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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到底方知出处高(1)

灯光幽暗,同济医院的太平间里清冷而宁静。死去的人安详地躺着,像熟睡的婴儿,这是往生者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驿站。四太太、荣荣、小护士她们将在此处洗净红尘中的风雨尘沙,听着感伤离乱的悲歌,踏进另一个世界的门槛。

阿初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天堂和地狱?另一个世界到底存在不存在?他都不去想了。他只想在凌晨前补给她们一个完整的身体、美丽的容颜。她们毕竟都是女人,哪一个女人不爱美丽和尊严?

已经凌晨三点了,阿初仍然无声地站在冷却了的尸体面前工作。他一针一针地缝制着她们的残肢。浩荡的忧愁,一寸一寸地挤到阿初的肺腑深处;血浸的苍凉,一点一点地腐蚀了阿初烈性男儿铁铸的钢肠。

阿初痛心疾首。

夏跃春、韩禹、汤少礼在停尸房的门口陪着阿初。

夏跃春和韩禹是在事发之后,第一时间赶来的现场,他们原想帮着阿初一起动手的,但是,阿初不肯。他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干脆在门口坐一宿。汤少礼受不了这罪,躺在长凳上,头枕着夏跃春的腿,睡得死沉沉的,嘴角不时流着口涎,弄得夏跃春的前膝的西裤上湿漉漉的。

韩禹抽着烟,一根接一根,来回踱着步。

大约凌晨五点钟,疲惫的阿初走了出来。

“你怎么样?”韩禹问。

阿初惨然一笑。“漏网之鱼,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开香槟庆贺重生呢?”说着,他看见了疲倦的夏跃春和沉睡的汤少礼。阿初迅即脱了上身的西装,折叠了成枕头状,轻轻地把汤少礼的头移到西服枕上,解放了夏跃春。

夏跃春站起来,差点栽下去,腿麻了。自己使劲揉了揉腿。

“我就怕他醒了,要吸。”夏跃春对阿初说。

“我们出去说吧。”阿初领头走出阴森森的停尸房甬道。乍一出来,看见晨曦微吐的鱼白色天空,阿初心生寒意,如果,昨天雅淑不投河,那么,今天自己就和这朗朗青天永诀了。

“有烟吗?”阿初问。

韩禹二话不说,立马将烟递了过去。

阿初嘴衔着香烟,韩禹把打火机凑过去,阿初点燃烟。他刚吸了一口,呛得咳嗽了一声,接着再吸,再咳。

“行不行啊?”韩禹担心地说,“不行,别逞能。这玩意儿不是什么好东西,当不了灵丹妙药。”

“你知道是谁干的吗?”夏跃春问。

“知道又怎么样?”阿初继续咳嗽。

“杀人偿命!”韩禹说。

“他们一定会偿命的!不过,不是现在。”阿初说。

“什么意思?”夏跃春疑惑起来,“你不会蠢到自己去解决吧?”

“你怕他们有后台是不是?”韩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不是我吹!在上海滩谁敢不给我家老爷子三分薄面?”

“韩禹的父亲是上海警察局的副局长韩正齐。”夏跃春补充了一句,“你的事,他一定会帮忙的。”

阿初猛烈地咳嗽起来,烟吞到咽喉里,灼逼得眼泪直流,呛到无法说话。

“慢点,慢点。”夏跃春替他拍着背。“抽什么烟啊。”他顺势把阿初手上的烟抢过来,丢在地上,猛踩了一脚。

韩正齐?当这个名字灌输到阿初耳膜的时候,阿初的心弦为之一颤。不过,同名同姓也是不可避免的。

可是,既然有一线希望,何不去碰碰运气?他在想。

也许,他真的是那个失踪已久,差点做了自己姐夫的人呢。

四太太和荣荣回家了,她们的尸体放在了灵堂里的棺椁中。

常言道:死者为大。

荣府大门敞开,白色的灯笼高挂,暗示着四太太和荣荣可以从荣家大门里出殡。

四太太是荣家的姨太太,新婚抬进门时,走的是偏门,显得鬼鬼祟祟的。没想到,死后可以风风光光地从大门抬出去。

丫鬟和仆人们都穿着麻布丧服,一个个哭丧着脸。也有一两个不识趣的仆人站在院子里暗地里嚷嚷,说:同济医院的爆炸案,是因为四太太暗地里曾经放过高利贷,想必是有人寻仇;还有大小姐荣荣,今天换一个男朋友,明天换一个小明星,后天换个小老板。谁知道,哪个男人想不通呢?

三太太彻底垮了。

自打四太太在同济医院被炸的消息传来,她就有点兔死狐悲,正伤心呢,才听得荣荣出事了。三太太简直就像晴空里被劈了炸雷,懵了。哭也哭不出来,脸上直抽筋,一下就昏厥过去,人事不知!

