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那我们分工一下吧。”到了图书馆,长安放下手中的笔记本电脑,从书包里摸出了一张纸,“我来编辑和排版,你来找资料可以吗?”
“嗯。”林森接过女生递给他的写满了书名的小纸条,准备去图书馆的电脑里检索时却又被她叫住。转身,女生笔直地站着,低着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
“我一直想找你好好谈谈。”她这么说着,修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瞳孔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终于下定了决心般抬头直视林森的眼睛,“想说很久了一直没有机会说,终于过了大半个学期我们能和平相处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女生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个苦涩的弧度,是她这个年纪的女生很少见的表情。
“什么事情?”
“对不起。那天试图用钱来买你的时间,一定让你很伤心很生气吧。那之后我一直很后悔,希望你能原谅我。”
“……”
“你能原谅我吗?”
其实林森看见了,那天把钱甩在她脸上时女生委屈的、震惊的表情,瞳孔剧烈收缩着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那时有那么一瞬男生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可当他看见漫天飞舞的红色纸钞洋洋洒洒缓缓坠落时,他那点怜悯很快就被痛快代替了。之后也不是没有想过女生只是出于好心,却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锋芒毕露,像是为了防御天敌竖起全身武器的刺猬,将所有的善与恶都隔绝在外,无差别地攻击任何人。林森一直知道,真正做错了的人不是她。
“嗯,已经没事了。我去查资料了。”
“嗯!那我去找模板!”很开心的样子。
真是个傻瓜。林森松了口气。
找好资料已经接近六点,再过半个小时酒吧就要营业了。女生似乎知道男生在为难什么,从摞得像山一样高的书中间抬起头,压低嗓音说:“林森,你去打工吧。剩下的我来做就好,已经完成一大半了。”
“那我走了。”
“嗯。拜拜。”
“拜拜。”
长安微笑着挥手,目送他直到离开。
等到晚上十点林森的驻唱任务完成后,男生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寝室,走了几步又朝反方向的图书馆走去。他并不清楚长安还在不在那里,只是不去他就觉得良心很不安,没来由的不安,像是一种滋生在血液里的病毒,搅得他的身体钝钝的疼。好在他刚爬上图书馆三楼的借阅室就看见了正往外走的女生。
“你怎么回来了?”女生一副很吃惊的表情。
“就想来看看还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哈,谢谢你。”女生加紧几步走到他身边,随他一同往外走,“这次因为你的帮助进度已经比平时快很多了。”
“那就好。”
“明天我再排一下版就大功告成了,到时候再给你检查。”
“额,其实……”林森刚想说不用,却发现女生停在了三楼的楼梯口不动了,“怎么了?”站在下一级的台阶上的林森回过头,视线正好能和她平行。女生一脸为难的表情,目光失去焦点。
“那个,林森。”
“嗯?”
“你先下去吧。”
“哈?为什么?”
