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一会儿,夜九仔细吩咐了丁笠几句,下了楼正要离开,感受到视线的她突然扭头看向街道那头。人来人往的大道不远处,站着一个披着袈裟带着笠帽的和尚,眉眼被帽檐遮住,不过就算没遮住夜九也看不清就是了。“怎么了?”整理好马鞍的齐锦行见夜九呆立在马旁,出声询问,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却是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人。
“没,”夜九摇头,“走吧。”
是无闻,想来,是确认她是否安好的吧。
夜九与齐锦行直接回了叶府。
踏进院子的两人,一个被唐轩扯着仔细打量,一个被徐知衣拉着检查身子骨,一凡在一旁看得汗颜。检查完的两个人心满意足地放开了那两个无语的人,一点儿不觉得难为情。
“他……带你去干嘛了呀?”徐知衣问。
“吃饭。”齐锦行答。
看到齐锦行又变回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夜九是真的想笑,也确实笑出了声。“师、师妹!你怎么了,别吓我啊。”这出去一趟怎么还笑起来了。唐轩看到自己师妹笑得开心,反而怕她是出了什么问题。夜九赶紧敛了敛笑容,干咳两声:“师兄,我没事。”
一凡扯扯夜九的袖子,仰着头,眼里闪着光:“羽哥哥晚上想吃什么呀!”夜九拍拍他的小手:“一凡做什么,我就吃什么,一凡做的都好吃。”言罢,对他微微一笑,竟把一凡的脸笑红了。一凡应了一声,就低头跑走了。
徐知衣瞧见自己小徒弟那害羞的模样,轻啧一声:“你别祸害他,他还小着呢!”夜九知道他是在开玩笑,笑笑也没当回事。
当夜又是一场大雪,落了满地,温度也降了,左右也没什么大事,接下来的几日夜九便老老实实呆在了叶府当中,哪儿也没去。
可没休息几天,胡叔就带着消息急急喊了夜九,夜九听了他的几句话,扔下一句晚饭不必等她就赶忙裹了披风出门。
马车在朱雀大道尽头的一间名为“暮云”当铺前停了下来。暮云当铺很大,可里面人却很少。
掌柜的一瞧见夜九,立马迎了上来:“哟,这不是羽公子吗?主子等您很久了。”夜九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跟着掌柜走向后堂雅间。
这是最里面的一间雅间,与前面房间那些轻薄的木雕门不同,这间房间的门是古朴厚重的厚实木门,掌柜扣了扣门环,门被一名小厮拉开,房里已经坐了三个人。看着夜九走了进去,掌柜带着小厮弯腰告退,拉上了门。
“九大人。”房间里的三人在二人进来时就站了起来,一看到夜九那双眼,并未过多打量就恭恭敬敬地对夜九行礼,看到夜九摆手,他们才站直了身子。
其中一个穿着普通棉麻衣衫,看着不过一个普通百姓的中年汉子大笑三声:“哈哈哈,你瞧,我都和你们说了大人好好活着,你们还不信。”说着,一只大手狠狠地拍了拍身旁一个还穿着三品官服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厌恶地掸了掸被大汉拍过的地方,随后又是恭敬地对着夜九一拜:“见您安然无恙,云琛很高兴。”
同样着三品官服的另一人目光灼灼地看着夜九:“大人。”
“嗯,辛苦了。”夜九看到自己信任的三名得力干将此时都平安站在自己面前,心里因刚才那个坏消息产生的阴霾去了大半。
然而拜下去的户部尚书李云琛没有直起身子。
夜九知道他是在请罪,好一会儿,才喊他起来:“怎么回事,前些日子不是还好好的吗?”方才从胡叔口中得知,自己一手创立起来,丢给户部生财用的九华钱庄被改了名字,也不再由户部尚书掌管。
