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修行，皆出万佛。
这是世人对万佛朝宗的第一印象。作为不亚于七国的庞然大物，千万年来，万佛朝宗不断地发展壮大。到了当今，走出来的修行者只占据所有人中的一小部分，更多的则是类似于胡不怪这样的谋士或者阵师。
万佛朝宗位于世界的中心位置，从山脚走到山顶足足需要七天的时间。春夏秋冬皆是景，十里不同娃娃脸，说的就是万佛朝宗独有的景致。这里随处可见高耸入云的苍天古树，涓涓细流傍山而过，山穷水复之时必有柳暗花明之景。呼啸的九龙瀑布终年流淌，发出排山倒海的巨吼，宛若出世的九头巨龙；铺着白霜的华清池终年不冻，在满月的当天会喷涌出滚烫的温泉；山顶上的皑皑白雪终年不化，山腰间的桂花常年飘香，山脚下的青草四季如春。九千九百九十九座大佛遍布山间，传言当年，铸梦师正是在探寻了这些大佛之后，才有所顿悟，设下惊世天局三月三。如今，朝拜大佛的人仍然不在少数，不过大家更感兴趣的是西海中的那片竹林，那是红衣少年的居所。少年无姓，自称独秀。四季皆穿红衫，又称红衣独秀。
西海的面积大约有三个京都城大小，尽头是最高的五指峰，峰后是深不见底的名为鬼见愁的万丈深渊，一条长约千米的铁索桥是通往竹林的唯一道路。桥的四周布有强大的禁制，以防被人为毁坏。万年以来，不知道有多少妖魔鬼怪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想要毁掉万佛朝宗，千年的时间过去了，万佛朝宗不仅没有衰败，反而变得越发的强大。那些挑衅的家伙在被杀死之后，扔在了铁索桥下面的乱石堆里，时间久了，便成了骇人听闻的万人坑。
放在脚边的手札已被独秀翻烂了，红衣独秀仍旧是万年前的模样，偶尔会在独处的时候露出眉宇间的愁容。除了庄字卷手札，在悠悠岁月里，独秀又得到了两本手札，分别是迷字卷和无字卷。原以为收获了两卷新的手札会顿悟出新的东西出来，谁料翻阅了这么久，竟然越看越迷糊了。但是，这并没有让独秀放弃寻找余下的手札。他坚信，只要找齐十四卷手札，必定能结束这个混乱的世界，甚至可以重新书写世界的规则。
如果能书写世界的规则，自己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舍弃这幅男儿身，做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或许这样，就能想起那些并不清晰的记忆。
竹门被推开，红衣独秀脸上的痴笑消失，恢复了往日的冰冷。胖胖的悲欢佛挺着那个看上去足有八个月身孕的肚子，大口地喘着气，颠着脚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位精干的青年，身着黑色的长衫，隐隐露出刻在右手手腕上面的“死”字。这是死门的人。
“宗主，”悲欢佛冲着红衣独秀低下头，身体微微前倾。作为最早一批跟随红衣独秀的人，悲欢佛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够在西海进出自由完全是独秀的信任，对于这份信任的回报，除了像狗一样的忠心，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方式。随着万佛朝宗的不断壮大，当初的狗腿子成为了万佛朝宗里掌控世间情报的悲欢佛。论修行和谋略，他比生死佛和无欲佛差的太远，但是论起对红衣少年的忠心，世间没有人能够比得上悲欢佛。“这是死门的乌鸦，替万佛在大梁的京都城办事。”
“千里迢迢从京都赶过来，必定是带来了好消息吧，”红衣独秀笑了笑，背着手朝竹屋走去，悲欢佛冲着乌鸦使了一个眼神，两个人紧紧跟了上去。少年推开竹屋的门，再一次看向乌鸦，“你该换个名字了。乌鸦报丧，喜鹊传喜。今后你就叫喜鹊吧。”
本是一句玩笑话，却让悲欢佛面色一振，他并不知道，在红衣独秀看来，不论是喜鹊还是乌鸦，能抓到虫子的就是好鸟。悲欢佛用力拍了拍乌鸦的肩膀，厉声喊了起来，“愣着干什么，还不谢宗主赐名！”
乌鸦，准确的说是之前叫做乌鸦的喜鹊，茫然地看着悲欢佛。来到西海，门主听完他的述说之后，直接让他去见悲欢佛。看着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乌鸦心生失望，出于对门主的信任，他仍旧将自己打探来的消息一字不差的说了出来。接着，便见到了令他更加失望的红衣少年，他一度怀疑眼前这个少年根本不是真正的宗主，只是一个傀儡。可看悲欢佛对待少年的态度又不是这么一回事。在纠结的前行中，他愕然发现自己的名字被改了。他还是原来的他，却从乌鸦变成了喜鹊。
