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然而第二天下午,曹鑫又一次急急地冲到夜九面前,组织了半天语言,“白马寺、白马寺被围了。”夜九正写着东西,运笔一顿,原本清秀的字霎时化为一团墨渍,提笔,她目光摄人:“谁围的?”曹鑫咽咽口水:“睿王和柳尚书,以窝藏贼子的名义,带人将白马寺围了,如今,我们根本查探不到其中的半点消息。”
夜九点点头:“下去吧。”
“公子,要不要备些人——”
“不必了,你下去吧。”夜九打断曹鑫,放笔,吹吹那纸张,淡然如初。
曹鑫皱皱眉头,以他对夜九的了解,此时此刻她心里定是惊涛骇浪,但也不知是最近的剧变所致还是如何,他愈发读不出她的想法来了。夜九见他还未走,抬头又看他一眼:“告诉他们,切莫轻举妄动。”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个陷阱,诱她出去的陷阱。曹鑫见状,只得告退,留夜九一人站在书房里,对着那张毁掉的字发呆。
两日过去,无闻端坐在白马寺大殿之中,默诵完佛经,停下手中转动的念珠,睁眼看向身侧直直站着的沐睿汐,嘴边的笑意不知是示弱还是讥讽:“阿弥陀佛,睿王殿下,这已经过去两日了,您手下既然没有搜出人来,何必还要围着白马寺呢?耽误了多少百姓人家上香祈福。”
沐睿汐心里微愠,表面仍是翩翩公子做派:“国师是个明事理的人,本王都是为了东华。”
“殿下可还记得贫僧说过的那个故事?”
沐睿汐眼皮一跳,嗤笑一声:“记得又如何?”
无闻定定地看着沐睿汐那双冰冷无情的眸子,终于明白此人有多可怕:“这法子是行不通的。”沐睿汐干等两天,自然知道夜九已经看透了自己的诡计,被无闻一激,颇有几分气急败坏:“你以为本王没有别的法子?皇上如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本王将国师请去睿王府喝茶,陛下也不过事后斥责两句而已。”“哦,是吗?”无闻笑着反问,含着些许轻蔑不屑。
“呵,国师似乎不信,”沐睿汐眼中透出几分狠毒,挥手对身侧士兵吩咐,“来人,搜查已毕,本王冒犯无闻大师,心中有愧,备车,本王要请国师过府饮茶。”
无闻听他这样说,脸上也不禁染上一层怒色:“睿王殿下,这是要撕破面皮?”
沐睿汐笑了,弯腰凑到无闻耳边,低声道:“国师……那个事事护着你的人已经不在了,扒掉那层关系,说到底你也不过一个穷酸和尚罢了。”再直起身子,他脸上已然又是那儒雅的笑:“还不快些去备车?莫要怠慢了国师。”说着,自己先踏出了大殿。
无闻看着他走出门去,回头看一眼面前目慈眉善的佛祖金身,闭眼,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夜九本已经安排好后日就离开此地,怎料无闻会被带到睿王府,强压下担心紧张,嘱咐曹鑫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心里对沐睿汐的手段又有了新的认识。待到曹鑫走了,她跌坐在椅上,手中椅子扶手似乎要被捏个粉碎——沐睿汐!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知道,无闻与她情同兄妹,敢动无闻,彷如拨弄她的逆鳞。这分明就是为了引她出去,然而,她不出去呢?谁知道沐睿汐会不会得寸进尺,一步步压榨无闻的价值。她原本觉得沐睿汐不是这种人,可现下看来,他是下得去手要无闻性命的。
自投罗网,还是看着无闻受苦?夜九在两者之间徘徊不定,倒不是不心疼无闻,只是她知道,无闻定是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看她自投罗网,若无闻因她此去生出什么别样的情绪,才是她不想见到的。
“兄长,”夜九将守在屋外的无声喊了进来,“你可还记得睿王府的布局?”沐睿汐防着她,她又何尝没有防着沐睿汐,早早地就让无声趁他不在时将睿王府的里里外外摸了个遍——其实不止沐睿汐,楚煦然、慕容贺他们的府邸无声都是去摸过的。夜九不知他们之间的隔阂出在何处,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们有所保留的,而他们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呢?