“今日早朝,皇上忽然下旨,将九华钱庄改名为泽华钱庄,让睿王和柳侍郎联手管理……有睿王在,臣根本没办法插手。”李云琛虽然站直了身子,可还是低着头,他知道当初还是乱世时,为了让九华钱庄在各地站稳脚跟,夜九做了多大努力,所以也清楚,这件事对夜九来说到底是不大痛快。
泽华?这是要把她留下的点点痕迹光明正大地抹掉了。夜九虽然气极,但也并未将眼光局限于这座钱庄:“大抵九伶阁也要被收去了……”她叹气,这口气中的沉重,听得李云琛和曹鑫心中都是一紧——九伶阁若也被清洗,夜九当初手里明面上的东西可真是一点儿不剩了。
而且,沐睿泽让睿王和柳相的大儿子柳敏培一起管理钱庄,就是将柳敏培往上一抬,隐隐有要重用的意思。“朝中四品以上有哪位大人准备归隐吗?”夜九问。
这个事反而在民间游走的曹鑫更清楚:“吏部尚书周大人似乎有意退隐,尚书夫人那天选布料,提起周大人想回江南当个闲官。”
夜九揉了揉脑袋:这周淼也是个难搞的,她当初好说歹说让他为官,她这刚走一个月,周淼就要撂摊子走人了。“我过会儿去点他几下,不过估计这吏部尚书是怎么都要让出来的了。”
吏部那可不是礼部,当初沐睿泽有意立柳璃悠为后,夜九举手支持,但是就这样把柳敏培放到有实权的位子上,夜九想知道他是不是脑袋坏掉了。柳家本就势大,出个皇后已是能容忍的最大限度了,如今还让国舅任吏部尚书?沐睿泽难道真的为色所迷,还是说只是想用捧杀一计?夜九右手放在红木椅子的把手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李云琛和曹鑫站在一旁,都没有出声打断她的思考。
“朝中你们还有能用的人吗?”
李云琛点头:“公子想要如何做?”
夜九抬起因沉思而低下的头,一双灰眸中,是当初为沐睿泽出谋划策的冷静:“玄衣卫的整合应当快结束了,这玄衣卫和九伶阁,要留一个。”李云琛虽心里奇怪为何夜九抓着这些不放,但还是给出建议:“看皇上如今的意思,我们明面上的人都用不了,不过当初的几枚暗棋,可以动了。”夜九有些怅然,那些埋在暗处的棋子,本是为了防止重臣造反而留的,如今无意间又成了她给自己留的后路,可笑至极。
“其实……”曹鑫在旁边听了半天,说话了,“公子,您不是无心于这些吗?干脆送给皇上算了……”
夜九沉默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没有这么执着于这些东西。小半刻钟,夜九都没有整理过来,她只得对着曹鑫笑了笑:“该怎么说呢,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说。”也许只是同齐锦行说的一样,有些不甘心罢了。
如今沐睿泽走出的一步又一步,都在把她留下的东西抹去,到最后,可能在东华,除了那无名墓碑和定罪谕旨,再无她的一丝痕迹……一想到这样的未来,她就慌张害怕。
一直在旁沉默的刑部尚书黄竹眼底划过无数情绪:“大人,下官这一个月一直有事想问,不过与要事无关。”
“你说。”
“大人的死,是那位做的吗?”黄竹虽然微微低着头,可那一双眼却是死死盯着夜九,所以夜九在听到他问话后那一抹落寞的神色并没有被他错过。“你们都是聪明人。”言下之意就是如他们先前猜测的一般了。黄竹得到答案,最先给出态度:“既然如此,您说不给,下官一定为您守住。”如此语气,夜九感觉就算她要与沐睿泽彻底敌对,黄竹也会鼎力支持。
夜九欣慰地轻点下巴,又将视线移向其他二人。
黄竹会最先问出这话、表明决心在夜九意料之中,也在她意料之外。他曾是鲁国的状元,可惜生来性子耿直又不喜人情往来,走上官路后被上司和同僚排挤,眼见百姓被狠狠剥削却无能为力,最后被外派到边关为官。夜九当时夜访他家,与他彻谈一夜,答应他不伤及无辜百姓,又许他一个安定盛世,他才愿里应外合助沐睿泽几乎无伤破关。在他心里,应当是百姓第一的。原本夜九动手把持东华朝堂这种可能引发动荡的事,他不应该支持,不过夜九相信自己和他的交情,相信他不会反对自己的行动,却没想过他会是第一个站出来表决心的。士为知己者死。夜九这次算是彻底明白这六个字的含义了。
