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殿下还不睡吗?”
提亚娜提着一盏油灯,望着眼前靠在船边护栏上的这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少年,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少年的面孔,他看起来似乎有些心事。
“睡了三天了,不想再睡了……茜茜丽……她……已经睡着了了吗?”
凯尔达的话语中透着一丝疲惫。
“是的,殿下……”
“我听近卫长莱杰说……皇宫里的侍女有很多都自杀了……你……母亲……”
凯尔达欲言又止,他不忍去想。
提亚娜低下了头,夜里冷冽的海风飘舞着提亚娜头发两侧的纯白发带,她那齐肩的浅茶色短发和刘海也随风微微凌乱,挡住了她的眼睛,同时…挡住了她此时的表情。
少年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去挽救。
“殿下……十分抱歉……我有些困倦了,能否允许我先行回房歇息去呢?”
“嗯……那个……该说抱歉的是我……问了不该问的话……对不起……提亚娜……”
“请不必在意,晚安……凯尔达殿下……小心别着凉了……”
提亚娜提着那盏油灯,从甲板上缓缓离开了。
凯尔达望着那一点微弱的灯光逐渐消失,他觉得那就像是他心中光芒一样,他伸出手想去抓住那道光,却什么也没有留下来,只留下混沌的黑暗,与这寂静的夜。
从他苏醒的那一刻开始,凯尔达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活下来的是自己,为什么父王当时要说那些话……
他永远忘不了,父王与他那段最后的对话——
“活…下去……忘掉…过去……忘掉…仇恨……好好……活下去……”
“父…父……王……不…不要……这不是真的……不呃啊啊啊啊啊——!!!”
……
(怎么可能……忘得掉啊……)
凯尔达死死地握着那冰冷的护栏,直到感到骨头酸痛,才慢慢松开了手,他的手上还留着荒原一战时受的伤。
当他第一次真正地与敌人厮杀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仅仅是在兵刃相交时握紧剑不让其脱手,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在混入父王亲率的军队里时,他天真地以为,凭着自己从小就跟着父王给他安排的剑术指导师学习和磨练的这么些年,自己就能上阵杀敌了。
(可笑……你连剑都握不稳,平日里与侍卫们过招的时候,难道你不清楚他们都是在让着你赢的吗?不……你再清楚不过了……)
是的,就凭着一时的脑热,穿着根本不合身的陈放在仓库里的旧盔甲,拿了把泛着锈迹的长剑,就这么满腔热血地上了战场……
(你一定忘不了吧!你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你一剑捅穿了他的胸口,那人的血顺着剑流满了你的双手,你颤抖得动都动不了,这时候……你才知……杀人和比武是不一样的……你想着退却,想着逃脱那个让人恶心的地方,不过……晚了!)
吓得动弹不得,就像个木头人一样,还被友军撞倒在地,晕了过去,头盔也因此滚落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你当时要是就那么死了该多好啊?就是因为头盔掉落了,你才被一些士兵认了出来,他们拼死护送你离开,父王当时明明就已经撤退了,明明就不会死!!就是因为知道了你在,才不顾一切地回了头!你很快就清醒了……但浑身乏力……你亲眼看到了父王为你挡了一剑,他在临死前对你说的话……你真的有资格去那样做吗?你真的好意思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苟活下去吗??问你话呢!!你这个懦夫!!)
在澳莱文拼死救下了凯尔达并传递给他最后的话语后,凯尔达再一次地昏迷了,也许是因为浑身浑身乏力,也许是因为他太过害怕现实,而选择了沉睡……
“啊啊啊——!!!”