等她醒来的时候,听得满屋子的哭声。荣华和荣升都在床前陪着她,杏儿凄风苦雨地站在门边。

“荣荣?我的荣荣呢?”三太太挣扎着起来。“荣荣,刚才叫我呢。我的儿!荣荣!”她鞋也没穿,就往外走。荣华抱着她,说:“妈,荣荣不在了。”

“不在了?这么大一个活人啊!”三太太跺着脚,跳起来。“不可能!我的荣荣啊……”三太太顺势坐下来哭。杏儿替她穿了鞋,要扶她起来。三太太想了想,荣荣呢?还没见着面呢?三太太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就冲了出去。杏儿扶着门大哭不止。

荣升和荣华赶紧一同跟出来,一直追到灵堂。

灵堂上分左右放置着两副棺椁。左边写:慈母西归;右边是:仙姬回航。三太太也是读过书的人,大抵知道女儿的方向。她呆呆地站在荣荣的棺椁面前,猛地推开棺材盖子,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去揭荣荣脸上的白布。

大家都屏神敛气地站着。

白布揭开了,是荣荣。

香脂腻粉扑在荣荣青春无忧的脸颊上,显得十分凄惨,简直惨不忍睹!三太太嚎哭起来,这是实实在在的痛!剜了心尖七寸肉的惨痛!绝望的哀嚎,嚎叫!

三太太此时此刻看到了阿初。

阿初很平静,几乎是引颈以待。

怒火焚烧着三太太的心!她挣开荣华的手,恶狠狠地扑到阿初身上,去撕咬阿初的肉,去扯裂阿初的头发。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荣荣!你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搬出去住。你要在家里,荣荣怎么会去医院看你?荣荣不去医院,怎么会没了?是你啊,刽子手!你还我荣荣啊!”

荣华和荣升拼命地将三太太从阿初身边拉开。但是,三太太的疯劲上来了,谁也拦不住。三太太的手指向了荣升,尖声大叫:“你们,你们沆瀣一气,沆瀣一气,害死了我的荣荣!你们开心了,得意了。你们,你们不得好死。”

“我要杀了你!杀死你!我要你们陪葬!全陪葬!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

“别以为我不知道,二太太是怎么死的?四太太好端端的怎么也死了?下一个轮到谁?轮到我了。”

“住口!”大太太正颜厉色地呵斥三太太。三太太的眼睛都绿了,可是她的腿不争气,突然身子倾斜下去,荣华伸手架住母亲。

丽水陪着大太太走到灵堂中央。

“简直成了人间地狱了。”大太太目光灼人,紧绷着脸,直逼荣升和荣华。“像什么样子?当我是死人啊!一个家里,死了个姨太太,死了一个女孩子,天就塌了吗?地陷了吗?老爷死的时候,怎么不见这么伤心?啊?老爷死的时候,老太太死的时候,你们谁来帮过忙?你们谁来嚎过丧?对,哪怕是虚情假意的泪水,你们都吝啬地存放起来。”大太太气度雍容,严词毒句,字字诛心。在漫长的家族权利的斗争中,大太太从未放弃过正妻的尊严和刚毅。荣老爷死的时候,正值荣升在国外为情羁留,家里没有孝子,作为儿子的荣升对此感到惭愧。

“谁家里没有死过人?指桑骂槐,搅得家宅不宁。我知道,有人是过腻了锦衣玉食、四平八稳的日子,不想过好日子,就趁早给我从荣家滚出去!滚出这个家!如果,还想在荣家讨生活,就给我老老实实地把不干不净的嘴巴缝起来。”

三太太迟钝无力地靠在荣华身上,在大太太强势的压迫下,她把剩余的怨毒全化作滔滔泪水。

聪慧的女儿夹在嫡母与生母之间,竭力分担着生母所承受的痛楚和羞辱,敏感地感受着生母在这一刻泪水里的慈爱。荣华无声地把生母揽进怀中,有意低回的目光和嫡母凌厉的目光交接。

“姨奶奶刚刚失去了孩子。母亲。”荣华回大太太的话,很干净、很简短、很含蓄。

“丧失理智的人,应该待在病床上,而不是出来闹丧、谩骂。”大太太说:“有些人以为,可以借着四太太的死来生事,借题发挥,说几句隐晦难懂的话,借以浇心中块垒,那就大错特错了!”大太太走到阿初跟前,说:“四太太和大小姐是死在你的诊室里的,死于非命。我希望,你有所解释,或是澄清。我已经派人去请警察局的韩局长了,这件事,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决不授人口实。”大太太来到四太太的棺椁前,轻轻叹息了一声,哽咽了一声。

想着四太太刚进门的样子,姣美动人;

想着四太太被炸得血肉横飞,惨状毕呈;

想着二十年前的荣家,华灯烟火,鲜衣美食,雨丝风片,鸳鸯蝴蝶;于今,人死黄泉,子嗣单薄,生意艰难,现状堪忧。

仿佛冥冥中有一阵悲风袭来,不由得心中百念丛生,伤心难忍,怆然涕下,说:“妹妹,可怜你的命太薄,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

大太太此刻的悲哀湮没了肃杀之气,抽泣着回头吩咐荣华说:“四太太和荣荣的丧事,就由你来操办吧,不要委屈了她们。”

“是的,母亲。”荣华答应着。

“可惜啊,妹妹你跟前连一个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大太太这句话是有的放矢,递给阿初一个暗示,他应该出来做孝子。

可是,阿初不吭声。

大太太脸上有些薄怒,说:“阿初,你说说看,谁该出来做孝子?”

