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国师无闻披着大衣袈裟,握着杳钟坐化时交到他手上的九环锡杖,站在她的竹苑里,青竹木屋衬得他愈发出尘。夜九感慨,宫里的小小一方天地是锁不住这位高僧的。想要喊无闻一声,却见那人立掌于胸前,眼中满是不忍,只听他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那是什么意思啊,无闻,那是什么意思?
夜九拼了命地追问,可反复张开的口里是一丝声音也无,她试图去抓住无闻,身上各处随之传来刺骨的痛,她低头一瞧,这一身唐门服饰浸满了血,不是别人的。
忽而醒转,夜九动了动手指,感觉自己应是被好好安置在床上,她的眼睛睁不大开,天色当是大亮,视野里是白茫茫的一片,隐约见些光影。夜九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身处当年北上的战场上,雪里是千万尸骨,害她犯了雪盲。
一个熟悉的人抓住了她正四处摸索的手,带着薄茧的手告知了她无声的存在,夜九松了口气、安分下来。“师父!师父!她醒了!”陌生的少年嗓音传入耳朵,夜九紧张地抓紧了无声的手,无声察觉到她的恐惧,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随后抽手离开。
有人坐到床边,一只手把起了她的脉,另一只手伸来撑她眼皮。
“不错,只余毒未清,可惜眼睛和嗓子……”那人收回手,似是摇了摇头,“喂她点儿水,然后这几天都只能给她喂些稀粥,一定要稀。”
“是,师父。”少年应声。夜九感觉到那被称作“师父”的人出了屋子,接着一杯温水便挨着她的唇一点一点流入干渴的喉,痛,可又好像没有那么痛了。
她试着出声,可还是无果。
少年用帕子拭去她嘴边漏下的水:“姐姐别急着说话,你身上余毒未清,嗓子是不能说话的。”他的动作很轻柔,让夜九那颗浮躁的心也安静了下来。
“我去熬粥,让大哥哥先看着你。”少年说完,起身离开。
无声便又守回床边,将夜九的手拉到自己脸上,引着她用手指轻轻抚摸他脸上的那道骇人伤疤,这是在用他独特的方式告诉她,他一直都在。夜九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凹凸感,千万委屈涌起,最后只叹了口气。
她实在是太累了,不知不觉中就闭上了眼,又睡着了。可惜她的脑子已经清醒了,她清醒地做了一场梦,梦里又是在那片红霞中,那人持剑刺穿了她……和曾经的梦一模一样,只是那个人看着她的眼神里,既没有心痛,更没有深情。
猛地一睁眼,她发现原来那方可怖的晚霞已成过去,手不自觉地握紧。她忽然明白,没有就是没有,不行就是不行。
夜九醒来那一点点小动作让守着她的人发现了,有人敲了敲床沿。“姐姐你醒啦,我去把粥热了端来。”少年跑出了门,床边坐着的还是无声。又睡了一觉,她的嗓子没那么痛了,勉强可以发出些声音,室内安静十分,足够让无声听清楚了:“几天了……”无声在她手心写下一个“三”。
已经过了那么久了。
“孤城……”这句话长了些,还没说完,夜九又觉得嗓子火烧般灼痛。无声看到她惨白的脸色,又给她喂了杯温水,才在她手上写下“好”。
待到少年端着稀粥进来,无声与他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少年与无声共处一室三天了,知他武功高强可不能说话,没有多问。
“粥还有点烫,凉会儿再喂你。”少年将粥搁到桌上。
夜九的声音很轻很轻:“你们……是谁?”
