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夫张杵着铁勺,看着大铁锅里冒着热气的野菜粥,冲着过往的军士露出憨厚的笑容。几十年来,这副笑容无数次出现,令看见的人生出归家的暖意。可自打那夜伙夫张一碗击中司怕的手腕,间接放走了那只入魔的狸猫之后,大家看向他的脸色便不再像从前那样温和,眼神中虽无恶意,却透着无尽的冰冷。
“小马啊,来碗热粥尝尝!”伙夫张朝着走过来的一个军士笑着招了招手,后者撇过头走向另一边。
“熊大,来来来,今天的野草是新采摘的,特别新鲜。”伙夫张看见以前那个总爱和自己开玩笑的熊大,后者摇了摇头,示意不想喝粥。
“地狗,老哥给你盛碗粥!”
“去去去,不喝不喝。”叫做地狗的军士推开伙夫张,匆匆离开。
……
铁锅下的炭火渐渐熄灭,锅里的野菜粥糊成一堆,凝成了大块大块的疙瘩,来来往往的军士有说有笑,孤零零的伙夫张扔掉手中的大铁勺,用缺了口的破碗盛了一碗粥,靠在一旁的大石块坐了下来,喝着凉透的野菜粥,心里五味杂陈。
那明明就是一只狸猫啊,怎么会是魔呢?
为什么大家不喝我熬的粥呢,这是大家以前最爱喝的野菜粥啊。
带着疑惑硬着头皮问了几十个人之后,伙夫张像是明白了。魔就是魔,是阴山的死敌,不论是狸猫还是鲤鱼,只要是魔,就是阴山的敌人;粥还是粥,只是熬粥的那个人做的事情,令军士们无法接受。
“粥凉了,就不好喝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郝酒走了过来,伸手抓了一把粥塞进嘴里,走到伙夫张的一旁坐了下来,伸出手,一片枯黄的叶子恰巧飘落在他的手心上。“叶落了,就是初冬了。”
“郝酒大人,”伙夫张自然认得郝酒,知道后者是阴山的登记官,只是想不明白对方来找自己所谓何事,“您找我有事?”
“听说你是宋国人?”郝酒没有回话,反而问了一个问题,将手里的包裹扔在地上。
“是啊,那年大灾荒,举家逃难,跑着跑着,就和爹娘跑散了,”提到当年的往事,伙夫张不由自主地叹了几口气,“跑进了秦国,阴差阳错地入了阴山,被死去的老伙夫留下来打下手,将军见我可怜,十多年前让我入了军籍,每年还能领些碎银子。只是,”伙夫张抹去眼睛的那一抹泪花,“在军营里不愁吃喝,碎银子也没地方花。堆在那个小木屋里也不合适,便托那些外出的军士多买些碎肉,放进粥里,给兄弟们改善改善。”
“把军牌给我。”郝酒伸出手,看向伙夫张。
“大人?”伙夫张面色诧异,看着挂在脖子上的军牌,侧过身,猛地摇头,“不行!军牌不能给!”
“给我!”郝酒厉声喝道,伸出手一把将那枚军牌从伙夫张的脖子上扯了下来,后者惊慌失措跪伏在地,不住哀求,围观在远处的军士看着这边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大人,大人,您可怜可怜我,我真的不知道那只狸猫是魔啊,我当它是自己的孩子,看它可怜……”伙夫张摊开双手,泪水和鼻涕混杂在一起,不住地往下流,“大人,我对将军,对阴山,赤胆忠心,不要赶我走啊,不要啊!”
“正是因为深知你的忠心,将军才命我取回这块害人的军牌,”郝酒搀扶起伙夫张,“虽说飞渡是在利用那只狸猫传递假消息,但是你救魔的事情毕竟属实,任你留在阴山,对你,对军士都不好,”郝酒指了指那锅几乎没有动的冷粥,“这样的场面怕是你自己也不想看到的吧?”
伙夫张抽泣着,点了点头,脸上布满了失落与彷徨,仿佛迷路的候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回去吧,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拿起地上的包裹递到伙夫张的面前,“这里面有将军亲笔写的通关文书和几百两纹银,回到宋国,看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的家人,好好地安度晚年。”
“将军……”伙夫张的眼里泪花闪烁,“我这个老头子,对不起将军啊!对不起大家啊!”
“将军说了,阴山不会忘记每一个默默付出的人,消了你的军籍也是为了你好!”郝酒站了起来,捏着手中的军牌,军牌上面刻着贰零壹叁,“这块军牌会永远地封存,不会再有第二个主人!”
