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之下,烟雨阁中灯火通明。男女相拥,溜须拍马,嬉笑连连。
唯独此一处在此刻彻底安静下来。
一男一女,隔着一个倒地不醒的身躯,四目相对。他们不知在期盼着什么,又或者都因惊魂未定无暇他顾吧。
“浮......浮姑娘”念再晨率先开口,只唤了声称谓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二人再度对视着陷入沉默,直至走廊那头再度响起脚步声,浮生梦如梦惊醒,一把拉住念再晨的手狂奔起来。
念再晨脑中一片空白,唯觉得手心一丝冰凉后又是一股炙热。
一女一男,一前一后,在偌大的、环环相绕的庭院回廊中跑了很久,穿过了一扇又一扇窄门,翻过了一座有一座木桥,直到二人都气喘不止,才想起早就离开了肇事之地。
回过神来,二人身处之地又是一处花园。这处花园不比前院,寥寥二十步距离的横纵,却让喘着粗气的二人相视而笑。
抬头时,树影婆娑,月色朦胧。
“谢谢。”
念再晨抬起胳膊擦拭着额头的汗珠,注意到面前女子似在怀中摸索着什么却又无功而返。但看她含羞的额头上发丝尽数沾湿,便也急忙在自己的衣服里摸了摸,这才想起自己从未带过方巾手帕之类的物件。
浮生梦安静地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那个男子慌乱地样子,任由汗珠顺着脸颊落下,笑靥如花。
念再晨缓缓抬起右手,捏着袖口渐渐靠近对方的脸颊。几次轻微的停顿,终于触碰。那一瞬间,女子不经意地一颤,挪开了目光,终于稳住了身子,任对方温柔地擦拭着。
“我没想到会是你。”念再晨微笑着。
“我也没想到我会砸他。”浮生梦亦笑。
念再晨闻言一愣,那一夜,便是这个女子?真是这个女子?
他还未认真地看过她的模样,只记得很美,却不曾想会令人忘记呼吸。
她面颊微红,贝齿浅露,两颊的酒窝若隐若现。洗去了红灯的照耀,只在皎洁的月色下,宛若梦中仙女。
“你......”浮生梦抿了抿嘴,眉眼之间略有收缩,似乎有些紧张,“你......擦花了......我的妆......”
念再晨如梦初醒,他竟是忘了已在她的额头上擦了很久,急忙撤开手臂,尴尬地赔笑。
他只是没想到,再相见竟是这般的情景。心跳莫名地加速,小心翼翼地生怕做错了哪怕一个动作。
念再晨想了很多说辞去解释那一夜的误会,但话到嘴边,却是匆匆剩下寥寥数字。
“你、你......不怪我?”
女子一滞,随后浅浅摇头。
见状,念再晨不住地点头,双手僵硬地凌空颤着,不知该摆向何处。渐渐地,亦不敢看面前人儿,撇过头去,不知看向何方。再后来,甚至连站在这里都觉得不安,想要离开,双腿又似灌了铅,寸步难移。
浮生梦偷撇着面前的男子,虽然高大,却怎么总觉得像个男孩。那一夜众目睽睽下的疯狂举动在脑中一闪而过,脸颊又是一烫,却不禁窃窃笑出声来。
咯咯咯......
声若银铃,在念再晨脑中叮当作响。
他不明白此女此时为何而笑,只觉心底一朵花儿绽放开来。
念再晨深吸一口气,长长呼出,装作默不在意地问道:“你在......笑什么?”
女子微微侧身,仰头看天,似也答得漫不经心:“你好像......不像你......”
“这算什么话......”
“我也不知......”
二人默契地回头,再度对视,不知不觉又都笑出了声。
二人的话匣子终于打开,说砸的那一下甚是刺激,说跑了半天也不知逃避着什么,说你的妆没有花,说这个夜晚真的好美。
谈起先前醉酒的大汉,原来此人是朝中皇帝宠臣陆胜的门客,嚣张惯了,常常对她出言轻浮,浮生梦亦厌他的作态,给他点教训倒也不差。
陆胜......
不知为何,念再晨在心中默念了这个名字很多遍,不知不觉竟已记下。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天色蒙蒙亮,在浮生梦的指引下,念再晨方才从后门离去。
回去的路上,念再晨不经意间傻笑了数次,直到走到了市集的牌坊下,这才一拍大腿,如梦惊醒地大呼:“完蛋,正事忘办了!”
待到上午,念再晨重又造访烟雨阁。从佣人口中得知,云水瑶早早便出门去了,问去哪里,不得而知。
待到傍晚,念再晨又登门造访,索性这次遇见了宝虎。
“虎仔,你过来!”
“诶,念哥。”宝虎倒是听话。
“我找云姑娘。”念再晨开门见山,也不寒暄。
宝虎面露难色,摸着后脑勺道:“老板娘......不在啊......”
