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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亭是一座很普通的草亭,老头也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老头,满头花白的头发与快垂到肚脐眼的长髯,将他苍老如树皮的脸藏得严严实实的,看样子他必然已过了耄耋之年。
然而老头身旁的那一口大酒缸却非常不普通,足足比老头高出了一个头,重量不可小觑,缸身上绑了一圈圈麻绳,显见是为了背负方便。
林绝一看四下无人,除了他只有这个老头在,这口大酒缸想必是老头的,但凭着这老头疏松的骨质,怎么可能背得动呢?
老头抚着胡须笑道:“年轻人,我猜这木镯子一定与一位十分美丽的少女有关,对吗?”
林绝虽不情愿理会,但仍是点了点头。
老头笑笑不再说话,目光却时不时地落在林绝背后的黑刀上。
林绝跑了一路,肚子又饿了,拿出了早前收好的白面馒头,吃了一口,转头一看老头在盯着他手里的馒头看,还咽了一下口水。
我看得直乐,这老头该不会是饿了好几天吧,一个白面馒头有啥可馋的?
被盯着看的林绝一口也吃不下去,站起身走到老头面前,掰了一半馒头递给他,转身又回去坐下。
老头乐呵呵谢道:“哈哈哈,早上出来得急,忘了吃早饭,正好饿了,谢谢你了年轻人。”
林绝没有应答。
老头倒是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年轻人,你是要去长天司吧?”
林绝点头。
“是去拜师吗?”
林绝又点头。
“我看不像。”
林绝脸上仍没什么表情,但终于肯开口道:“为何不像?”
“直觉。”
林绝觉得这老头在搞事,不与他一般见识,起身继续赶路。
刚出草亭,老头又幽幽道:“啧啧啧,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上得了山去。”
林绝不为所动,只管向前走。
老头怔了一下,不肯死心,接着道:“鹤鸣山山高路长,想上山可不容易。”
林绝没忍住,停下来回道:“不容易也要上。”
“为何?”
“不为何。”
老头哈哈大笑,一直揪着林绝上山的目的不放,“不为何,才是真为了何。”
林绝眉头一皱,担心目的暴露,想继续向前走。
老头又道:“你没懂我的意思。”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林绝不解其意,终归觉得老头想说什么,回身施礼道:“请老先生赐教。”
老头微微一笑道:“孺子可教也,你可知上山路上已经被长天司的人布了结界吗?”
林绝摇摇头。
老头摇头笑笑道:“既然不知,还不回来坐下。”
林绝有点不情愿,但照做了。
老头指了指肩膀道:“给我按按肩,老夫累了。”
尽管觉得老头很不要脸,但他仿佛有种莫名的气质,能让林绝服服帖帖地照他的要求去做。
老头一边享受林绝的按摩,一边慢悠悠道:“每年长天司收徒的这段时间,会在山路上设下一道结界,凡上山弟子都会被结界所影响,轻则浑身无力,重则半路昏倒,只有有能力通过结界的弟子,才能进入下一道考验。”
“请问老先生,是什么考验?”
“试元石。”
“何为试元石?”
“一块能测试你元能与潜力的奇石,如果你不够格,便无法进入下一道考验。”
我无奈地摊了摊手,还有下一道考验?区区一个长天司,拜个师怎么这么麻烦?
林绝倒挺有耐心,继续问道:“老先生,这新的考验是什么?”
老头得寸进尺,抬起了左脚,摸着胡子道:“我的腿也很酸,帮我捶捶。”
林绝默不作声,为了进入长天司,只能照做。
“如果你获得了试元石的认可,便可进入长天司的前院修炼,三个月后,如果你能在新人的比试中脱颖而出,才算真正进入了长天司。”
“多谢老先生指教。”
林绝停了手,转身就走了。
“你怎么不锤啦?”
“你已经讲完了。”
“谁说的,我还有很多细节没讲呢?”
“不必了。”
老头见林绝越走越远,占不到他的便宜,故意大声道:“你这就走了,难道不想知道破结界的妙计吗?”