“大人，”喜鹊看着悲欢佛，“这……”
“快跪下谢恩！”
“悲欢啊，别闹了，进来吧，”独秀挥了挥衣袖，指着石桌面前的两张石凳示意两人进屋坐下，端了两碗甘洌的清泉放在石桌上面，打量着迷茫的喜鹊，“说说吧，你在京都发现了什么？”
“传言说，京都出现了铸梦师。”
红衣独秀的手抖了一下，将端起的青瓷碗放了下来，盯着喜鹊，“你说什么？”阴冷的声音不亚于深秋季节的凉风，让听见的人浑身不住的颤抖。
“铸梦，铸梦师，”喜鹊感觉自己全身都被笼罩在冰雪之中，一股没来由的恐惧从心底升起，他想偏过头躲开噬魂的眼神，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咬着牙，强忍着说出心里的话语，“京都出现了铸梦师。”
“你亲眼所见？”
“没有没有，只是听闻。”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喜鹊感到禁锢自己的力量消失了，他动了动手指，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僵硬。现在他终于相信眼前的看似童叟无欺的红衣少年绝非等闲之辈，难怪连门主敬重的悲欢佛会对少年如此的恭敬。“江湖上传言，鬼十七给了铸梦师一堆金子找到了龙天神的所在地，并砍下了龙天神的脑袋。”
“龙天神？是龙老二那个废物吗？”红衣独秀喝了茶碗里的水，面露鄙夷之情，“若是一堆金子能请的动铸梦师，那这世间岂不是遍地都是铸梦师！”
“应该是引路人，只是不知道引路人怎么会知道龙老二的藏身之所，莫非这也是铸梦师算计好的一部分？”悲欢佛适时地插了一句话。
独秀没有说话，他曾自认为自己的能力远超铸梦师，也曾放出“世间再无铸梦师”的豪言壮志，可是一路走来，他感觉铸梦师犹如阴魂不散的厉鬼潜藏在世间的角落里，始终无法看清其真正的面目。了解的越多，心中的敬佩与恐惧也就与日俱增。“引路人呢？”
“死了，在城外的竹林里腐烂了，”喜鹊喝了一口甘甜的泉水，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他不知道竹林死去的那个老头是不是宗主口中的引路人，他只查到了那个老人和一个少年，“我调查了那个死老头生前的一些举动，他找了七个人，最后用三两银子打动了一个住在旧城的少年……”
“那些都是棋子，不值得一提，”独秀摆了摆手，“这的确是铸梦师惯用的手段，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谋划着一切，抛出来的引路人和棋子都难逃一死。”
那个少年可没死。
喜鹊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他已经察觉到宗主内心的不快，生怕自己多嘴会换来无尽的磨难。与其说宗主不感兴趣的事情，倒不如将那个消息也说出来，或许能缓解红衣少年内心的不快。“梦字卷手札有下落了。”
“东西在哪？”悲欢佛一把抓住喜鹊的衣襟，将他提了起来。跟随红衣少年千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宗主对于手札的兴趣，“在哪？”
“应该被送到了大楚，”喜鹊吓了一大跳，生怕悲欢佛拧断自己的脖子，“送给了楚皇。”
“悲欢啊，干嘛那么冲动，”红衣少年冲着悲欢佛摆了摆手，又看向喜鹊，“既然送进了皇宫，想必一时半会也不好得手，让你的人盯紧了，千万别放松。希望你下一次再来西海，会是一只真正的喜鹊。”
竹屋的门打开，喜鹊弯腰低头倒退着走了出去；竹屋的门再一次关上，屋里只剩下红衣独秀和悲欢佛。
“宗主，既然知道梦字卷手札的所在，我们可以去把它抢回来……”
“抢抢抢，就知道抢，和流落山林的盗匪有什么区别，”红衣少年瞪了悲欢佛一眼，将空了茶碗扔在桌上，后者见状，抱起角落里一坛清泉倒在茶碗之中，面露尴尬的笑意。“悲欢啊，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冲动。抢一卷手札不是一件难事，难的是抢完手札却不能被别人发现。行走在光明里的我们，怎么能做和自己身份不相符的事情？更何况，铸梦师还没有出现。”
“也许铸梦师早已经死了。”悲欢佛小声嘀咕了一句，放下坛水，千年以来，他从宗主口里听到最多的就是“铸梦师”三个字，却始终不知道究竟铸梦师真正的身份。“宗主，铸梦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铸梦师不是一个人。”红衣少年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说完这句话，便再也没有开口。