凯尔达咆哮着一拳捶打在了护栏上,他的手被擦破了皮,但他此时却丝毫没感觉到疼痛……
(你真的好没用啊……凯尔达……仇敌们也许正在享受着胜利的喜悦……而你……却只能对着眼前的死物作无用功的发泄……)
……
深夜里的海风冰冷刺骨,凯尔达任凭那冷风刮过自己的脸庞,海风再冷,也没有他此时的心冷。
他已经不清楚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了,只注意到天空中那名为“苍”与“岚”的两轮明月已经越过了头顶,这表示着已经过了凌晨了,不过凯尔达发现,今夜的双月似乎与往常相比有些不同,但具体是哪里不同,他也没有心情去关注。
那两颗洁白的的玉珠就像是夜晚的眼睛,注视着这个世界,注视着这漆黑一片的海面上的那个缓缓移动着的小点(正是凯尔达所在的大船),注视着对于那个小点来说同样是一个点的凯尔达。
那双眼睛镶嵌在那由星辰点缀着的黑色天幕中,它们是如此的神秘,如此的圣洁,无数吟游诗人曾为苍岚著作,在希里国,有这么一句话来形容它们——
“赐黑夜以光明之启示,予凡尘以阡陌之余晖。”
苍岚双月,自这颗被命名为元星的星球诞生人类文明以来就一直存在,但没有人知道它们从何处诞生,诞生了多久,在元罗大陆的历史文献中记载着这么一段话——
以约七百年一次的周期,苍岚双月将会出现合二为一的异象,苍岚重叠之时,天下必将风起云涌。
而就在此夜,凯尔达亲眼目睹了这百年难遇的奇景。
那双闪烁于夜空中的眼睛,竟在慢慢地靠拢,不,应该说是一直在靠拢,只不过这时候凯尔达才发现了其中的变化。
重叠之后,仿佛天空遮起了一层黑幕,星辰也随之黯淡了,一时间,黑云翻涌,电闪雷鸣,原本平静的海面似乎也开始动荡了起来。
“这是……!?”
凯尔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这一切变化,仿佛就在发生在眨眼之间。
“苍岚融,星辰暗,风云涌,天下……乱……”
不知何时,一个留着棕色长卷发和少许胡子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了凯尔达身边,男人的个子不算很高,但是十分健壮,他身着佩戴着象征着希里皇室近卫军的徽章的铠甲,不过与普通的近卫军相比,他的铠甲看起来更加轻便精巧一些,他的腰间是一柄被布条严实地包裹在内的阔剑,从剑鞘与剑格之间的缝隙中似乎隐隐散发着一丝蓝光。
此人正是希里皇家近卫军团的团长——莱杰。
面对此情此景,莱杰同样十分惊愕,他嘴里的话语像是在无意之中说出来的一样。
“莱杰叔!这是怎么回事啊……!?”
“殿下……看来我们希里的亡灭,仅仅是个开始……”
“仅仅……是个……开始……!?”
凯尔达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寒意袭遍全身,他低声重复着莱杰的话,丝毫没注意到不断拍打在身上的那激起的浪花……
莱杰很快就从惊愕中缓过神来,船体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摇晃,海面也开始翻涌起来了,现在呆在外面很危险!
“凯尔达殿下,快回船舱里!!”
在莱杰的话音还未传递到凯尔达的耳朵里的这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时间里
一道闪电从天而降!
如同瞬间蔓延而来的银白藤蔓一般从黑云之中迸发!一头扎进不远处的海面上。
高温让那被闪电击中的海水瞬间炸开!而那迟缓而来雷声却盖过了那浪花的炸裂声——
轰——隆——!!!
那是足以令人心脏骤停的惊雷!那叉状的闪电无时不刻地在云层中突然乍现或是转瞬即逝,在那白光的映照下,凯尔达的面孔看起来惨白无比。
“走啊!!殿下!!”
