候的生活虽苦，但他们的精神世界却是极丰富和快乐的。方成文记得，村里的男孩子永远是成群结队、无法无天的。他们今天去后山攀竹爬树，明天到小河沟打鱼摸虾；寒暑假期间，则经常撵得张家鸡飞、李家狗跳，亦或偷了王妈黄瓜，刨了余婶红薯，如被谁家大人发现，则被骂得狗血喷头、祖宗蒙羞。当然，他们最爱玩得还是打弹子、滚铁环、抽陀螺等；女孩子们玩得乐趣相对少一些，无非是跳绳、踢毽子、跳方格等。
方成文清楚地记得，哥哥方成材那时经常在外闯祸，只要有人来家告状，便免不了挨父亲的一顿打。他也不好好念书，经常逃课，叛逆得狠。初中毕业后，父亲想送他去参军，可连续两年体检都被刷了下来，据说是身上长有疥疮。当兵不成，又没有其他出路，方成材只得低下头来，与母亲在家务农为业，并娶妻生子，完成了从懵懂少年到青年的人生嬗变。
小时候，方成文和两个妹妹都把方成材当作他们的保护伞，有哥的身高和拳头，几乎没有哪个同学和野小子敢欺负他们。等他们长大了，哥在他们的眼中仍然是受尊敬的，因为哥长他们好几岁，有了他对家庭的担当，使得弟妹们比同龄人少了许多农村家庭的劳累。但哥打小养成的霸道、蛮横、自我的性格，让父母后来都惧怕他三分。特别是哥成家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事事为自已的小家考虑，从不顾及一家人的感受。加之娶了一个脾气刁蛮的媳妇，什么好处都想往自己怀里搂。长此以往，招致全家人的不喜，这也是父亲在考虑由他们兄弟俩人谁来顶职时，选择后者的主要原因。
方成文上班以后，父母为平息大儿子和儿媳妇心中的愤懑、怨怒，将积攒多年的棺材本钱都拿将出来，让他们另立门户。方成材夫妇不愿再在土里刨食，拿了这笔钱，到镇子上租了两间门面，开了一家百货批发部，几年下来，竟成为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当方成才从乡镇调到县公司上班不久，方成材也转让了镇上的批发部，到县城倒腾起当时十分紧俏的水泥钢材生意。因有找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亲戚帮忙，他和媳妇俩人又精明能干，几年不到，方成材竟挂牌成立了一家商贸公司，并上了县里的报纸和电视。
成了性格，败也性格。九一年发大水，方成材因不听老婆劝阻，购进大批水泥堆放在一间仓库里，当上游水库泄洪时，大半个县城被淹，来不及转移的几十吨水泥浸水报废，多年的辛苦，瞬间化为了灰烬。那一年，妻子离婚，生意负债，败走麦城的方成材，再一次选择离家出走，到邻省的武汉重新打拼，他相信只要够努力，就一定能够再站起来。
方成文是在昨晚与方成材的谈话中，感受到来自哥心底的，希望回归家乡的强烈诉求。他想：哥老了，他确实想回到家乡来，但家里人都能接受他吗？方成文想不明白，哥在外磨砺、打拼这么多年，为什么他还看不透人生短暂、亲情无价，仍旧没有改变自私自利、精于算计的坏毛病，仍然计较当年父亲没有让他顶职而纡结的心气。难道这就是人性的弱点吗？方成文不想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剖析哥身上改不掉的缺点。他自忖，如果当年父亲没有给他这个工作平台，他的人生道路会不会这么一帆风顺？而假如是哥顶替了父职，他能否像哥这样敢于行走江湖，屡败屡战？方成文想，可能每个人的境遇不同，所产生的正负能量也不同罢。他希望更多地去了解哥，进而尝试去理解哥的思想和心情。
眼前，母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几乎没有声息。方成文前天陪父亲到医院来看母亲，在病床前，父亲拉着母亲的手，久久不愿松开，那一幕让在场的所有人动容。父亲从修建梅山水库开始，到参加革命工作，他的足迹始终在大山里跋涉，一年四季，风里雨里，几十年从未间断。父亲的一双老寒腿，多半就因涉足山水过多得上病的。母亲被父亲从北方接来后，落户到山区农村，或因外来户抢占了贫瘠的土地和口粮，或因生活习性与当地居民难以融合，尽管母亲努力适应环境的改变，但也是吃尽了苦头。直到子女长大成人，他们一家根据国家有关政策，重新申请转为城镇户口，并举家搬回老县城，母亲才得以彻底解放。
方成文躺在母亲一侧的病床上，时而睡下，时而坐起；时而看着母亲，时而望向窗外，两只眼睛一直睁着，却毫无倦意。他怪自己没有把父母现在居住的房屋来源告诉方成材，这并不是邀功，而是基于实事求是，是为了让哥能够理解自己，理解双亲及两个妹妹。
当年父母想举家迁回城里，因手里没钱，只好先找便宜的出租房。于是，方成文每天下班后，骑着自动车往街道旮旯里到处钻，到处打听。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探听到一对老夫妻俩有一处刚刚退租的住房，临近史河，被方成文看中后，果断地长租了下来。全家从山里搬下来后，父母一家在此一住就是十年，直到本世纪初，老夫妻俩想给孙子在省城买房，遂决定将出租的住房卖掉。兄妹三人知道后，商量按各自能力共同出钱，将房子给爸妈买下来居住。当他们将房产证交到父母手上的那一天，两位老人才觉得像是住到自己的家里，并烧了一大桌菜，一家人像过大年似的，围坐在一起举杯共庆。
而斯时的方成材，已独自到武汉做生意多年。他极少跟家里主动联系，直到近几年，才每年回来一至两次，也都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自然对父母房子的来历不知情。倒是父母知道房子是由三个儿女凑钱给买下来的，一直铭记于心，每年父亲的退休金能节省多少，都凑成整数，分别给了方成文和两个妹妹予以补贴，而兄妹三人从未对他人提及此事。这次方成材回来，竟然打起父母房子的主意，令方成才怎么也没有想到。看来这两天得将父母房子的来源，向方成材说清楚，以免节外生枝，兄弟阋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