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占地辽阔,因为京都的地位,诸多富商重臣都定居在此。其中府邸最为密集的正位于城中皇城偏东的位置,恰好处于皇宫与东市之间。
梁国定都长安不过是十年之间的事情,又或许先前大多经历了十数年的乱世,这些富贵的府邸多兴建得颇为奢华。这种情况下,反倒显得白家宅子颇为突出,不是因为其它,正是白家府邸看起来过于简陋了。
白府的院墙正门皆无特别装饰,褐色的柱子因为年代久远显得非常陈旧,若不是门上牌匾“白府”二字,况且很难认出此竟是开国元勋的住处。
白府坐落在东市内部,它的后门正是先前念再晨在东市闲逛时发觉的那处。然此次出行,念再晨是为了送些物件,十驾满载货物的马车索性绕着东市走了一圈,直至寻到了正门才停下。
浩浩汤汤的车队自然引得众人瞩目,加之念再晨在东市已然名气不小,更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念再晨在车上自然也听到了一些坊间的声音,议论此为谈墨轩念先生卖画之时支持白家慈善之举的有之,但令他略感意外的是,亦有一些声音竟谈论白家也开始这样那样云云。
人言可畏,念再晨自然对这个词汇并不陌生,但若说亲身体会其中厉害还是头一次。这让他不免想起先前刘言的话,也再次打心眼里认定,先前直接送银票的行为是多么荒诞。
待车队停稳,念再晨敲响了白府大门,过了一阵子,门内才传来动静。
虽然念再晨私下里想了很多开场白,但当白府大门打开,白凝轩冰霜一般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时还是忘得一干二净。
“念公子,是你。”白凝轩的语气很是平淡,对于这个男子的到来他似乎并不意外。
念再晨点点头,回头指了指规模夸张的车队,挤出一些笑容,道:“白姑娘,这些......”
不待念再晨说完,白凝轩冷冷一笑道:“公子,请回吧。这些物件请收回,白府不需要。”
念再晨赔笑道:“白姑娘,这些是早就说好的,那日姑娘你如约去了,我只是履行约定,并没有别的意思。”
“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公子何必当真。堂堂白府,莫非公子还真当我这里需靠乞讨度日不成?请回吧!”白凝轩的脸色一沉,右手扣在门上,大门之间只掩着一道半人款的缝隙,显然当下便要下逐客令。
念再晨一时语塞,此时他并不明白是何原因让此女子竟生如此抗拒心理。回想起初次见面交谈此事,她的态度尚且模棱两可,再者自己不过是履行诺言,思前想后似并无不合理之处。
“大哥哥!”
随着一声稚嫩却热情的叫声,白凝轩的冷峻之色有所松动。念再晨寻声看去,那个名叫“师微”的小女孩已从门内钻了出来,小脸蛋上笑容灿烂,显然对他的到来十分欣喜。
念再晨急忙蹲下身子,从怀中掏出一串糖葫芦,一手递了过去,一手随即抚在小女孩脑袋上,热切地道:“小妹妹真乖,今天又长漂亮了!来,吃糖葫芦!”
这一大一小一见如故的模样让白凝轩不禁翻了个白眼,不禁道:“无孔不入!”
师微显然听见了她的话,糖葫芦已经抓在手上,却还是回过头去。念再晨见状急忙道:“师微,哥哥给的,吃吧!”
语罢,又抚了抚师微的头,这才站起身来走近了些对门后那个女子道:“白姑娘,这些就是给孩子们的一些小礼物。其实......白府的事情我也私下打听了一些,也想趁这个机会献一些爱心。你看,都是些日常用品、杂粮蔬菜,孩子们长身体,用得着。”
白凝轩眯着眼睛,显然很不信任这番说辞。她的视线在这个男人和那个孩童之间数次转换,这才追问了一句:“别无他意?”
念再晨狠狠地点头:“绝无它意。”
此时白府门前的街上已逐渐熙攘起来,显然多数人都是赶来看个热闹。白凝轩思量许久,这才勉强点点头,呛道:“白府人手不多,还请公子差人把东西都搬进来。”
念再晨急忙拱手,“那必须。呃......我可以进来吗?”