无声按住她刚拿起笔的手,摇头。
夜九将笔硬塞到无声手里:“你知道的,无闻帮我太多了,我不可能扔下他不管……”见无声迟迟不肯动笔,夜九有些动怒,她拿起另一支笔:“你不帮我我也是要去的,我本就应该死……我死了,秋衍也好、无闻也罢,都不会有此劫难。”无声听言,面露心痛,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块,随后扯过了桌上的纸,一笔一画的将睿王府的布局绘了下来,标注了其中的密室密道还有一些暗格。
末了,他在纸上写下:何时去?
夜九看着他绘下的图,思量着无闻可能在哪处密室:“今夜,你我同去,我负责引开他们的注意,你去救他……”她手指着几间不同的密室,“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按照这顺序去摸,应当就是这三间,若是不得,最后再去那两间看。”她点明的几间密室是站在主屋屋顶便能看到外屋的,别的两间有树木、假山挡着,外屋的入口要换角度才能看见。
无声又写:不行,你去救人。
“他们的目标是我,只有我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夜九有些急,“你若不愿就别去了。此事千万不能让曹鑫他们知道,他们若是为此拼命,才是不值。”
无声叹气,放下笔,只得点头——只能是他动作快些,免她陷入危险境地。
这一日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都缩在夜九的书房里,考量着晚上的计划,出门吃饭时两人一如常态,没有露出马脚,一凡还在兴奋地期待着回西齐。夜九听他将西齐形容得美好,想起自己的初衷也是建立一个美好的国家,只是如今……
夜色已深,上元才过,月亮还来不及残缺,皎洁的月光洒了一地,夜九穿上了夜行衣也戴好了面具。在夜里,夜九的视力会带来许多不便,可不想让其他人察觉,只得选择此时出门。在她翻上屋顶的那一刻,她看到已经陷入沉睡的秦京,眼前忽然就闪过当日与沐睿泽一同站在城墙上看到的银装素裹的秦京——这里是国都,是东华的京城,这是她和那些人一起打下的山河。无声见她陷入沉思,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夜九回神,转身,二人朝睿王府飞身而去。
睿王府中静得可怕,根本不需要多想便知道其中定有埋伏,可是夜九既然到了这儿,就肯定会进去,她朝无声打了个手势,就率先翻身进去了。
在她踏上睿王府主院书房的青瓦的一瞬,院子里数个屋子都亮起灯来,照亮了站在院子里的穿着朝服的沐睿汐。“好久不见,九姑娘。”沐睿汐脸上挂着一贯温厚的笑,但此时在夜九眼中,那笑容带着刺人的阴险。
夜九不再如以前一般以礼相待,她站在屋顶,居高临下:“好久不见,睿亲王。”
沐睿汐点点头:“九姑娘既然来了,不如下来喝杯茶?”
“喂,”夜九懒得和这种口蜜腹剑的人虚与委蛇,“你不会这一晚上都站在这儿等着我来吧?”被她这么狠狠一刺,沐睿汐脸色一黑,收起笑容,原形毕露:“夜九,既然进了睿王府,就别出去了,至少——别活着出去了。”
夜九看不清沐睿汐的神色,却能听出他言语中浓浓的杀意,她眨眨眼,问出了这些天一直想要问的问题:“睿亲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杀我的?”沐睿汐逆着月光,看着那人的剪影,忽而露出浅笑:“本王忘了……很早以前了吧。”
他这句话让夜九深思几分,她摸出藏在袖中的暗器:“那次‘西周之变’,是你?”
沐睿汐笑容更深:“没想到你能活着从郜烈弓下回来呢。”言下之意,就是默认。夜九也终于露出杀意,手上寒光一闪,便见沐睿汐横跨一步,上臂的衣料被划开了去。“你竟然……”夜九为沐睿泽出生入死,怎么能忍受他的哥哥在背后捅自己刀子,当下气极,握上了剑柄。
“沐睿汐……”夜九皱眉,“无闻在哪里?”
沐睿汐拍手,院子门外涌进来不少睿王府府兵:“都这样了还在担心无闻,夜九,怪不得你会沦落至此。”夜九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她左手握紧腰间的孤城,右手轻轻转动着那球状的独特剑格。
沐睿汐知道她这般聪明,肯定是知道府中埋伏的,他轻笑:“九姑娘轻功了得,这些人肯定是奈何不了你的——但是再加一队,结果可就不一定了。”夜九右手一滞,看到主屋出来了一队铠甲偏黑的士兵,他们手上的弓弩已经道明了身份——柳家黑翼军,说是黑翼军,其实不过百人编制,而且是越用越少,只因他们手上那特殊的弓弩的制造工艺早已失传,损坏了便再无替代。
柳家……夜九头皮一紧,一股寒意涌上脊背,那双灰眸死死盯着那跟着士兵们走进院中的两个人——柳敏培和一个穿着斗篷看不清面容的人。为什么柳家会和沐睿汐有所交集?夜九发觉,她因为信任周围的人而遗漏了很多细节。
柳敏培尚有几分拘谨,他抬头看向夜九,却在视线相触的一瞬低下了头,这倒是让夜九有些疑惑。但夜九并没有多想,她将视线移到那个身份不明的人身上:“柳家也要来掺一脚?我做什么天妒人怨的事了吗?”