“大人您早说啊,那我就呆在玄衣卫不走了,恶心一下沐……呸,恶心一下那个混蛋。”曹鑫是个直肠子,当即一脸恶心地啐了一口,惹得站在他身旁的李云琛赶紧横跨一步,远离了他。
“云琛,你呢?”夜九端着茶盏,轻轻吹了吹水面上漂着的一片茶叶。
李云琛在听到夜九对黄竹的提问的回答时,面上尽是震惊,在他印象中,自家大人和皇上的关系非同一般,皇上怎么可能会对她做这种事。“我……”
见李云琛半天没有回答,夜九也不会去勉强他:“我知道,虽然你们同岁,你却一直是真心尊敬他的。我不会勉强你,我相信你就算从这出去,也不会将今日之事告诉他,所以……你不必勉强自己。”
李云琛依然在挣扎,没有说不,也没有说好,连往日最喜欢逗弄他的曹鑫都没有多说什么,一屋子的人,都静静地等他的答案。“我……大人,云琛斗胆,能请大人说说那日的情形吗?”
夜九放下杯子,抬眸看他,眼中的冷漠,一如往日站在沐睿泽身侧的时候:“有什么好说的,一剑罢了,只是……此事应当不是他提出来的,”听着夜九若无其事地说着如此残酷的话,那三人的面色忽地就黑了,“你们不必这幅表情,古人云,狡兔死,走狗烹,更何况,我这么优秀。”说到最后五个字,夜九竟然仰头对着他们一笑。曹鑫他们怎么看不出来她笑容中的苦涩,也只有曹鑫的脾性才敢直接骂骂咧咧地说:“妈了个巴子,大人您明明早已准备离京,他们非要做到这种地步!”
他所言粗俗,可听来激情,李云琛一握拳头:“云琛,依旧是大人麾下的云琛。”“你可要想好了,往后可能不止如此,可就不能后悔了。”事实证明,虽然宫里那几个夜九没认清,但她识人的本领还是不错,往日在朝中,五品往上有不少人都和她联系密切,可如今她敢托付的,也就只有黄竹和李云琛了。想起当时她将这二人保上尚书之位,不过是怕他人插手六部,让沐睿泽行事不便,如今是她自己想要插手六部,当真讽刺。
不止如此……李云琛心一跳:“大人是什么意思……”
夜九不想多瞒:“救我的人,是西齐的。”黄竹和曹鑫面露惊讶,但远不及李云琛的表情凝重:“大人要去西齐?”夜九摇摇头:“我不知道,可救命之恩,终究要报。”
李云琛声音有些许哽咽:“只怪陛下亲手将您推开了。”
何止是推开呀……
“公子放心,臣和黄竹定当竭尽全力,为您保住玄衣卫、九伶阁。”李云琛看到夜九眼底那抹恐慌,心头一紧,立马立下军令状。见他这般紧张,夜九反而轻轻摆手:“尽力而为吧,不必勉强。”毕竟他们在和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男人争权,那可不是说保住就能保住的。
曹鑫难得看到夜九这般落寞,也赶紧改口:“啧,想从咱们手上抢东西,也要让狗屁皇帝付出点代价才是!公子您放心,九伶阁没了,这不是还有咱们暮云当铺和玉楼吗,属下一定把这间当铺还有玉楼做好、做大。”
看到自家手下这么在意自己的感受,夜九心中的郁气一下子去了不少:“我信你们。”
夜九站了起来,抚平衣上的褶子:“行了,你们小心着……我去周大人那儿跑一趟吧。”说着,抬脚走到门前,拉开厚重的木门,走了出去,拐到了后门。
曹鑫自告奋勇给夜九驾车,夜九也没说什么,让他把马车停在周府后巷树荫处,一阵风拂过,就没了声音。
一身唐门夜行服的夜九已经缩在了周府主院的角落,同时戴着那标志性的面具。她小心翼翼地来到书房,听着里面似有若无的翻书声,看了眼半开着的窗,确认了其中只有周淼一人,一提气一运功,闪进了屋子。
周淼看公文看的认真,夜九手脚又轻,于是他愣是没有发现有人进屋,直到来人说话:“周大人要退隐了?”
