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子随着那个腐朽的朝代一起散架了。现在是民国时候,戏子三兄弟分了家,各奔东西。
【壹】
老大是个威风堂堂的好男儿,唱武生,一度是轰动一时的角儿。唱西楚霸王尤其出名——其破空之声,灼灼之目,斩尘之剑,都是从小吃苦挨打练就的真本事。他年龄最大,最早继承师父的衣钵,从小就作为大哥照顾师弟们。所以他最要强,性格最刚硬。唱起戏来也是笑比河清。
想当年他们师兄弟那场出师表演轰动了整个京城,慕名而来的人从戏台子前一直排到戏园子门口。整个戏场座无虚席,大有连袂成云之感。伴着锣鼓喧天,老大身着黑色蟒袍,眼里的熊熊烈火直烧人们心底的英雄美梦,雄浑的嗓音像长了翅膀似的,直飞进人的耳朵、钻进人心里。观众老爷们一个个喊破了嗓子、涨红了脸,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老大出名以后,不少男孩子想方设法来到他门下拜师。
老大眼光毒辣,教训起徒弟更是毫不留情。不少人都知难而退,但仍有几个男娃硬生生扛住了打,练得几乎要脱了一层皮,暗地里都有股拼命的狠劲儿。老大面上凶,心里却心疼着孩子们,有时半夜帮他们搽药,他对这几个孩子是打心眼的喜欢。终于到了正式拜师的日子,几个男娃排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恭恭敬敬地给师父奉茶。老大看着几个孩子,就像就是当年的他和师弟……恍惚间,他也当了师父,只不过再没办法照顾师弟了。
戏班子散了之后,老大就带着一家老小头也不回地离开京城,一路向西。走到哪里,戏台子就摆到哪里。这一路来,他们经历了从繁华到荒芜,见到了朱门的酒肉,路边的白骨。但那时候,听戏已经“过时”了。民国时期一部分人剪辫子,渴望彻头彻尾地从“过去”摆脱出来,还有许多人想听戏,但没钱听戏。自然而然,唱戏的生意逐渐冷淡。因而这一路唱、一路赔,但每一场戏他都不马虎,不应付,也从不多收钱。等走到黄土高原的穷村子时,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自家的大儿子背着饿迷糊的小女儿,身后跟着几个步履艰难的小徒弟。
一直以来,老大就是这一行人的顶梁柱,如今他走起路来也颤颤巍巍,只得依靠拐杖艰难前行。他们心中的大山,几乎要轰然倒下。愁啊!这一大家伙人该何去何从!
幸而几个小徒弟人机灵又懂事,他们明白师傅已经穷途末路,如今他们已成了拖累。于是几个人商量好日子,还是排成一排,跪在师父面前,使劲磕了几个响头,泣不成声地走了。
“走吧,都走吧。”老大招了招手,滚烫的泪和着他的悔恨和不甘,砸在黄土地上:当初是他大言不惭地许诺,要把戏班子发扬光大,发誓要带着小徒弟们出人头地。可现在这地步!?他竟不如一个乡下的农民!想到这,他的泪更加汹涌了。
病怏怏的小女儿蜷缩在角落里,苍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这么一个灵动清秀的小姑娘硬是瘦得没了人形。唉!这可如何是好!隔壁的农户见这一家子可怜,偷偷给他指了条“明路”——把女儿送到地主家做丫鬟,至少能吃口饱饭,不至于活活饿死。遇到好点的人家,不会对他太差的……老大皱紧眉头,沉默不语。
全家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再不想办法真的就要饿死了。老大坐在地上,心揪成一团。他大概从没想过自己会逼不得已卖掉自己的亲女儿……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啊!!
村子地主家听说他这有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就派人送银子来买。活生生的一个小姑娘,竟用四两银子就买走了。女儿走之前,他紧紧攥住女儿皮包骨头的手,“是爹对不住你……爹过一阵子就去接你……等爹接你回家啊……”
一家人用这点银子对付了生计,为了凑钱给女儿赎身,老大决定忍痛割爱,卖了戏服。晚上等妻儿睡着,他借着月光一寸一寸地抚过他的黑色蟒袍。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他想起自己演项羽时的威武,直至今日,他才懂得这戏词后的浓浓悲凉。
第二日老大捧着木箱子到了集市上,祭香行礼,取了戏服。直直地盯了好久,还是闭了眼,“唰”地一声抖开。
“家境困难无以为继,贱卖祖传戏服,100两银。”
蟒袍上的黑色平金绣鲜艳夺目,一条散龙栩栩如生。
围观的人很多,但没人识货,更别谈高价买下他这件有年代的的戏服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挤进人群,上前仔仔细细地摸了摸料子。商人眼珠子骨碌一转,不紧不慢地提高声调。
“这外地人就是爱偷奸耍滑,哼哼,乡亲们注意点啊……”人们见状都摇了摇头离开了,商人笑得露出几颗大金牙,肥胖的脸贴到老大耳边。
“我只出20两,卖还是不卖,由你。”
老大不禁生出一肚子火气,“你欺人太甚!老子不卖了!”刚厉声拒绝,旁边的妻子拽着他袖子声泪俱下。他又想起卖出去的小女儿,心就像被剜了块肉下来。他紧紧抓着戏服,红了眼。
“40两行不行……”
“就20两,多了没有。”
几代名角儿穿过的戏服,卖了个破布价。
血红色的夕阳被黄得发黑的大地吞掉。
他连唱戏的行头都卖了,他已经彻头彻尾的回不到从前了。他有些懵懂的清醒了:它已不再是称霸一方的霸王了,现在他已走到了绝路,可这里没有乌江,也没有烈酒,只有无边无际的黄土。
拿上钱,他便急冲冲的跑到地主家门口要给女儿赎身。可他来晚了,可怜的小女儿没能熬过他这“一阵子”。
小姑娘刚到地主家,日子也算凑合,无非就是做做家务什么的。但天有不测风云,前段日子地主家老太去世了,临死前叮嘱要一对童男童女。她儿子没办法,找了个丫鬟找了个奴才陪葬去。而可怜的小女儿就这样,被强行灌了水银,一命呜呼。
老大感觉全身的血像是要逆着流出身体。他像发疯似的冲到地主家,一辈子耍刀弄枪的手此刻拼尽了力气——砸坏了他们的红漆门,摔碎了他们的青花瓷……几个仆人一起都拉不住这头没了理智的野兽。他试图通过这样的暴力方式,这种粗暴的行为,为他的无能赎罪。
是他亲手害死了这个,还未见过世界美好就命丧黄泉的小女儿。
老大最后是被打得头破血流拖回家的,他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坐在地上,良久,放声大哭。
“是我对不住她啊……都怪我……”
“我对不住师父……没照顾好师弟,还把看家的本事毁了……”
“我可怜的小姑娘,爹马上去找你……爹来接你回家……”
当晚,老大吐血而死。红黑色的血爬到黄土地上,流进这片贫瘠的土壤。
一个京城名角儿,热血男儿,在漫天黄沙中流干了最后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