“姐姐,救你的是我师父,徐知衣。我叫一凡,取一生平凡之意。”
夜九不认识一凡,却知道徐知衣这个名字——这可是如今江湖上最为神奇的一位医师,在江湖中更被称为医圣,“知衣不知,神仙难救”说的便是这个徐知衣了。徐知衣是西齐人士,喜爱周游,这次来到东华秦京不知为何,好歹是救了她一命,应当没有恶意才是。
夜九想要知道为什么徐知衣会救她,一凡嘀咕半天也说不上来个所以然,只能等到徐知衣来时再问了。
“一凡……我的眼睛怎么了?”夜九忍着痛,一字一字地问。
“师父说姐姐你中的毒不仅烈,还能将人毒哑毒瞎,还好有万解丹去了一层,救治也还算及时,后果不太严重。就是……眼睛总不能大好,嗓子怕也会变声了。”原来沐睿泽不单单想杀她,还要保她成个废人。夜九苦笑,她该要去恨的,但偏偏想起当日所见百姓笑容,一腔愤慨一下卸去——那人眼里有万里山河,黎民百姓,唯独没有她,若以她一人之死能换来东华太平,倒也值得了。
说话间,粥也凉够了。
一凡娴熟地扶着夜九稍微坐起,在他的帮助下,夜九并未扯到伤口,心想不愧是医圣的弟子。
一凡坐到床边,一勺一勺地给她喂粥,十分耐心。
夜九喝完一碗粥,声音不再虚浮,说了两句话,这会儿声音大了她才发现,原本还算清脆悦耳的嗓音一时间已变得沙哑不堪,乍一听去竟不知是男是女,便陷入沉默。
“姐姐别难过,”一凡将手中的碗放到桌上的托盘里,安慰她,“这只是余毒未清,待过个几天修养好了,嗓子会好上许多的。”虽然也不会怎么动听就是了。他没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夜九心里已有了准备:“无事……不必安慰我。”
“姐姐你叫什么呀?”
夜九犹豫了会儿才道:“夜九,晚夜,数九。”
一凡又帮着她将身子躺平:“好奇怪的名字呀……姐姐,我去把碗洗了,你好好休息,千万别乱动。”见夜九轻点下巴,他端着托盘出去了。
夜九没有等太久,少年就回来了,他一边熟练地给房里的炭盆换炭,一边问:“姐姐,是谁想要你的命呀,是仇家吗?”他耿直的问话让夜九哽住,想来应当是年少无忌,便没有动气:“不是。”她想顺着说点什么,好一会儿,都没组织好语言,只见一凡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抱歉……是我多问了,姐姐你不想说就不说了。”
“没事。”夜九摇头。苦痛她都不愿宣之于口,那会显得她过于软弱,而软弱,是这世上最不值的东西。
两人沉默间,徐知衣推门进来了。来人开口说的话与在外盛名是十足的不合:“哟哟哟,丫头你清醒啦。”
夜九偏头看向他:“多谢知衣先生救命之恩。”
徐知衣大喇喇地坐到床边,替她把脉:“你这丫头,还好出身唐门,还有你义兄的那枚万解丹,不然这毒也足够要你的命了。”“先生怎么……”
“想问我怎么知道你是唐门中人的?”徐知衣抚着花白的胡须,发出顽童般的笑声,“嘿嘿,老夫来东华本就是找人,结果这人啊,就被老夫捡到了。”言下之意是他来东华,本就是为了寻她了。夜九没有接话,徐知衣就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了:“唐门为三堂总称,你这丫头明明是亮堂的千机出身,怎么偏要去干那些千面的破事,术业有专攻都不明白吗?”夜九这下警觉起来,人说徐知衣游历江湖见识广博,可她的唐门千机出身,不说东华,就是放眼世间,也没几个人知道。
徐知衣见夜九仍未开口,无奈地摇头:“你也不想想,若不是正好老夫在,你就没了,难不成老夫还会害你?”徐知衣见夜九身遭气息缓了下来,从袖袋中拿出了一块黝黑的面具,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是……”夜九看见那块黑色的面具,看不清楚便想要伸手去确认,但是重伤未愈,也只能死死盯着。
“千面的面具。”徐知衣看到她的反应,满意地捋了捋胡子。
夜九发现眼前这位传说中的医圣拥有的秘密绝不少于她这个唐门遗孤。
“如今你久寻未闻的那位千面的师兄就在我大徒弟手下做事,这面具也是他的,童叟无欺。”童叟无欺是这么用的吗?夜九无力吐槽。