阿初说:“大太太,孝子,应该由荣家的人来做。”

大太太冷笑了一声。“你很聪明啊,孝子,应该由荣家的人来做。你是想让大少爷给姨奶奶披麻戴孝呢?还是你自己想做荣家的少爷呢?”

阿初还没来得及应声,红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一边喘气一边喊:“大太太,大太太!”

“怎么了?”大太太大声呵斥着她。

“有,有个人,说是小少爷。”

“什么?什么小少爷?”

“说是荣家小少爷回来了!”

大太太的头“嗡”地一声震响。

阿初知道谁来了。

三太太突然把头伸出来,嘻嘻哼笑起来。“分家产的回来了,分,分家产的。”荣华把她的头轻轻地带回怀里。

大太太立定身形,问:“在哪里?”

“在,在院子里。”红儿战战兢兢指着灵堂外。

“来的不巧啊。”大太太冷哼一声,对众人说:“跟我来。”

院子中间,一字排开六个穿短褂的汉子,荣初一身缟素,肃立中央。大家看见荣初的时候,都暗地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年轻人的眉眼的确很像四太太。

“你是谁?”大太太站在阶前,仰面质问。

“不孝子荣初,给母亲请安!”荣初就地跪下,给大太太磕头。

“慢着!”大太太高声喝止。“先生您弄错了吧?这里是荣府!可不是大杂院,菜市场。您要认母亲,得看准了地方。不要以为,道听途说的故事,就可以作为登堂入室的理由。”

“我的生母,的的确确是府上的姨奶奶。儿子不是来滋事的,也不是来谋家业的。一个姨奶奶有什么私产可以交待的?所以,请母亲不要赶儿子走,儿子就跪在这里,给姨奶奶守灵。姨奶奶出殡之日,就是儿子离家之时。丧母之痛,乞母亲宽恩,容儿子略尽孝道。惊扰之处,请母亲见谅。”荣初说完,结结实实给大太太磕了三个响头,血滴在青砖上。

“分家产的,一点不错,他长得像四太太,分家产的来了。”三太太喃喃地说,“我们荣荣也要分一份,现在就分,出了门,就不认了。”

大太太感觉空气中都染着血腥味,她实在是呆不下去了,转身就走。走之前冷冰冰地抛下一句话。“七日后出殡。以后,我再也不要见到来路不明的人!”

一语双关,阿初知道,最后一句话,大太太是说给自己听的。

“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夜深和露立苍苔,到晓来辗转书斋外。纸儿、笔儿、墨儿、砚儿,件件般般都似郎君在。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灵堂里的留声机放着四太太爱听、爱唱的评弹段子。清风朗月过滤着凄凄惶惶的雅韵,院子里,模糊的炉火掩映着阿初的脸,看不清他此时此刻的表情,不过,从纸蝶漫飞的火盆里,大抵知道他的思绪是不平静的。

荣初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在青砖上。

“到我身边来。”阿初面无表情地招呼着自己的亲外甥。

荣初膝行了几步,安静地跪在阿初身边,火盆里的纸钱烧卷了,烟和灰飘起来,杨慕初顺手把手里厚厚的一叠纸钱分了些给他,荣初没有伸手接。

“为什么?”阿初问。

“我母亲不需要。她在黄泉路上,不是等钱用,她在等仇人的血。”

阿初默默放下纸钱,徐徐站立。“你多大?”

“二十岁。”

“读过书吗?”

“读过一点点。”

“读了些什么书?”

“忠孝节义的书。”荣初咬着牙,黑着脸说。

“你恨我吗?”阿初问的直截了当。

“谈不上。我,其实心里怨恨母亲,怨她为什么把我扔在外面二十年,恨她,恨她没给我尽孝的机会。子欲养而亲不在!”

“是啊,仇恨,使她放弃了一切,善良,又使她挽回了一切。但是,杀戮却仍然发生了……”

“是你,你没有勇气承担责任!”

阿初心中的隐痛又被钩了起来。“你的母亲就像是绿呢赌桌前的一个大赌徒,她把一生的积蓄都押在了我的身上。她要的是‘双’,开的是‘单’。滚动的骰子没有按照规定的路线去执行,去贯彻,她输得很惨。可能是老天怜悯她的付出,老天爷偷了懒,老天让那个坐庄的人去让她赢!虽然赢得代价更惨烈,终究是她赢了!她要的并不是死后备极哀荣,而是堂堂正正地回‘家’!她赢了!”

当阿初说完这番话后,荣初知道,母亲的付出终有了回报。他把脸埋在孝衣里,开始哽咽。

“哭出来吧。”阿初说。“你应该让你的母亲听到你的声音,这样,她走得会安心。”

荣初大哭起来,像个大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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