白凝轩眉头一皱,撇撇嘴角,不满道:“进吧。”
雇来的伙计忙活着将物品都搬到指定位置,白凝轩对家中佣人吩咐完事情后便引念再晨至院中坐下。
这是念再晨第一次见到白府内的模样,院子虽大,却只简单布置了石桌石凳,四围除了些绿植草木,也就是零散陈旧的木马木牛之类的孩童玩物,竟看不出丝毫将军府的模样。
或许是白府常年冷清,今日久违的喧嚣下,这里收留的孩童都站在不远处的屋子里,偷偷看着院内,很是好奇。
白凝轩为念再晨倒了杯清水,随后便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甚至翘起了二郎腿,随后便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念再晨深感无语,此女的举止神态无一不表露出“敬而远之”的意思,若不是一旁的师微将冰糖葫芦咬得咯吱作响,当下就真的坐立不安了。
“白姑娘,恕我眼拙,我怎么觉得你有些......仇富?”念再晨思量很久,也不知这么说合不合适。
白凝轩冷冷道:“哦?阁下眼力确实不错。白某确实是个不识好歹的女子,公子的一番好意完全不能体会。既然如此,还望公子只此一次就好,小女子感激不尽!”
念再晨长叹一口气,感慨道:“哎......想做件好事这么难么?”
白凝轩冷笑一声,道:“呵,公子的心思不止于此吧。”
“那你当日为何要答应?”
“戏谑之言,何必当真咯。”
师微愣愣地看着面前一男一女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只觉得那个大哥哥的脸色越发难看。其实白凝轩的性子师微并不觉得奇怪,只不过对那男子的反应感到有些滑稽,心想姐姐还是头一次对人这么热情,他怎却和木头人似的。
想到这里,师微吧唧一口又咬下一整颗糖葫芦粒嚼了起来,嘴里又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白凝轩显然注意到了身边这个女童的“异样”,随即道:“师微,怎么一个人吃呢,快去把那些糖葫芦分给弟弟妹妹们。”
师微哦了一声,腰杆子一挺跳下石凳,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师微这是个好孩子啊。”念再晨装作无意地叹了一句,两只手在桌上摸了摸又垂下去交错在身前。
见他身子一前一后地轻微晃着,是有些可爱,白凝轩心生笑意,这才语气温和了些,道:“看你画画得不错,师微说她喜欢。”
念再晨点点头,道:“是嘛,那我一会儿给她画点小玩意儿。”
“我可付不起,你的画都是天价。”
念再晨闻言抬起头来,眉头轻锁。但见面前这个几乎没有表情的女子颇为玩味地看着他,亦不知此言是为何意。虽说他曾对钱与画的对等看得很重,却不知为何此时竟心生一些不悦,随即正色问道:“白姑娘,难道什么事都要谈钱么?”
白凝轩耸耸肩,道:“不谈钱,谈权?”
见此女的模样并不似在开玩笑,念再晨不免心中一颤。心说莫非在这长安城内,名利之事就是天经地义的。即便是给一个不谙世事的女童买糖果、画幅画,都得安排个价码标上?
想到这里,念再晨微微摇头道:“其实就是给一个孩子画幅画而已,真的要弄得这么复杂么?”
白凝轩也沉下声来,严肃问道:“那么念公子一开始所言‘各取所需’又作何解?”
白凝轩声音不大,“各取所需”四个字却说得清楚明朗。念再晨一顿,这句话正是他先前劝说白凝轩去为他的生意捧场时说的话。
念再晨的表情僵硬在空中,并不因为其他,而是他此时反感的东西,数日之前还乐此不疲。此时被她这么一提,无形中竟觉得被人狠狠扇了一个耳光,脸颊烧得厉害。
白凝轩冷哼一声,继续道:“其实你今日似有些拘束。前些日子初次相见,记得公子你胸有成竹,口若悬河,显然很清楚自己所求是什么。我只是好奇,于是猜想你不过是想通过我这里收留的孤儿博人眼球,制造一些有利于你的话题。后来,你没想到你竟能卖出这等天价,那个时候,这个话题的意义已荡然无存。人都是这样,满足了便空虚了,于是又开始想着法子去填补心里的那个空虚。于是就开始骗自己,这些行为都是真的,只是为了这样而这样,无知不觉中已经摒除了那些无聊的原因。我说的,对吗?”
白凝轩凝视着面前的男子,她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虽然镇定地说完,心跳却快了许多。或许她希望听到面前的男人说一个“不对”吧。
念再晨深深吸了口气,这个女子不留情面的说辞将他为自己蒙上的面纱揭了个干净。虽然如此,他却感受到一股安宁,思前想后,她说的并没有错。如若扪心自问,那种莫名的悸动与无论如何都要兑现这条诺言的心理压力的来源,便正是她所说的种种了。
见那男子嘴角干涩地微微抽动了几下,随后含笑点头的模样,白凝轩下意识地理理鬓发,轻声道:“无妨,整座长安城都是这样,至少你还坦诚。”
念再晨闻言愕然,一时语塞。但见那女子冷峻的五官此时竟似浮现出一抹笑意,更是意味深长。她的长发随风飘飞,这个身为将门之后的女子此时的心思难以揣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