沐睿汐没有说话,倒是那人轻轻一笑,开口,竟是女人的声音:“九大人是小孩子吗?世间事,哪有对错……”柳璃悠?夜九这下是真的混乱了,这又算什么,堂堂皇后跑来暗算她?她都忍不住要叹一句“世事难料”了。
那藏在斗篷下的人转向沐睿汐:“睿王殿下,速战速决吧。”她话音刚落,黑翼军士兵便纷纷搭箭,箭指夜九。
“没想到你也有一天会做这么冲动的事啊,夜九。”沐睿汐胜券在握,神色就此从容。
是啊,原来我也会做这么冲动的事啊。夜九沉默,心里在祈祷无声最好已经将无闻救出去了。她连对方的兵力都没探查清楚就闯了进来,换作以前她肯定不会这么做,那是哪里出了问题呢?自那一剑之后,好像我也变了……说不定是我自己想死了呢。夜九耸耸肩,低头笑道:“多说无益,动手吧。”
没想到她的从容淡然倒是让沐睿汐等人一怔,纷纷以为她有握着什么后招,一时居然没有动静。夜九摇摇头,莞尔道:“怎么了,动手呀。”呼吸间她身上气势剧变,杀气如一层薄纱覆在身上,那双灰眸中的笑意,面具下微翘的嘴角,都透着一股疯狂,这就是战场上的夜九。
“夜九,你——”
“九姑娘,快走!”一个睿王府府兵打扮的人影从士兵中厮杀而出,那人持刀,一斩便是数人——“慕容贺?”那人离得远,淡淡月光下眉眼也叫人看不真切,可是,夜九就是有种直觉,下面的人,只能是他了。
夜九将孤城剑格一转,手中多出了些隐隐间散发着幽绿光芒的暗器:“蹲下!”慕容贺一如当年在“西周之变”中一样,不假思索地直接一蹲,果然,那人手中飞出的是那孔雀翎,数量比当年多,足足有三十六根。那漫天光华让在场的人皆是一滞,慕容贺趁周围士兵皆被击杀,跃上屋顶,和夜九并肩而立。
他站直身子,比夜九还要高一个头:“我来此接应九姑娘……不会再拖姑娘后腿了。”夜九皱眉:“慕容贺,我不会感谢你的。”
“我知道。”慕容贺拿着他那把刀,与夜九一同居高临下地看着沐睿汐等人。被慕容贺斩杀数人,又吃了夜九一发三十六孔雀翎,别说府兵,黑翼军都有两把连弩被毁,下面的人一时间竟不敢出手。
沐睿汐轻啧一声:“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慕容贺!”
“当然,”慕容贺收了笑容,“我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啊。”他与往常的模样完全不同,连夜九也有几分失神,更别说只见过他耿直蠢笨一面的沐睿汐等人了。“你……你怎么敢!”沐睿汐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难道慕容贺不知道他这么做会有怎么样的后果吗?他根本无法理解慕容贺的想法。
慕容贺看着沐睿汐,他眼中几分莫名的怜悯刺得后者眼睛生疼:“睿王,我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么,动手还是不动?沐睿汐紧握着拳头,原本已经举起的手缓缓放下:“给本王滚,自明日起,你夜九就是东华的通缉犯,至于你,慕容贺……”慕容一家这几代都是沐府家臣,他们自幼一起长大,沐睿汐对他还是有几分真情实意的,更别说日后东华还需要这样一位“恭王”。沐睿汐眼睛一眯:“本王明日会将此事上奏,你的罪过,就让陛下定夺。”
“睿王!”那藏在黑色斗篷下的柳璃悠不乐意了,“你这是在放虎归山!黑翼军听令!”沐睿汐没有反驳她的呵斥,也没有阻止她的命令,只站在一旁冷笑着旁观。
“擒下二人,”柳璃悠的声音就此带着残酷的杀意,“生死不论。”
夜九伸手去拉慕容贺,不料那人反过来将她搂在怀里,抬脚就跑。她来不及诧异也来不及推开慕容贺,被他挟得极紧,只有半个脑袋越过他的肩能够视物,便看着箭雨袭来,只得挥舞着右手中的孤城去挡住一面的箭。
漫天的箭雨如同戏台子上的帷幕,宣告着此幕终了,从此便是另一个故事。
如此行动终是不灵活,出了睿王府,躲到阴影处,慕容贺放开夜九,就那么忍着痛将手臂上的两支箭砍断,然后,颇为无奈地对夜九说:“背上的我够不着,你帮我吧。”他惨白着脸转过身去,背上那一支箭横在夜九眼前,她一剑劈断了它,嘴上却不饶人:“你不该来,我能退出来。你来了,我也不会感谢你的。”
“你说过了,”慕容贺听着这人惯来的呵斥,心里反而一片安宁,“我也说过我知道了嘛。九姑娘,此番,在下不过是来证明,不会再拖你后腿了。无闻国师呢?”
