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
孟琛微抬下巴,双眼直直的看着远处。在他俩去过的那个小店,一位女子撑着纸伞,修长的双腿交叠坐在房檐上。
“难得来月湖一趟,不好好喝个酒点两盘小菜,怎么对得起这美景呢。”
君琰皱眉,看了那女子一眼便垂下头,道:“她是谁?”
“你不认识?”
孟琛回头看着他,似乎很是意外,随即笑道:“也对,那几年你在闭关。”
“嗯?”
“她是苏羡,君斐然的夫人……你堂嫂。”孟琛朝苏羡招了招手,后者一扬伞,缓缓飘落在地,没作回应,随即转身进了茶馆。
“也是这个茶馆的老板。”
“无事小筑,似乎不仅仅是个茶馆。”
君琰偏头看向孟琛,脚步不停。
“嗯?不错啊。”孟琛伸手拍了拍他的左肩:“这刚出关,就发现整个君山最有好玩的地方了。”
“……”
“走吧,别一副逼你进花楼的表情,无事小筑……有意思的东西都在二楼。”
孟琛运功,足尖轻点,拽着君琰三两下就来到了茶馆门口。
君琰站定,抬头看着半隐半露在淡粉色桃花林之间的楼阁,此时天色已近黄昏,茶馆里意外的飘出酒香,有些醉人。
一阵风过,桃花瓣随着飘进二楼邻湖的那间房。一只手恰好探出窗外,男子骨骼清瘦,皮肤苍白,近乎透明。
这半截袖子,不像是君山弟子。
“看什么?”孟琛侧头,顺着君琰目光看去,恰好,那男子也起身来到窗边。
两人对视,皆是一愣。
清瘦男子朝孟琛颔首浅笑,孟琛从怀中取出一块暗金色令牌,挂在手指上晃了晃。
那男子轻轻点头,转身离开了两人的视线。
“走,今天运气不错,遇到这个跑腿儿的了。”
孟琛抬腿进了小筑,却先是径直走到柜前,双臂枕着酒柜,转头看了看君琰。
“君琰,这边儿。”
君琰停步,抬头看了眼楼上,随即转身来到孟琛旁边。
“君琰?少宗主?”
苏羡起身放好账本,走到君琰对面,这个传说中的少宗主此时也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
“行了行了,你跟他计较什么,”孟琛抬手在苏羡面前的柜面上敲了敲:“来点好东西,我去上面瞧瞧。”
苏羡翻了个白银,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青瓷坛子:“老规矩,账上又多了一笔。”
“放心。”
孟琛接过,清冽中带着丝丝甜醇的酒香窜入鼻尖。
“哇,这么大方,”孟琛一双桃花眼微眯,燕尾勾起,像是叼到肥肉的小狐狸。
“这可是本……”苏羡瞟了眼君琰,又转头瞪着孟琛,道:“老娘压箱底的宝贝!”
“哼。”
“要不是看在楼上病美人的面子上,你以为……你能尝到这种好东西?”
“喂喂喂,谁才是斐然他兄弟啊?”孟琛摸了摸下巴,压低身子,眯眼看着苏羡,道:“你说的这个话很危险啊,什么病美人,要是哪天斐然回——嗷嗷!”
“别!好好说话别动手!”
苏羡猛地出刀,闪着寒光的锋刃抵着孟琛的脖子。
“那也得你先好好说话。”
“得,我错了。”孟琛伸指捏着苏羡的弯刀,小心翼翼的把它挪开:“你看看你,脾气那么暴躁,这样对身体——”
孟琛迅速抽手,还不忘把坛子扔到君琰怀里去,又连忙一弯腰躲过了苏羡劈过来的刀。
“滚。”
“好勒。”
君琰还在一脸莫名的抱着酒坛,就被满脸得意傻笑的孟琛,拽着上了二楼。
“傻子。”
“我是不待见君琰,却也对他没什么恶意。”
“至于楼上那位,可不是好惹的,跟他合作,你要小心些。”
“你现在算是一个人,还带了几个拖油瓶,斐然不在,我出不了这地方,也无法帮你。”
苏羡收刀坐下,缓缓把脸埋入胳膊里。
“斐然……我想你了……”
二楼。
“你跟苏羡……”
“现在不急,有机会再告诉你。”
孟琛在君琰肩头拍了拍,接过了他手中的坛子,又转身轻轻敲响这位“病美人”的房门。
片刻。
“进来。”
隔着木门,清瘦男子的嗓音,很容易跟方才惊鸿一瞥的模样联系在一起。
如幽谷中,涧水击石。
门缓缓推开,入眼是春日烟柳色的屏风,房内燃着香,带着淡淡的草药味儿,似乎具有安神静心的奇效。
往前走了几步,“病美人”就坐在窗边看风景。
“孟公子,好久不见。”
裴景偏头,对着两人笑了笑,又坐正身子,准备煮茶。
孟琛抬手把坛子放茶几上,道:“今日就不必麻烦了,老板娘珍藏的桃花酿被我要来了,加了些好药材,对你的身体应当不错,怎么样?”
“尝尝?”
