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汜垂着眼睫缓缓啜饮盏中的木落子浮酥羹,虽也温热适口,却还是比当年娘亲煮的稍逊一筹。饮完端了茉莉香片茶清口,复又提笔批改奏折。
奉议大夫孙关平照例是洋洋洒洒一大篇,通古论今的痛斥宦官势大,败坏朝纲礼教。江汜看惯了,心中只觉好笑。日复一日上折子骂了好些时日了,纵然这孙关平是状元郎出身,怕也是要搜肠刮肚才能抖落出这日日不同的花样儿。
江汜不是什么吃得下亏的主儿,往日里却也懒得理会他,常常只大刀阔斧的批个“滚”。今日不知怎的想起有一日在清乐楼瞧见那孙关平时他那烂醉的腌臜样子,便多废了些朱红,回批两字“齄奴”。
除却孙郎中被人哄在前头当枪使,其他朝臣是奏折大多没什么实事儿,左不过是溜须拍马,歌功颂德。文采好些的批个“阅”,夸张谄媚的便批斥“废话连篇”。
摸到下一本奏折时江汜心中一凛,竟是巡抚密奏。
凡是派出的巡抚自是权力不小,地方一干事务皆可自行斟酌定夺,非有险情便不必上折子,回京后自会是蒙皇上亲昭回禀相关事宜。也正因如此,为保证危险情况下密奏能得以保全,其看似与普通奏折无异。实则两面蜀锦封层内均置一分厚的精铁,触手寒凉。
景国建国600余年至今巡抚密奏仅启用两次,事态无不是严重到动摇本国根基.
江汜握笔的手不觉紧了紧,翻开奏折,内里只见寥寥数字。
“臣观望蜀王广囤粮练私兵,恐有不妥,望圣上早做裁决”
再看时间,已是七日前。
蜀王不臣之心早已显露端倪,只是皇上尚且年幼,江汜也是刚站稳脚跟。有道是阎王易见小鬼难缠,朝堂上的反宦势力分散了太多注意力,倒叫蜀王钻了空子,愈发的肆无忌惮起来。如今已是容不得从长计议,再拖后几日蜀王那奸猾老贼怕就按捺不住反心了。只是派去敲打蜀王的人选倒有些叫人为难。
江汜思量再三,心中已有了人选,纵使此人让他恨得牙根儿痒痒,却也只得以大局为重。取块软稠替小景帝拭净了嘴上的一圈奶渍:“臣请皇上,宣宁将军来见。”
宁含瑾是威远候宁泓珵之子,自会走便常混在父亲的军营里玩耍,十五岁上便随父出征勐塔腊,几年间屡立战功,攻入边城之际更是生擒了勐塔腊亲征的国君一战成名,未及弱冠便获封清远将军。
有老侯爷和清远将军撑着,威远侯府自是光鲜的很,但旁人提起时总会叹一句威远候府千般好百般妙,唯独子嗣单薄算不上圆满——老侯爷痴情,房中只有其妻一人,幸得一双儿女成个“好”字,这本是一桩妙谈。怎奈天意弄人,侯府大小姐名唤宁含珏的,及笄不过一年便没了,只剩其弟宁含瑾承欢膝下。
外人只晓得侯爷夫妇太过伤怀遂秘不发丧,江汜却清楚,其实那宁大小姐并没有死,是与个举子私奔了去,侯爷气的发了狠,这才对外称是丧了女儿。
原因无他——宁大小姐正是江汜的娘亲。
当年江汜丧了父母,便往京城来欲投奔这个常偷偷去看娘亲,还给他带糖果子的将军舅舅。小小一个孩子孤苦无依,身上也无什么银钱,一路上混的如小乞儿一般,饿极了草根树皮也往肚里填过。
好不容易捱到了京城,却赶上守城兵阻拦驱赶大批想进城的流民,见他一身脏污便也将他当成个流民要往外赶。恰逢此时宁含瑾从城外大营回来,身披软甲骑在马上,江汜当即认出他来,便竭力向前挤着,在一篇嘈杂中奋力喊他“舅舅!舅舅!我是虎儿!舅舅!”,宁含瑾似有所觉,向他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却像是没有瞧见他,转过头径自进城去了。
江汜下腿上一软,跌在了人群中,被踩了好几下才堪堪爬出人群。他到底是只个十岁上刚失了双亲的孩子,一路饥寒劳累加之惊恐失望,实在是撑不住蹲在路边嚎啕大哭起来,哭完了,抹抹脸上的泪水,还是要继续想办法进城。
此时路边一摆摊算命的瞎老头竟唤他“小友,你且过来。”随后抓着他手在他身上头脸上一通摸,摸罢惊呼一声“小友可是刚丧了双亲?”
江汜惊诧之下脱口而出“老先生怎知道!”