夜九撑着他的身子:“那边是无声,放心吧。运气好,那些箭都避开了要害,我带你走。”
“不必,”慕容贺刚说话,他们身旁就出现了五个黑衣人,“九姑娘还是快些离开,我备了人手的。”这几人一出现,便伸手把慕容贺扶住,同时,不远处传来士兵的传令声。夜九眨眼,从怀里掏出齐锦行给她的那瓶玉肌膏递给慕容贺的心腹:“这是上好的伤药,记得给他用。”
慕容贺垂眸看了一眼那药,笑了。他的笑容让夜九没来由的难受:“你这么拼命就为了救我,值得吗?”
“只要你活下来了,就值得,”慕容贺盯着夜九的灰眸,那没有温度的灰此时竟然是他最后的眷恋,“快走!”夜九抿唇,偏头,街角那边已经能看到些许人影,她回过视线:“他们若要杀你……”
“他们不敢,”慕容贺咳了两声,“我好歹是恭王。”
恭王?皇后都下场了,夜九完全不觉得这是足够保他一命的身份。
“快走,你莫非是想让我的努力白费?”
在慕容贺的注视下,夜九终于点头,数个起落自他眼前消失,就如同他梦里的那个人一样,飘渺轻盈,可望不可即。值得的,在他们这群人里,最值得他以命相护的,就只有九大人了。慕容贺在心腹的搀扶下,也腾起身子,往恭王府去了。
夜九一回无月苑,便见到站在主屋门口守着的无声。无声见她平安回来,心中激动,但还是先领着她去看了床上的无闻。无闻侧身躺在床上,喝过早先备下的热汤,还醒着,脸色惨白。
“他对你用刑?他怎么敢!”夜九一眼便看出来无闻被用药封了武功,虽然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伤口也上了药,可房间里依旧有着散不去的血腥味。无闻一把抓住夜九伸来的手:“你不该以身犯险的。”夜九懒得和他辩驳,抽回手,扭头对无声说:“哥,他现在能经得起颠簸吗?”无声摇头,无闻开口:“放心,再等半个时辰药效就过了,到时候让无声带我先行离开便好。”
夜九点头,想起刚才把玉肌膏给了慕容贺,又有些懊恼,她到房间抽屉里拿出了两个小瓷瓶:“我这里只有唐门的药了,好歹比寻常伤药好用些。兄长,路上你务必照顾好他,到了西齐凡事听他的,那是他的地盘。”连叶家的身份无闻都能造得以假乱真,到了西齐地界,夜九相信他定能安然无恙。
她未曾想过,东华会有一天对他们而言,如此危险。
夜九熄了灯,在床边生生守了无闻半个时辰,许是得道高僧真有不同,无闻受了刑,在这半个时辰里竟还能睡着。夜九看着无闻抓着自己的手,睡得安稳,时辰到了也没有急着喊他,让他又睡了个把时辰。
“你竟不叫我。”最后还是无闻自己醒过来的,休息了这么会儿精神好了,脸色也正常了些,知道自己现在处境不妙,一醒就催着无声上路。无声清楚无闻不能在秦京久留,他再三跟夜九确定今夜睿王府一行无事之后,带着无闻走了。
目送二人摸黑离开,夜九打开窗户,回到自己床上坐下,屋内的血腥味久久仍不肯散去,好在她习惯了,就着这样的味道也能睡下,心里都是无闻和慕容贺今夜的模样——她何德何能得他们赤诚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