铸梦师不是一个人。悲欢佛皱着眉头，思索着这句话蕴含的意味。难道铸梦师是两个人？又或者说铸梦师是一群人？不是一个人，难道是一只鬼？不是人，也可能是神？不应该是神，有可能是大妖。会不会是魔……
“想什么呢？”红衣独秀睁开眼睛，看着皱着眉头的悲欢佛，笑了起来，“铸梦师的事情，你就是不吃不喝想上一万年也不会有结果的。”
“想想而已，我这个榆木疙瘩要是太长时间不活动的话，迟早会烂掉，”被看穿心思的悲欢佛尴尬地笑了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他感觉宗主今天的心情不错，兴许可以回答自己几个感兴趣的问题。“宗主，三月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按照世界最初的规则，三月三本是鬼祭的日子。在那一天，家家户户都会紧锁大门，任凭鬼怪在人间闹腾。”红衣独秀眨着眼睛，往日的那些画面从脑海里蹦了出来，“在那个日子里，不入流的小鬼从黑暗里跳出来闹腾。因为规则的存在，制衡鬼怪的天神在这一天无权干涉小鬼的所作所为。”
“神鬼本就不两立，在这一天，天神肯定很愤怒。”
“可不是吗？可是规则就是规则，谁也不敢去破坏这个规则。因为不论是神还是鬼，都无法承受规则被破坏后的结果。”
“但是到了最后众神还是破坏了这个规则。”
“没错，”红衣独秀的脸上露出郑重的表情，“因为众神得到了承诺。”
“铸梦师的承诺？”
“那时的铸梦师还不叫铸梦师。他承诺会在三月三这一天将世间的百鬼邀请到百里峡，众神下凡全力将百鬼击杀。”
“这可是破坏了世间的规则啊！”
“在天神看来，天地间的规则是制衡鬼神的规则，如果他们倾尽全力灭掉一百零八只百鬼，便意味着世间再也不会存在威胁他们的鬼了。如果没有了对手，规则变成怎样又有什么关系呢？”红衣独秀的脸上露出少有的钦佩之情，“铸梦师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说服了百鬼在那一天前往百里峡，说服了众神在那一天下凡屠鬼。”
“他还说服了大妖。”
“是的，原本众神屠鬼的局，变成了三方的混战。混战之后，众神陨落，百鬼凋零，大妖远遁，这些还不是最可怕。”少年眉宇间的愁容缓缓的凝结，宛若九十岁的老翁，“有人发现，世界的规则变了，一些人竟然可以感知到天地间的仙气，并将其凝聚于心，这些人称自己为天地间的修行者。除了仙气，还有鬼气，感知到鬼气的那些人远赴极北之境，自称为魔。仙气和鬼气统称为灵气。”
“最终还是宗主定下了新的规则。”悲欢佛适时地拍了一句马屁，“孤身入山，俯瞰千佛，开宗立派。”
“我只是顺应了时代的变化，在合适的时候站了出来，”红衣独秀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半分骄傲，反而浮现出一缕迷茫，“盗用了庄字卷手札中的一些词句，将修行者划分成四个境界，初晓，迷蝶，凝神，空悲。再加上我活的太长了，渐渐地，这些被划分的境界变成了世间通用的准则，就连百鬼和沦落在人间的天神也用上了这样的准则。”
“宗主就是被时代选中的那一个人……”
“收起你的花言巧语吧，”少年打了一个哈欠，摆摆手示意自己困了，“哪怕是一头驴，在佛像的头上站了千年，也会被人们尊称为佛的。”
悲欢佛告退，关上竹门，沿着曲径走回自己的悲欢堂，脸上的憨厚与痴傻在走进大堂的那一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上位者的威严。他拍了拍手，一个瘦弱的男子从大堂后面跑了出来，恭敬地站在悲欢佛的身前。
“竹竿啊，”瘦弱的男子并不叫竹竿，竹竿是第一个深受悲欢佛信任的男子，瘦瘦高高长得就像一根竹竿，可惜那个男人早已经死去千百年了。兴许是为了悼念自己的心腹，在其后的千百年的光景里，悲欢佛始终称自己的心腹为竹竿，从不管他们是胖是瘦。细算起来，这个瘦弱的男子应该是第161根竹竿了，幸好他的外表对得起这个称呼。“你说说，为什么人总是爱耍小聪明呢？”在竹竿的搀扶下，悲欢佛坐上大堂的高椅之上，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脏话。“该死的乌鸦，发现了梦字卷手札的下落竟然没有告诉我。”
“乌鸦？”竹竿指了指天上，“报丧的鸟儿？”