郝酒走了,围观的军士散开,巡夜的军士看见失魂落魄的伙夫张靠着小木屋睁着眼坐了整整一夜,在第一抹晨曦跳出山头之前,佝偻着背,杵着那柄从不离身大铁勺离开了军营。在小木屋的旁边,摆放着一个打开的包裹,里面的百两纹银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出耀眼的光泽。回到自己帐营里的郝酒,从床下取出一个铁盒,打开上面的铜锁,看着里面十几枚军牌,露出前所未有的感伤。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军牌连同伙夫张的军牌一齐放进了铁盒,接着从中摸出一枚刻着蜘蛛的军牌,望着走进来的葬青衣,笑着站了起来。
“听说你去见了那个伙夫张,”葬青衣瞥了一眼郝酒手中的军牌,摇了摇手中的酒坛,“刘青走之前留下的,让你等他回来。”
“你们,都知道了?”郝酒愣了一下,接过葬青衣手中的那坛酒,启封,“人都会死的。”
“是啊,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很难过,”葬青衣叹了一口气,将随身的青剑扔到一旁,“听说你骗了一个百鬼?”
“骗了一个百鬼?”倒酒的郝酒笑了起来,“也不能算是骗吧,我只是向玉生烟承诺,只要能够来到阴山,必定会给予丰厚的条件助他们成长,壮大他们的力量。”
“所谓的成长就是把他们丢给刘青?”
“那是将军的意思,”郝酒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其中一碗酒推给葬青衣,“现在想想,将军才是对的,他们若是通过了磨砺和考验,真的能进入湮灭,以刘青的性格,必定会待其如手足,不论是功法还是经验都会悉数传授,他们成长速度肯定会比进入龙城飞将要快的多。”
“你觉得他们会留在阴山吗?”
“我不知道,我只希望他们留在阴山的十年内,做出自己的贡献,至于十年后,”郝酒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那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
“你倒是看得开,”葬青衣抿了一口酒,吐了吐舌头,“宋国的苦艾酒,真的不适合我的味口!”
“哈哈哈,你们这些人啊,只是喝酒,不懂品酒,”看着葬青衣痛苦的模样,郝酒显得异常开心,“酒如人生,只有用心才能品出个中滋味。”
“郝大人教训的是!”
“这个给你,”将刻着蜘蛛的军牌扔给葬青衣,“见到蜘蛛,把这个交给他!”
“你知道蜘蛛是谁?”
“不知道,”郝酒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登记官,又不是将军肚子里的蛔虫!”
伙夫张走了,走的无声无息,正如他出现的时候一样。而作为始作俑者的四个少年,此时正在军营外的泥坑遭受着非人的折磨,日复一日,像是永远没有尽头。拖着散了架的身子回到帐营已是深夜。
“你们听说了吗,唐国那个和尚死了,”已是夜半时分,挤着十二个人的帐营里传来轻微的交谈声。开口说话的少年自称贼眉,和孪生兄弟鼠眼因为看不惯族长欺男霸女的恶行,在一个天干物燥的晚上朝族长家的后院扔了几个火把。熊熊燃起的大火不仅烧死了族长一家,甚至将族里的联排宅屋尽数烧毁,死伤过半。吓破了胆的两兄弟抱头鼠窜,稀里糊涂地逃到了阴山。他们口中的那个唐国和尚,自幼修炼铁砂掌,据说犯了色戒,偷情被撞破,情人被逼跳井,和尚一怒之下杀死对方一家八口,连夜出逃。这个可怕的人物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死了死了,”鼠眼接过自己兄长的话茬,“和尚出了泥坑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和燕国的那个万屠夫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两人便大打出手,本来和尚不落下风,谁知道半道上又跳出了一个疯道士,道士和屠夫联手,硬生生地将和尚打死了。”
“湮灭不管吗?”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就在那里看着吗?”