“那个……”支支吾吾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我有夜盲症,这里好黑,我什么也看不见。你先下去吧,我扶着栏杆慢慢往下走要很长时间。”
“哈?你在说什么!这种时候当然是要这样啦!”林森不由分说,手上带着霸道的力度牵起女生的另一只手,“走吧。”
走吧。我和你这么说。很轻很薄的两个字,你却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那之前,在我听到你说你有夜盲症时,我心里的病毒滋生出了多么猛烈的疼痛,像是斧凿般要把我的心脏钻破。我很快就联想到了那天我被班里的那个女生团体叫去看你狼狈地缩在教室角落里的那个早上,她们说把你关在里面一夜。该死,我为什么要联想起来,一旦开始回忆,疼痛就四处扩散。我无法再忘记那天早上你从膝盖里抬起头时那张绝望的脸,那时的我以为是你故作可怜,对你的痛苦嗤之以鼻,非常不屑地冷哼着说着无聊,根本就一点也不无聊。你会有多绝望,在一望无际的黑暗里,即使使劲睁大眼睛,即使伸手四处摸索,都只是无法驱赶的、只能祈求它自己离开的无尽的黑暗。即使是被这样折磨的你,也依旧在许多个以后固执地在作业后面署上我的名字,固执地对我道歉、求我原谅。即使错不在你。
一楼到了。
路边昏黄的灯光刺进眼球,长安眯了眯眼,等到终于适应才想起从林森手里抽回自己的右手,“谢谢你。”女生微笑的弧度真的很美丽,男生却感觉刺眼,掌心里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女生的手很小很柔软,是根本没有任何攻击力的生物。他说,“没什么。”把嘴边的“对不起”咽了回去。
(十一)
12月31日,公历的最后一天。校学生会在历时一个多月的讨论中终于决定将今年的元旦晚会改为烟火大会。一百多人的社团浩浩荡荡地扛着几十个烟火爬到学校后山的山顶,准备凌晨十二点跨年时准时一齐燃放,十分热血又不环保的举动,却惹得全校师生激动不已。
虽然以这种规模燃放的烟花随便站在哪个位置都能够欣赏,林森还是把长安叫了出来。后山的旁边有一片海滩,并不是由细软的金沙铺成的那种很优雅很浪漫的沙滩,黑黑的礁石走起来有点硌脚,由于没有观赏性当地政府甚至没有在这里装一盏路灯,白天尚且有人路过,到了晚上就根本无人问津。长安有点害怕。
“林森……”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女生停下脚步。
“上来吧。”
“诶?”
“我现在蹲在你前面,你趴上来吧,我背着你去。”
“诶!”
“快一点啦!”
“哦哦。”女生摸摸索索地伏上了他的背,林森扶住她的腿很轻松就站了起来,“我很重吧。”
“比想象中要重。”
“对不起……”
“开玩笑的。”
“……”
林森走得很缓慢,细碎的礁石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身后的女生似乎很紧张,僵硬地挺着背,将自己与男生的距离拉开,“我说,你一直这样我会很累的。”
“对,对不起。”总算是放松下来,将身体贴在了男生的背上,呼出的气息喷在林森的脖颈上,暖暖的,痒痒的。男生笑笑,总算是找到了一个视野很好的位置,“现在几点了?”他问。女生看了一眼手机,“还有五秒。”
还有五秒。没有人念出声,但是他们都心知肚明,在这一时刻默契地在心里倒数——
五。
四。
三。
二。
一。
欢呼声从很远很远的近乎天际的地方传来,随之而来的是烟火壮烈的爆炸声。一瞬间沸反盈天。
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我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样,比如他们能在天黑的时候聚在一起玩捉迷藏,而我一旦陷入黑暗就迷失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见。那时我从穿着白色大衣的叔叔那里听说,我是得了叫“夜盲症”的病。治疗的方法很简单,吃他给的白色小药片或者很多很多胡萝卜,可是无论哪一种我都不喜欢,所以很任性地拒绝了治疗。直到现在我依然不能适应黑暗。
“好看吗?”林森问。
黑暗是可以主宰我的绝对的力量。为了摆脱它的主宰,我睡觉时总要打开我的小台灯,为了这事我的室友们和我吵了好几次。我很对不起她们,但是我没办法让自己待在绝对的黑暗里。我害怕它。
“嗯……”
直到今天,没有一丝光亮的绝对黑暗里,我伏在你的背上,从你身体里传来的温度让原本很不安的我瞬间无比心安,仿佛什么都不再困扰我了。什么黑暗,什么害怕,都只是人生中一种无足挂齿的体验。所以当你问我“好看吗?”,我想说“真的,真的非常好看。”一整片黑暗里的唯一光亮,充斥我视线的火树银花,盛大又感动。可是我不能说那么多话。
因为我一旦说了出来,就会被你发现我略带哭腔的嗓音和颤抖的声线。那太难听了。所以我只敢回答一个“嗯”字。我想,你会明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