裴景闻言浅笑,放下手中茶盒,又从容不迫的拿出另一套杯子来。
“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孟公子。”
“这是哪里话。”孟琛笑笑,再次拿出了那个暗金色的牌子,放在一侧:“做好了,给你。”
裴景目不斜视,嘴角依旧带着淡淡弧度,手上刚好倒满三杯酒。
“这位想必是少宗主,久仰,裴某敬少宗主一杯。”
突然被叫到的君琰有些意外,却还是有礼有节的回敬,客套了几句便不再多言。
趁着孟琛和这位裴公子聊得正在兴头上,君琰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那块儿牌子。
大小跟普通的令牌差不多,似乎要小一些。材质倒是很特别,君琰认不出来具体是那种,但也可以确定此物绝非凡品。
令牌中间刻了个十分诡异的“凉”字,而且……一角的海浪图腾,也很瞩目。
好像在哪儿见过。
……
“看什么,这么入神?”
孟琛歪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君琰皱眉,抬头却发现裴公子已经不见了,连带着那块奇怪的牌子。
“人刚走不久,”孟琛举杯,惬意的把杯中桃花酿一饮而尽,随即放下,单手支着头,双眼半睁半合的看着君琰:“这么认真,在想那块儿牌子?”
“嗯。”
“他是什么人?”
“天水阁阁主,裴景。”
君琰一愣,天水阁,大陆上庞大的刺客组织之一,以海浪为标志。
原来真的是。
“天水阁主为何来君山?”
“他喜欢这儿的风景。”
“……”
看着君琰脸上不太明显的错愕,孟琛轻笑出声:“别看他病怏怏的,毕竟是阁主,随心所欲惯了,却也不是个善茬。”
“关于牌子,给你看个东西。”孟琛伸手,拉过茶几上的一盏莲花灯,随手掐了个灵诀打进去。
灯盏随即亮起,两人眼前出现了一块儿光幕,上面是各种……榜单。
“喏,就这个。”孟琛伸指划了划,光幕顶端顿时出现了三个字——通缉榜。
而紧随其后的第一个红名,便是醒目的两个字:寇凉。
而这个第一杀手的名字后面,大大咧咧的写着天水阁的名头。
“我前些年下山执行任务的时候,意外认识了裴景。”
“恰好我又懂一些符阵,方才那个,寇凉专属的身份牌子,便是裴景托我做的。”
“如何?少宗主,我可是清清白白的,没有跟什么杀手组织串通啊。”
君琰
“我有个疑惑。”
“嗯?”
“我希望你能跟我说实话。”
孟琛挑眉,坐直了身子,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好,你问。”
“我堂兄君斐然,年长我十七岁,那时……你应该还在深渊。”
“你又如何能与他熟识?”
“……”
房间里安静了很久。
许是裴景留下的香起了作用,两人的情绪都很稳定。君琰不紧不慢的等着孟琛的答案,孟琛嘴角带着不走心的浅笑,闭眸不言。
半晌。
孟琛轻轻叹了口气。
“我确实活了很久了,跟君斐然也是旧识。”
“几十年前不慎受伤掉落深渊,用了点特殊方法变成了孩童的样子,这才遇见你。”
“……”
君琰表情愣愣的,眼睛无意识的一眨一眨,看着还挺可爱的。
“那……我……嗯,前辈。”
“……嗯?”
“……”
“额哈哈哈哈哈哈哈!”
孟琛一个没忍住,捂着肚子趴在茶几上笑得十分嚣张。
“你是怎么被教出来的小可爱?”
“……闭嘴。”
“君琰,”孟琛一拳头锤在君琰肩头:“我们是朋友,对吧?”
“……嗯,可你是我救命恩人,还……”
“行了,”孟琛塞给君琰一杯桃花酿:“喝,喝了我们就是兄弟。”
“……”
君琰愣愣的看着自己面前的杯子,甚至有一瞬间的怀疑,里面是不是下了什么毒。
但他还是接过,一饮而尽。
“既然是朋友,有些话还是说开了好。”
“嗯?”
“我不管你从何处来,留在这里有什么目的,还请不要动君山。”
君琰的表情颇为严肃,孟琛也收敛了笑意,一双桃花眼平静无波,看不出什么欲念,很难让人去猜测此人的情绪。
“放心,少宗主。”孟琛走到茶几面前蹲下:“我毕竟在这儿生活了十年,我有自己的师父,师弟和师妹。”
“我没有什么目的,也不想从君山得到什么,这点你不必怀疑,何况你怀疑也没用。”
孟琛突然轻声笑了起来,眼尾上挑,带着点点夕阳色,就像是修炼千年的桃花妖。
“你没证据。”
“还打不过我。”
“……”
君琰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小得瑟。
“当然,您可是我前辈。”
……
画舫动了动。
“哟,人来了。”
孟琛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这个视角刚好可以看到大长老进画舫的动作。
“走。”
君琰刚起身,就看到孟琛从窗户一跃而下,顺带还蹭到了一旁的桃花枝。他站在窗前,伸手便接住一枚粉嫩花瓣。
感觉怪怪的。
花瓣明明停留在手心,却没有丝毫触感,但清甜的香气始终萦绕在四周。
“君琰?”