林绝压根不理他。
老头摇头苦笑,大声道:“记住,唯有心智坚定,才能通过结界。”
林绝头也不回走了。
老头自言自语笑道:“就看你到底为了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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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天司的势力范围遍及鹤鸣山的十八座山峰,司里每年开门收徒的所在,乃是其中的清泉峰。
林绝一往无前,直奔清泉峰顶而去,时间刚过午后不久,他便爬上了半山腰的位置。
我不禁疑惑起来,林绝一路上颗没遇到什么阻碍,那老头所说的结界去哪儿了呢?难不成那糟老头子从头到尾只是在占我们便宜?
林绝也有疑虑,但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多想,喝了几口水,简单休息后,他又继续上山爬去。
大约爬上去百来个台阶后,我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奇异的力量——看来老头没骗我们,结界出现了。
林绝没我的能耐,他抬头向上看去,除了越来越浓的雾气,便再也看不出啥来。
好吧好吧,我认了,等会儿铁定要倒霉了。
果然,林绝很傻很天真地走进了结界,一股无形的压力如滔天骇浪一般来袭,立刻让人感觉胸口发闷,眼前星光点点,分辨不清方向,双脚也使不上力来,简直像是把人挂在吊扇上甩了八百多圈一样。
此时此刻,任何人的脑海里都会萌生退意,只要向山下走个几步,便能离开结界,那个该死的长天司不去又有何妨?
“不!”
林绝吼了一声,将所有的退意全都喊了回去,抽出墨龙渊支撑住了身体,“我绝对不会放弃的,爹,娘,小兰,胖乐,还有那么多人等着我去为他们报仇雪恨,我绝不能退!”
他紧咬住牙关,一步一顿,用尽全力向上挪动身体,额头爆出了豆大的汗珠,不一会儿,衣服便被汗水浸透,仍旧没有丝毫退意。
我也难受得要命,暗暗灌了点元能给林绝,想他运功调调身子好受些,可是他竟丝毫不取用。
乖乖,你该不会是想硬生生走上去吧?
你承受力吊炸天,我不想难受啊!
我迷迷糊糊地像是坐在一叶惊涛骇浪里的孤舟,只听得见林绝沉重的呼吸声,他埋头攀登,墨龙渊被一次次刺进山路的石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宛若山寺里长鸣的钟声,久久回荡在清泉峰的山林中。
然而没走多久,情况突然变得更加糟糕了。
结界的影响开始逐步加深,林绝出现了幻听和幻觉。
王家村的凄风冷雨中,到处都是父老乡亲痛苦的惨叫,林弘烈、小兰、王贵乐……一个个他所深爱的人也出现在他的眼前。
“爹,小兰,胖乐……”
林绝无力地叫着他们的名字,伸着手向他们走去,可他们却总是越离越远,而且身上开始被鲜血染红。
“不要!不要!”
任凭林绝怎么撕心裂肺地哭喊,血也没法止住,他越是往前走,他们的血便流得越多。
只有下山,他们才不会再流血。
此刻,我比林绝清醒得多,也终于明白老头在山下说的那句话,唯有心智坚定,才能通过结界。
据我猜测,长天司不仅仅需要承受能力强大的弟子,也想把试图拜师学艺去报仇的弟子在结界处便淘汰掉,避免日后让培养出来帝国工具人,陷入太多的私人仇杀当中。能够用人们内心深处最害怕失去的东西来做文章,长天司果然不简单。
可林绝毕竟是林绝,不能与凡夫俗子相提并论,在他的心里,不仅封存着王家村的血海深仇,还铭记着尹月和离宫部落十几万百姓的冤魂!
“我不会下山的!”
为了复仇,他说到做到,毅然举起墨龙渊刺穿了自己的左臂。
鲜血飞溅,痛不欲生,但结界的影响瞬间被攻破,林绝登时清醒过来。
我疼得浑身一颤,差点缓不过来,林绝你真他妈是条汉子啊!
夸完之后,赶紧治伤,又拉我下水一起疼,下次能不能脑子里多想想打个招呼啊?