“还没回来?”念再晨追道。
宝虎点点头,脸色很是难看。
“她什么时候回来?”
宝虎显然心中犯难,嘴巴都歪得快碰到眼角,见念再晨很是急切的样子,这才支支吾吾地说道:“老板娘......她、她说有急事,要......要去一趟陵城。今天......应该、应该不会回来了。”
“陵城?陵城在哪?”
“若走官道,两日的路程......”宝虎的声音越来越小,“程”字的尾音几近消失。
念再晨眉头一皱,急道:“两日?往返岂不是要四日!”
宝虎扒了扒手指头,点头认可。
“她可曾说去做什么?”念再晨双手叉腰,很是不耐烦,不待宝虎开口便又道,“算了,她做什么也不相干,反正就是这几天都不在呗!”
其实念再晨的目的是借浮生梦的名头吸引长安城内的权贵,昨夜一过,倒觉得先前的误会已经解开,如说跳过云水瑶直接找到浮生梦请她出面亦不是不可。但每每想到这里,念再晨却无论如何开不了这个口,心中自我安插了诸多借口却还是不行,是个死循环。
因此越想越急,急却挤不出办法。
宝虎看着他一反常态,眉宇眼眸间唯有烦躁,一时也插不上话。
念再晨看看面前的“痴汉”又回头看看烟雨阁的大门,心中烦闷终于形成无名火,趁着宝虎晃了下身子,一股脑地全盘倾泻出来。
“虎仔,我跟你说,你真的是蠢!”
“啊?”
“啊什么啊!”
“哦......”
“哦什么哦?”
“啊!”
“......”
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不时注意到偌大的烟雨阁门楼下,一身材高大的壮汉神情愧疚含胸缩首,一发型诡异的男子神情激烈,指指点点念念有词,画面颇为滑稽。
“我跟你说......谈墨轩,两日后开业!你、你......看着办!”
念再晨也骂累了,再找不出什么话来。其实回想起来,此事和宝虎还真没有关系,云水瑶的外出他亦没有责怪的理由。但没这么个中间人,他自问对那个女子终究开不了这个口。
没有她,便少了一份噱头。京城的显赫人士或许会少许多。没有那帮人,画作的卖价自然会下滑。
但是一幅画作少买些钱财又有何妨呢?
她可是京都尽人皆知的才女,烟雨阁的头牌。
她没有怪罪他的冒失。
她替他消去了一场皮肉之苦。
利用她去博取富豪们哄抬画价的想法真的合适吗?
她是个不可亵玩的女子!
少卖些钱财,又有何妨呢。
想到这里,举向天空的手指头点了数下又无力地落下。
虽然亲身体验了“躺枪”,宝虎对念再晨也没有一点火气,反倒在听闻这个骂了他半晌的男人宣布这条信息后,一扫阴霾,发自内心地唤呼雀跃。
“念哥,真的啊?我要去啊,你得让我去啊,我忙了那么久,就想着那一天呢啊!”
“你......”念再晨看着宝虎憧憬而无暇的眼神,登时思绪更乱,只得臭骂道,“真是个痴汉!”
不远处一辆缓缓驶过的马车上,被手指搭着掀起了一半的窗帘缓缓落下。
马车内,一鬓角斑白的男子敲了敲另一边的墙板,一身着墨衣面容冷峻的少年立即加快了些步子凑近了马车车厢,小声应答。
“此人便是那个小子?”
“是。”
“确有几分离经叛道,倒也有几分与众不同的气质。轩儿,你怎么看?”
“孩儿只懂剑术,其他之事不敢妄加评判。”
车内男子若有所思,良久,缓缓开口:“此子倒有些心计,也有些胆量。想利用烟雨阁作关系网,嘿,还真不是墨守成规的人能做出来的事。”
“孩儿不解。”
“轩儿,关于烟雨阁,你怎么看?”
“公子王孙、名流劣绅鱼水之欢的污秽之地。”
车内男子抚着胡须,爽朗地笑了开来。
“哈哈哈......所以老夫说他离经叛道啊。”
“义父似乎挺欣赏他?”
“嘶......欣赏......现在还有些牵强。但这幅《千里江山图》的画卷倒着实让人眼前一亮啊,毕竟是你师父看重的人物。对了,记得他的铺子开在了东市?是那家......谈墨轩吧......”
言语间,车中男子不禁又展开了些手中的画卷露出一些画面,眼神看得痴迷。
“孩儿择日登门造访。”
“也好。这有一封信是你师父要给他的,你也一并带去。”
“是,孩儿记住了。”
“对了,那小子是姓念吧?”
“念再晨。”
“对,对,画卷上的落款是这么个名字......”
言罢,男子轻咳两声,车夫心领神会,挥挥缰绳,马车加速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