莱杰强硬地拉着已经愣神了的凯尔达的胳膊,快速地将他带回了船舱内。
而此时,茜茜丽的房间里,提亚娜正抱着在她怀里泣不成声的茜茜丽,似乎是因为那雷声而做了恶梦惊醒了,提亚娜在发现了外面的异象之后,连外衣都没穿,就第一时间奔向了茜茜丽的房间里,比起那震耳欲聋的雷声,茜茜丽的哭声更令她担忧。
“殿下别怕……我在这儿呢……没事的……只是打雷了而已……”
提亚娜抱着蜷缩在被子里的茜茜丽,轻轻抚摸着她的头,不断安慰着。
“呜唔呜……我做了一个恶梦……呜呜……我梦到提亚娜和哥哥都不在了……只有我一个人……”
“已经没事了,今晚我抱着您睡吧,一定不会再做恶梦了……”
提亚娜将自己的身体和茜茜丽贴得更近了,她们的皮肤隔着薄薄的衬裙互相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提…亚……”
茜茜丽在提亚娜温暖的怀中再次地睡着了,提亚娜轻轻地拭去她眼角还未干透的泪滴,轻声细语道:
“我会永远陪着您的……”
不过这句话,此时的茜茜丽,却听不到了……
◇与此同时
[翠谷城皇宫内]
西里斯独坐在那金碧堂皇却空无一人的大殿里的皇座上。
自诺曼救走丹尼尔后,西里斯并没有派兵去追,一方面是因为夜晚行军劳神费力,而且不好搜寻诺曼等人逃亡的痕迹,另一方面,西里斯觉得放走了也无所谓,整个希里国都已经被布隆利亚的军队占领了,他们无论从哪个方向逃,都必将受阻,况且一旦他们进入他国边境,都不需要自己出手,到时候只要去和其国商议一下,想办法将丹尼尔换回来就行了,希里周边也没几个强大到能威胁布隆利亚的国家,西里斯并不担心。
倒是另一边,李志一众船队损失将近三分之一,其余船队也因救助落海的士兵而错过了了追击那艘被他们遗漏了的“废船”的最好时机。
西里斯承认,是自己大意了,他在将希里逼到绝路的时候,自己反而掉以轻心了。
虽说丹尼尔的这一招确实是精妙,但归根结底还是钻了布隆利亚军的空子,眼见马上要取得最终的胜利了,看到敌军最后的船队落荒而逃,布隆利亚军必定会脑子一热地冲上去围剿,而城内的士兵也会因为觉得已经取得了最终的胜利而掉以轻心。
西里斯忽略了这一点,所以此时,他在反省,只不过,是坐在希里皇宫大殿的王座上反省。
从安排好伤员,收拾完大营的残局后,布隆利亚军就在翠谷城暂时安顿下来了。
艾丽卡,兰卡和李志等人曾一同来领罪,但西里斯并没有怪罪他们,而是让他们歇息去了。
西里斯坐在那王座上彻夜未眠,而当那苍岚重叠的异象出现时,西里斯猛地从王座上站了起来。
他走出大殿,仰望着天空之上那无比震撼的异象,他凝视着那轮“独月”,他的心跳逐渐加快。
“苍岚合,天下变!!哈…哈…哈…哈!!!属于我西里斯的天下……就要来了吗?哦~不!应该说是我们布隆利亚的天下才是呢……”
西里斯的脸上逐渐露出充满邪气的笑容,他那漆黑的长发此时正披在肩上,他的眼睛再一次变得血红,在那闪电的光芒下,西里斯现在的样子可以说是无比渗人的。
雷声震耳,但西里斯觉得,那是迎接这天下巨变的美妙无比的乐章。
……
[元罗大陆南部苍岚圣国]
圣殿之外,年迈的苍岚教皇拄着拐杖望着天空中的异象,他的眼睛一刻也不眨,已经没有几颗牙的嘴巴张的很大,他跪坐在地,激动地大喊道:
“等了这么久,终于在我有生之年等来了,哈哈哈!!苍岚合一,天地异象,这是我苍岚圣国即将崛起的象征!!!”
随着教皇的话语落下,他身后的一众高层主教和圣使皆跪地高呼——
“苍岚永恒!!圣国万岁!!苍岚永恒!!圣国万岁……”
……
[布隆利亚皇都阿赞多皇宫外]
“哼……看来各方势力就要开始蠢蠢欲动了……我们也不能落下啊……”
“殿下,这般奇景,百年难遇啊!是否要让宫廷画师记录下来?”
“不必了,这般景象,凡间的画作是表现不出来的,存在心中,就足矣……”
在那名俊朗的青年身后的护卫还在思考着眼前的布隆利亚第二王子——威特·阿赞多话中的含义。
而威特此时正鄙夷的看着不远处正在向着天空跪拜祈愿的自己的兄长——缇坦·阿赞多。
“啊~是的……存在心中……足矣……”
威特重复着这句话,有些东西,正在他心中深根发芽。
……
如果苍和岚也有意识的话,它们一定不会想到,它们只不过是在固定周期里与彼此擦肩而过的这么一个场景,却掀起了它们为之环绕着的这颗星球上最大的一块板块上的巨大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