老头掐指捏了又捏,道:“你这命格极凶,正是孤星!这凶星并不对你有影响,而是对其周围的人呈极恶之势,家人大多遭遇不幸而死。如今想要解命,唯有进那京城去,想要进城,唯有一法。”
原本江汜并不大信这些,但如今屡遭变故犹如惊弓之鸟,瞎老头的一句话便成了惶然无措之中的一根枯瘪浮木,虽不知能否承得住他,却仍愿奔那一线生机而去。
“先、先生!先生救我!”江汜腿下一软,拜倒在那算命摊子前。见那瞎老头不语,料想大约是不肯白白替他解命,便仔细从贴身处取了铜钱出来。
这5枚铜钱还是上集前娘亲给他的,这一路上便成了让他撑住的一口气,便是饿了整整两天也没舍得花上一文买个馍来吃,如今京城便在眼前了,江汜再顾不上许多,全捧在手中递到那瞎老头面前,“敢问先生,我该如何做才可进城。”
那老头摸索着收了他的铜钱,在掌心颠了颠方开口,“此处向东南二里处,有一凉亭,再向北一里,有一茶铺,你进去只管说是我要你去讨茶水吃。如此便能得偿所愿。”
“多谢先生提点!”小小的孩子哪顾得多想,立时提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奔了那茶铺去。
近一个时辰走走停停,四下里颇有些荒凉,但果真见一茶铺,便上前叩那半掩的门。不多时,一小二装扮的人剔着牙缝懒怠的走出来,面上很是不耐烦的样子。江汜赶忙开口“城门口的算命先生叫我来讨口茶水吃。”
那人一听竟露出点儿笑模样来,上下打量他几眼便道“那你随我来吧。”便带江汜进去,却未停留在屋里,径直向后院去了。
江汜刚进了那后院,便听得身后一点近在咫尺的风声,刚想回头,只觉脑后突然剧痛,随即眼前一黑,再没了意识。
那间破陋的茶铺是江汜进宫前最后的记忆。
直到后来爬到足够高的位置,江汜着人去细细查了大半月,才终于晓得自己到底是怎么被稀里糊涂送进宫做了个太监。
那算命的瞎老头不是真的瞎,那茶铺自然也不是真茶铺,从江汜到城门口开始就已经被这伙人牙子给盯上了——还有什么人会比一个无依无靠的流民乞儿更容易摆布呢,何况那些人牙子具是招子老辣之人,只消瞧一眼便知道这是个细皮嫩肉样貌出众的好货。到时候无论是卖去小倌馆还是卖给大户人家做个小厮也好玩物也罢,必定是有好价钱等着了。
几个人牙子把江汜敲晕捆好后正聚在院里商量其去处,这个说菊悠馆早叫有好货便留着,定肯出八十两银了,那个说邢二爷最好这样水嫩的小童又出手阔绰,不若先带给他掌掌眼。
恰这时候,那算命老头也奔进院子来“都别争!那关家要了,出五百两银定钱!事成之后另有五百两赏钱!”话音一落院里便炸了锅。
“关家?那个关家?竟这样的财大气粗”“老瞎子你可莫诓我们!这小童怎的就值了一千两银了!”“就是,我看你别是叫人给耍了罢!”
“噤声!”那老瞎头拿着探杖使劲敲敲身边的水缸叫大伙听他说。
“关家还能是哪个关家,正是小官巨贪还不长眼睛招惹了宁小将军的关家,如今老底被直直捅到了圣上面前哪里还能落得好下场,如今圣旨下了,关家男丁及弱冠者,女眷已婚假者皆徒八百里充军,女眷未婚嫁者皆充官妓,余下幼子入宫为奴,”老头说到这里阴恻恻一笑颇有些幸灾乐祸“一千两银是不少,但是和他关家的香火比可真真儿是太便宜了。关家刚托人带了话来,要寻个白净些身量与他家大老爷独子的相似的,替了那小少爷入宫做太监去。若不是逢着他家这灾祸来的急,还真卖不上这样好的价格。”
在旁边蹲着的一个黑面大汉嘬了嘬牙花子,叹了一声“送进宫做那没根儿的东西,可真是糟践了这身好皮肉了。”众人听了纷纷起哄,“诶呦,黑三你原竟是好这口儿啊!”“我说你咋不娶个婆娘,原来是走后路的”……
“行了行了,麻利儿的动手吧,关家那边催的急。”算命老头跟着笑了两声便开始指挥众人干活儿。给仍昏着的江汜换了关家给的少爷衣裳,便抱出去塞进了关家候在外面的马车上。
那老头儿看着马车往京城去了,心满意足的将手中的一叠银票凑在眼前仔细瞅,口中还念叨“小子日后可莫怪我,如今你这也算是成功进城了不是,还要进到那皇宫里头去了……呕……关家这些脑满肠肥的,这是把银票藏在哪儿躲过了抄家,这臭的简直像粪水泡了的……”再臭也是钱,老头美滋滋把银票往怀里一揣,回屋给众人分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