孟琛站在楼下,仰头看着他。
“来了。”
随手把花瓣放在茶几上,君琰跟着从窗户跳出去。
今日的最后一缕阳光路过茶几,那瓣桃红似乎是动了动,随即便像融化一般,与光共同消逝不在。
……
画舫。
“这是隐身符,只有两个时辰,你自己小心。”
孟琛递过来一张暗金色的符纸,君琰接过,见着这陌生的东西,抬头看了看他的动作,有模有样的给自己用上。
在抬头,眼前便没了孟琛的身影。
“……”
突然有只手拽住了自己。
“在这儿呢。”
“你能看见?”
孟琛歪头一笑:“嗯哼。”
“今天去过一次画舫,机关我来开,你自己走,机灵点儿。”
“……知道。”
君琰皱眉,他觉得这个孟琛真的把自己当小孩子了。
还是这熟悉的假山,孟琛当然看不见,但他记性不错,君琰站着的地方他还记得,随手一抓,就只能看运气了。
“我觉得今天运气不错,应该会有所发现。”
“嗯?”
君琰停住脚步,抬头看着前面,却什么也没有。
“快来,”画舫晃了晃:“我只开一次,机关很麻烦的哦。”
“嗯。”
画舫内点了灯,光线还是有些昏暗,看着身前漂浮的书本和砚台,还是有些怪异。
“咔哒”一声,画舫的茶几翻转着挪开,出现了一条直向下的暗道。
“走,下面情况不明,万事小心。”
“嗯。”
暗道是一截长梯,两人迅速到了地面。砌的倒是平整,只是有些潮湿,角落里还生些了青苔,这密室应该是在湖底某处。
鼻间传来似有若无的血腥气,还有种阴暗朽烂的腐臭味儿。孟琛闭眼,一两声细若游丝的哀咽钻入他的耳中,仿佛夹杂着金属链条的晃动。
像是暗牢。
滴答滴答,从不停歇的响声,不知道是水珠,还是血滴。
“哒,哒,哒……”
有人来了。
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密室里尤为清晰。
孟琛连忙闪身,紧贴着拐角处,现在无法出声提醒君琰,但……相信他够聪明。
前方缓缓走出一个人。
是大长老,君纬。
眼看着越来越近,孟琛迅速屏住呼吸,心中不免庆幸,自己什么都学了点,此时才能安全混过去,不被发现。
君纬突然停住脚步。
孟琛心一紧。
男人的目光移向对面,也是一个角落,大概,是君琰藏身的地方。
君纬抬腿走过去。
一步,两步……
“吱!”
“嗯?”
对面的角落里突然冲出来一只小虫子,长得很是奇怪,至少孟琛没见过。
“雕虫小技。”
君纬停住脚步,拂袖离去。
半晌。
密室里没了脚步声,那只奇形怪状的小虫子缓缓爬到了半空,像是在漂浮着。
孟琛凑过去,小声道:“这什么玩意儿?”
“我在君山阁的一本异志里看过,它某种意义上不算是一种活物。”
“哦?”
“它是人为炼制的,用于——”
“公子真是见多识广。”
孟琛一愣,伸指碰了碰那只虫子。
虚弱又带着丝丝邪气的声音,再次传来:“对,这小家伙就是用来传音的。”
“不过,刚刚算是发挥了另一个用处。”
“多谢。”
君琰把虫子放在地上带路,一边出声道谢,语气里倒没有多大的真心,毕竟他作为少宗主,真要跟大长老对上,那也没什么好心虚的。
说不定还要反过来,要君琰去质问大长老,这个暗牢有什么用处了。
“你是何人?”
孟琛挑眉,今晚运气的确不错,一来就发现了个大秘密。
“你猜呢?”
那人似乎是笑了一下,继续道:“说起来,你们两个,是除了君纬之外,我见过唯二的人。”
“真是好久没有听过外面的声音了呢。”
“难怪,你话真多。”
前方君琰猛地停下脚步,孟琛撞上了一堵空气。
“嗯?”
孟琛侧身看了看,不远处有一扇满是小格子的门,看起来有些像蜂窝。
小虫子停在了其中的一个格子中。
君琰上前,伸指按下去。
地底传来齿轮转动的声响,行列中的格子开始以某种规律平移转动,片刻便尽数埋入两边的墙中。
门缓缓打开。
一条小道斜向下,远远的可以看见一座悬空的牢房。四处尽是峭壁,灯光昏暗,每多走一步,像是离地狱更进一步。
牢房悬空,玄铁围栏坚不可摧,困于其中的人插翅难逃。
孟琛往自己身上施了点术法,隐身咒解除,君琰看了看他,随即也显出身形。
此刻,牢中盘腿坐着的“白衣”男子抬起头来。
脸上有些血痂,袍子也尽是脏污,暗红色的痕迹交错,地上还有未干涸的血迹。
男子动了动手指。
周身突然升起深蓝色法阵,孟琛仿佛听见了天雷轰鸣。
男子嘴角又渗出鲜血。
“你们又是为何而来?”
“你是谁?”
君琰出声,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若真是如此,那……
“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