那位师兄,名为唐轩,与夜九的身份相似,是在“唐家堡血夜”中幸存下来的一位千面弟子,在带她逃下山后,便不知去向。她这么多年以来都在留心唐轩的消息,一直未得,却不想竟在此时听到了他的消息,而且听徐知衣所言,来找她,似乎是唐轩师兄提出来的。
夜九彻底明白了,人家找她不仅是早有打算,而且是基于一定了解上的打算:“师兄要先生找我做什么?”徐知衣知道夜九是聪明人,也不拐弯抹角:“众所周知,老夫是西齐出身,可没有几个人知道,老夫的大徒弟是如今西齐的六皇子——宁王齐锦行。”
夜九心中暗暗叫苦,她方才从一只老虎嘴边死里逃生,都脱了层皮,这马上就要被推到另一只老虎身边去?“知衣先生……是要我、去辅佐那位皇子吗?”夜九不确定地问道,见徐知衣点头,她脸上扬起一个微笑,虽然夜九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和善,可在一旁的一凡仍被吓得冷汗直往外冒,只因那笑容含着杀意、有够瘆人。
徐知衣常年行走江湖,大场面见得多了,自然不会被她这样子吓到:“你放心,老夫的徒弟和东华那只白眼狼可不一样。你不相信我,总是要相信你师兄的吧,”说着,徐知衣又从怀中抽出一封书信,同面具一道放在桌上,“这是你师兄给你写的,不急,你伤养好了再慢慢看。”说完,也不管夜九还有什么想问想说的,转身就出了房间。
这个丫头真的是杀人杀多了,心里稍有点不悦,杀气就蹭蹭蹭往人脸上丢。徐知衣走出房间,在晴日下一阵哆嗦,他才不会承认他是因为感受到了夜九的杀气还有上涨的趋势才赶紧溜的。不过若唐轩所说是真的,只要最后她愿意去帮臭小子,老夫被甩甩脸色也是没关系的。徐知衣笑了,笑容里根本没有一点平日里孤傲清高的气息,完全就是一只诡计得逞的老狐狸。
“一凡,把那些东西都先收起来吧。”她的一声呼唤,让刚刚受到惊吓的一凡回过神来。“噢、噢,好,”一凡动作很快,将面具书信什么的放到了房间那头的衣柜里,小心翼翼地问着,“九姐姐你别生气了,师父就那个样子,千万别和他置气。”
夜九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又怎么会没有发现一凡那奇怪的反应。近日朝堂上又是一波清洗,杀的人太多,杀气有些压不住了。她本性不坏,也不喜欢滥杀无辜,只是沐睿泽那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做法,让她染了太多太多的血气,虽想要好好藏起,可情绪一波动,就收不住了。
“我没事,”夜九答,“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一凡听话地退了出去。
昏睡得太久,又是做梦又是得知了个大消息,此刻夜九是怎么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看着这不大的屋子,开始消化这一切。
帝王之路从来不是平坦之途,一人成就千古功名,脚下便是白骨森森。她爱阿泽,所以愿意为他去扫平前路,可终究落了个凄惨结果。如此要她怎么相信那位素未谋面的西齐六皇子呢?难道她能因为这“早有预谋”的救命之恩,还有师兄的只言片语就为一个人赴汤蹈火吗?更何况……她实在不想面对这样的局面了——将所有的一切都呈到那人面前任他分挑拣选,压榨殆尽,最后连同残渣一起被弃置不顾。当真可笑,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
阿泽……她“死”之后,他会过得更好吗?夜九的思绪飘呀飘,又落到那个人身上,自己都觉得可笑:明知不可为,还是妄想能有个身份留在他的身边,同行八年,她终究只学得个十足的忠贞痴情。夜九实在是怕了,她不畏杀戮艰险不惧生死危难,独独怕人心善变。
伤好了再说吧。
左思右想也没有结果,千言万语消化为一声叹息,闭眼之后,这俗世的恩恩怨怨都与她无关,日后的事,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