周淼猛地抬头,只见本应死了的人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她的声音听上去虽和原先不同,但那装束未变、身上气势更甚从前,是以他一下就认了出来。
“你不怕我喊人?”周淼一直都觉得这位奇女子不可能刺杀皇帝,也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死去,所以对她还没死这事没多大的惊讶,他知道夜九不会伤害自己,所以说的话也是极为大胆。夜九没有理会他言语中的戏谑:“周大人不过三十四,何必急着离开京城。”
周淼面上依旧严肃,可那眼中带着一丝讽刺:“那九大人又为何要假死?”他对夜九假死的意见可是很大,说好同治天下盛世,结果他还没来得及跑路,夜九就先装死消失,简直就是抛弃战友之举。夜九略略沉默,然后嘴角提起一个自嘲的弧度:“那可不是假死,是真死。”
“这世上还有如此大才?”说谎也是不打草稿。周淼放下手上的文书,暗自冷笑,当初四国国君派了多少人刺杀沐睿泽和夜九,最后,不论是多么有名的杀手都没能得手。
“总还是有那么一个人的。”
这句话出来,周淼心里冷笑都浮到面上了,可笑着笑着,笑容就僵住了:“你是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夜九的打断反而让周淼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他顿时觉得一股凉意攀着脊背,直到后脑。兔死狗烹,周淼懂,但是他没想到那个人和眼前人八年至交,还会下此狠手,按照他的了解,只要那个人对夜九说一句,夜九肯定会放权,也必定不会出卖他。
周淼心中生出一种悲凉之感,那个人对挚友都能如此,若是他……“那我就更要隐退了,”
夜九冷哼一声:“大人大可不必担心,你……不太可能。”周淼听明白这是在说他的才能还不至于被帝王猜忌,虽然羞恼,却并没有反驳,的确,他没那么大能耐,也没那么大野心。
“走之前把以前的人情还了,最后帮我一次。”夜九见周淼是真的去意已决,并没有强留他。
周淼看着这相识六年仍看不透的人:“你说。”
“帮我一把,留住玄衣卫或者九伶阁,李云琛和黄竹是我的人,你只需看个局势行个方便。”周淼听到同朝二人是夜九的亲信,并未过多惊讶,他猜得到夜九不可能在朝中无人,于是略作思考后点头答应。夜九又说:“今日我和你说的,莫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周淼那张看着正直的脸上出现一丝狡黠:“这算两次人情,你欠我一次。”
夜九不假思索地应下:“好。”周淼高兴,他知道这人说一不二,说到做到,她的一个人情,千金难买。夜九的话说完了,道了一句保重,便闪身离去。
周淼坐在那儿,看着窗外的院中皑皑积雪,叹气:“这雪,越下越大了。”这京城寒冬将至,他愈发地想要回四季如春的江南了。
马车轻轻一摇,原本闭目养神的曹鑫睁开了眼:“公子。”车内传来夜九伪装的少年声:“传讯,周大人会帮我们的。”“知道,那这尚书之位……”
“他想回江南,就由他去吧,”夜九的声音中夹杂着微不可查的疲倦,“去玉楼。”
“是。”曹鑫一抖缰绳,马车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