“阿火,你这个新来的懂什么,”贼眉的语气里带着一股自傲,“这是湮灭的规矩,在入湮灭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们都不会过问。”
“那入了湮灭之后呢?如果内部相残……”
“那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入湮灭之前要立下血誓,放弃之前的私人恩怨。”
“如果放不下呢?”阿火不依不饶继续追问了一句。
“很简单,”苍老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双方打一架,活着的人入湮灭,死了的人喂狼。”
梁三翻了一个身,剧烈得疼痛令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每日天不亮,他们便会被赶进泥坑,在里面进行厮杀与搏斗。按照规矩,只要你击败了十个人,便可以获得一柱香的休息时间。起初两天,初入泥坑的梁三一行自然成为别人眼中的软柿子,若不是畏惧周生的阴狠,恐怕他们早就被人打死了。更令人气愤的是,刘青明确表明,他们四个人需要各自击败二十个人才可以获得休息。时间在厮杀博斗中缓缓流逝,好在湮灭有些上好的药膏,每日爬出泥坑之后,都会有专门的大夫替他们查看身体并上药。数十天过去之后,除了浑身止不住的疼痛之外,唯一的好处便是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不断壮大。按照玉生烟的说法,泥坑的禁制除了限制天地间的灵气,也是在对自身肉体进行锤炼。
“你干什么!”
耳边响起周生阴沉的声音,梁三侧过头,只见周生坐了起来,右手狠狠地抓住贼眉的胳膊,贼眉讪讪地笑了笑,将断刀递了回去。
“我就是好奇,想看看,”随着贼眉的开口,他额头下方的两道浅浅的眉毛不停地跳动着,“除了入泥坑,平日里你总是抱着这把断刀。我就是想看看这是什么宝贝!”
“滚!”周生吼了一声,夺过断刀,“再有下次,老子拧断你的脖子!”
“阿生,”梁三拉了一把周生,冲着他摇了摇头,眼下最重要的是通过湮灭的考验,据说除了泥坑之外,还有尖竹和幻林,只有通过这三处考验,才算是真正入了湮灭。“别因小失大。进入湮灭才是我们的目的。”
“进入湮灭?”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想进入湮灭提升自己吗?等到十年之约到了,就离开?”未等梁三开口,苍老的声音冷笑了两声,“很多人都曾这么想,他们入了湮灭,在湮灭的栽培下,历经磨砺,成为不多见的好手。最后,”苍老的声音放肆得大笑起来,“死在了河谷!到死也没有闭眼!”
“睡觉睡觉,”鼠眼喊了几声,像是早已听逆了这些言论,“一会儿苏疯子又要胡说八道了!”
周生躺下,梁三侧过脸,握着玉生烟的手,缩在一角的司怕眼角挂着一颗泪珠,帐营里的声音渐息,各怀心思的众人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朝阳的升起。
……
叶子片片枯黄,挂在枝头上,摇摇欲坠。按照往年的惯例,无论驻守在阴山的军士和蛮人之前厮杀得有多惨烈,叶黄之时,大家掉头就走,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但是,今年的秋天却不大一样,最为明显得就是刘青带着一部分湮灭军士又返回了河谷,除了将军坐镇的本营之外,余下的十五座大营里的军士进行频繁得调动,明眼人都知道,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实则暗潮汹涌,只是不清楚这一次的战役会发生在何处。
“都死了?”塔恩抬起头,金黄色头发被风吹乱,眼神望着刚刚走出去的十个身披黑衣的魔,“确定?”
阿伊曼拉表情沉重,站在塔恩的身前,轻轻地点了点头。豢养多年的七名勇士走出了那拉提草原,走进了血池,却再也回不来了。“有传闻说,我们的勇士被军师烧成了灰烬。”
“方便的时候,把他们的名字刻在部落祭祀的长生碑上,那拉提部落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为部落牺牲的勇士,”塔恩拍了拍手,望向阿伊曼拉,“攻打烽火二十四台的事情就这么定下吧,你刚刚也看见了,军师为了这次战役,派遣了十殿阎罗过来助我们。”
“这个消息瞒不住的,阴山那边肯定会知道,”阿伊曼拉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欣喜,反而生出一丝隐忧,“将魂的人肯定会出手,那些修行者会纠缠住十殿阎罗,到了最后,决定战役胜负的还是我们这些人。”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塔恩摇了摇头,蛮族和阴山对峙多年,一方有修行者相助,一方有魔帮扶,拼杀到了最后,仍旧避免不了近身肉搏,那才是决定战役的胜负手。“军师怕是对我们起疑心了,这一次留下来驻守那拉提草原的是克里斯曼。”
“那个目光短浅的蠢货,若是那拉提部落真的由他统领,怕是早就被吞并了。”
“罢了罢了,不提这些琐事了,”塔恩挥了挥手,“你安排人准备充足的粮餉,到了初冬的时候我们就出发,估摸着二十天左右大军就能到达二十四台的桦林峡谷,我看军师的意思,这一次是希望我们光明正大的和龙城飞将战上一场。”
“用不用找人盯住克里斯曼?”