“去你的鸟！”悲欢佛伸出脚踢向竹竿的两腿之间，后者笑着躲开。“现在他不叫乌鸦了，叫喜鹊，是死门在京都的负责人。”
“喜鹊，那不还是鸟儿。”竹竿端过来一盘水果，“大人，今儿怎么跟鸟干上了啊？宗主休息了？”
“竹竿啊，找只猫把那只鸟撕了吧，”拿起一串葡萄放入口中，慢慢地嚼着。活了近万年的人了，早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活下去，心就必须要狠。喜鹊未将消息告诉自己，不论最初的目的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如果发生了，就必须受到惩罚。“找只机灵点的猫，别没撕碎鸟儿，反被鸟儿啄瞎了眼。”
“知道了，大人放心，竹竿亲自去办这件事。”
望着竹竿离去的身影，悲欢佛的眼里流露出一抹感伤。曾几何时，自己也曾如此瘦弱。若不是遇到了宗主，恐怕早已被埋入黄土变出枯骨一堆。他隐约记得自己的名字，是叫邵财喜呢还是叫邵喜财？时间太久了，已经记不清了。自己能够坐在悲欢堂的位置上，全是宗主的提携照顾。自己既是替万佛朝宗掌控情报的悲欢佛，更是宗主身边的一条狗。作为悲欢佛，他有权处置违反了规矩的喜鹊；可是作为一条狗，他又不希望自己的主人知道自己擅自做的决定。他看的出来，宗主很期待喜鹊下一次的到来。
算了，死了喜鹊，还会有八哥。既然知道梦字卷手札的下落，那么得到那卷手札只是早晚的事情。狗做的太久了，也该尝试做人的滋味了。私自做决定杀了喜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当是自己做了一回人事吧。
将果盘放在一盘，悲欢佛闭上了眼睛，没过多久便发出轻微的鼾声。睡梦中的悲欢佛露出了笑意，他并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弥天大错。正是这场暗杀，将原本可能浮现出来的线索又扔进了深不见底的水塘之中。
喜鹊不知道死亡正在向自己逼近，离开竹屋，向死门的门主请安之后，他便踏上了回程的道路，他满心懊恼，在心里将那个赏赐自己名字的红衣少年骂了一万遍，连带着将那个该死的肥仔骂了一万遍。在他看来，乌鸦是多么霸气的名字啊！如今，这个霸气的名字没有了，变成了听上去就觉得可怜的喜鹊。
喜鹊，喜欢乱叫的麻雀！
今天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悲欢佛，自然也是第一次见到宗主。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恐慌，他竟然忘记了自己最想说的话。总不能调头跑回去吧？山路陡峭，登山不易，更何况天就要黑了。下次吧，等拿到那本手札，回到万佛朝宗见到悲欢佛和宗主之后，自己一定要将心中的疑惑说出来。
龙老二藏身的地方有布下禁制的痕迹，想必是为了躲避百鬼才设下的禁制。可是那个旧城的少年怎么可能毫发无损的走进去呢？欢喜佛和宗主应该会对这个事情感兴趣吧？等下次吧，下次一定把这个事情说出来。反正除了自己，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
可惜，喜鹊等不到那样的机会了。
瘦弱的肖福出现在下山的必经之路上，他的右手握着一枚竹签。竹签是最普通的竹签，长约一尺，前端削的十分尖锐，冲着喜鹊笑着点了点头。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掉入山谷的深处，夜色如浓雾围绕在两人的四周。
“肖福？”喜鹊认出了来人的身份，他在悲欢堂见过这个瘦弱的像竹竿一样的中年人，一时想不通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是悲欢佛大人有事要问自己？
“喜鹊？”肖福轻轻地喊了一句，握住手中的竹签，向前迈了一步。
“这消息传播的也太快了吧，连你也知道……”
喜鹊感到自己的咽喉部位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蹙眉低头，看见那根竹签插在自己的咽喉处。想不明白的喜鹊拔出了这根竹签，血沫顺着喉咙里的窟窿不住的往外流淌，他张开嘴，想要问个为什么，发出的声音却只有空洞的干咳。肖福走过去，抱住喜鹊，后者慢慢地瘫软在地，无力的双手捶打在肖福的身上。
喜鹊死了，变回了报丧的乌鸦。却未曾想到，报丧的对象却是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