林绝一咬牙,拔出墨龙渊,结界已经没法再对他施压,只管向山上走去。
云雾渐浓,能见度下降很多,脚下的石阶越来越宽大平整,走上几十步后,眼前突然出现了几根白色的大柱子。
林绝走上几步,定睛一看,前方竟是一座前所未见的巨大山门,石座、门柱、门梁尽如雪一般纯净无暇,仿佛整座山门都是由刚刚落下的白雪堆砌而成。一眼望去,白色山门与周围的雾气浑然一体,神秘莫测,山门之上所刻的游龙飞凤、奇珍异兽更是若隐若现,灵气非凡,仿佛在提醒路过之人,前方乃是仙家禁地,不可逾越。
山门门梁正中的石板上赫然写着四个鎏金大字——“大道乾坤”。
不用说,长天司快到了。
“年轻人,你的动作有点慢啊。”
林绝怔了一下,向前看去,方才草亭中遇到的老头竟坐在石座旁,那口大酒缸也放在他的身边。
卧槽!我忍不住骂了一声,该不会是见鬼了吧?这老头连着这口大酒缸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年轻人,我说的没错吧,唯有意志坚定,才能通过结界。”老头看向林绝血已止住的左臂,笑道:“你很坚定,而且非常特别。”
林绝没工夫搭理他,只管向上走,
糟老头子坏得很,又想占林绝便宜。
“哎哟额,年轻人,我的脚好像扭了。”刚刚还在笑嘻嘻的老头,一转眼疼得好像只剩了半条命。
林绝走了几步,听不下去老头的哀嚎,折返回到了石门下。
“老先生,你脚怎么样了?”
“疼,特别疼,刚刚狠狠地扭了一下,现在走不动道了。”
呸!你这张嘴肯定是骗人的鬼,能扛个大酒缸跑到林绝前头,脚扭一下算个屁啊!
林绝居然信了。
“老先生,你是住山上吗?需要不要我去通知你家人来接你?”
“这倒是不必了,我家里就我一个人,我是走不动道了,你能不能背我上山?”
好吧,我已经能确定这个糟老头子就是来占林绝便宜了。
林绝在犹豫。
老头居然带着哭腔吐起了苦水,“哎哟诶,你看我这糟老头子,年纪大了,无儿无女,无依无靠,没想到扭了脚,可怜巴巴地在这里坐了很久都没人理我,早饭午饭也没吃,要是好几天走不动道,估计得活活饿死在山路上了……”
林绝看不下去,赶紧道:“老先生,这样吧,你告诉我你家住哪里,我先背你回家。”
老头转哭为喜,笑道:“你真的愿意帮我?”
“真的。”
“反悔是小狗。”
“……行。”
“要不这样吧,我自己一瘸一拐慢慢走,你帮我把这口大酒缸背回去吧。”
什么?你丫刚才还哭自己不能走,现在怎么能一瘸一拐走了?大爷,您德云社讲相声逗我们开心呢?
林绝怔了一下,还没来及开口,老头抢先了一步。
“你刚才说过要帮我的,骗人是小狗。”
好吧,敢情这货是个彻彻底底的老顽童,林绝算是被套路到底了。
林绝也跟中了邪似的,莫名其妙在老头面前变得老老实实,居然真的走到了缸前。
“罢了,答应你的事情,不能不算数。”
敢情这时候你还讲诚信第一位?
老头一脸坏笑地看着林绝转身蹲下,准备背起那口大酒缸,一只手突然按在了林绝后背拦住了他。
“你去背他,我来背缸。”
林绝转头一看,说话的是一个男人,美若冠玉,器宇轩昂,看起来绝不超过三十岁,神色平静从容,尽显内敛沉稳的个性,寒星般的双眸总是带着几分朦胧之意,叫人怎么也猜不透他的心中所想,唯一能看透的是他一身仙鹤蛟龙青云裳,如果猜的没错的话,他一定是长天司中人。
老头笑道:“年轻人,缸就让他去背吧,你来背我不?”
林绝让开位置,任那个男人背起默默离去,又看了看地上笑嘻嘻的老头,总觉得好像被人下了套。
特别是那个男人方才说话的语气,跟下命令一样,容不得别人半点反驳似的,想来平日也可能是一个总爱摆架子装威严的家伙。
那这个老头呢?
他好像认识中年人,又好像不认识,为什么会一句话都不跟中年人说呢?
老头见林绝一脸懵逼,接着笑道:“你没事吧,年轻人?”
林绝真的走过去,背对着老头蹲下来道:“老先生,您上来吧。”
老头奸计得逞,趴在林绝的背上笑嘻嘻道:“年轻人,那就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