“不用,”塔恩摇了摇头,“若是我们胜了,那拉提部落就到不了他的手里;若是我们败了,”塔恩面露苦笑,“怕是再也回不到那拉提草原了。部落落到谁的手里,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总觉得军师拿我们当诱饵……”
“是啊,”塔恩站了起来,“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军师拿出这么丰厚的诱饵,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听说是烽火九台下的山城,”阿伊曼拉压低自己的嗓音,凑到塔恩的耳边,“呼图壁部落调遣了三千勇士盯着烽火九台。”
“那个地方易守难攻……”话说了一半,塔恩抬起头看向阿伊曼拉,读懂了后者眼神里的意思,“山城里有军师的人!”
“呼图壁的大长老私下告诉我,山城里有人欠了圣手南山一个人情。”
“知道了,这件事和我们无关。你下去准备吧,”塔恩半靠着躺了下来,眯着眼睛,似睡非睡。站在一旁的阿伊曼拉躬身告退,帐篷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军师是什么人?万年不出的鬼才,以军师的才能不可能算不出这场攻打烽火二十四台的战役最好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用这样一场战役,吸引龙城飞将的注意力,转而攻克烽火九台以及那座山城。且不说最终能不能成功,就算是最后攻克了那座山城,对于蛮族和军师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只能被围在山城之中,断粮而死。很小的时候,塔恩便清楚,蛮族想要冲出河谷,唯一的办法就是完全打败龙城飞将,占领阴山。占据一两个烽火台,对于蛮族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这么简单的道理,军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不对不对!这里面一定有问题,这场战役的目的绝对不是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山城,这里面一定隐藏着其它危险而又致命的目的,一旦这个目的达成,很有可能会给龙城飞将带来致命的打击!这才是军师的手段!
塔恩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帐篷外不知情的族人们喜笑颜开准备着过冬的粮食,大捆大捆的果蔬腌制之后存入地窖的深处,不知名的肉骨在晾晒在阳光之下,不停地滴油。欢声笑语在祥和宁静的那拉提草原上随风飘荡,与深秋的寒风交织在一起,彼此追逐,化作了初冬时分薄薄的雪花。
克里斯曼带着手下五名亲随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离开了那拉提部落,他们沿着还未被大雪覆盖的河谷大道策马东行,约摸三天之后赶上了那支前往烽火九台山城送货的商队。商队中混杂着各式各样的人,对于克里斯曼一行的到来,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和疑惑。在看过克里斯曼手里的手书之后,自称周老二的商队首领来将克里斯曼拉到一旁,指了指商队后面的那辆马车,努了努嘴。
“圣手大人的三名亲眷就在车厢里,”周老二的脑袋上顶着一定草帽,草帽上缝缝补补打了好几个补丁,“若是沿途有人问起,你们就装成商队的护卫。”
“知道了,”克里斯曼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句,撇向马车的方向,透过车帘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坐在里面的三个人,高贵的妇人,沉默的少年,还有一名稳重的侍女。“就三个人是吧?”
“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周老二压低自己帽檐,挡住吹过来风雪,“丑话说在前头,我只负责把你们带入山城。入了山城,你们的死活可就跟我无关了。”
“若是在山城外发生了意外呢?”
“绝对不可能,”周老二哈哈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老二商队可是在阴山备过案的,几百年来都没出过事。”
“万一呢?”克里斯曼故意追问了一句,看着周老二面露尴尬,他在心里冷笑了几声。
“不会有万一,就算是真的有,”周老二拍了拍身旁马车上的箱子,拉开一个缝隙,露出黄橙橙的光亮,“有钱能使鬼推磨!谁要是不怀好意,我就拿这些金块砸死他!”
“希望这些金块不要派上用场。”
克里斯曼看向西南方,招呼随身的亲卫紧跟在车厢的左右,这几个人平安交到山城里那个人的手中,协助他们离开山城之后,自己要在第一时间赶回那拉提草原。那个时候,怕是塔恩已经和龙城飞将交手了。不论战果如何,自己都要找个借口将塔恩赶下台。若是塔恩战死,那就是再好不过了。想到这里的时候,克里斯曼笑了起来,寒风吹佛,露出那块绑在腰间的白色虎皮。与此同时,在最北的极寒冰山之下,一位戴着斗笠身穿道袍的僧人摘掉了头上的蓑笠,面朝阴山,瞥了一眼蹲伏在不远处的骨蛟,看着手中的手书,思索片刻之后,踩着厚重的积雪跨上了骨蛟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