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热茶，自孙春芬副科长的手中滑落，“当”的一声，砸成了无数块碎小的瓷片。
温度已经不是很高的茶水，溅在了三个人的腿上，瞬间浸湿了大家的裤子和裙子——但是，没有人在意这种小事。
孙春芬瞪大双眼，视线在明永健助理和于慧君之间游移；她看到，于慧君在说出这话之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椅背上；而明永健，则默默地吸了口烟。
她所不能理解的地方，正是话术的威力。
从最开始的那个问题起，明永健就使用了话术。而于慧君也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用了“简洁答复”的策略应对；这种应对，也确实打乱了明永健的计划。
但是，他迅速修正了自己的提问方式。
第二个问题，并没有及时引起于慧君的警觉；或者说，她有所警觉，却找不到合适的应对方案，只能以不变应万变的继续“简洁答复”；然后，她就不由自主地，踏进了这场连环提问的陷阱。
事实上，一千年前，在“口供”还是判定案情重要依据的时代，几乎所有国家的暴力机关，在审讯犯罪嫌疑人、试图获取口供的时候，都会采用这种连环提问的方式。
通常，他们会先问出一些很弱智的问题：
“姓名？”
“性别？”
“年龄？”
“……”
然而，对于这种弱智问题，只有初犯，或者说没有反刑讯经验的小白们，才会如实回答；稍微有一些经验的罪犯们，都懂得要从第一个问题，就开始抵抗。
“你有病么？不知道我叫啥，就把我抓来？”
“你眼瞎了，看不出我是男是女么？”
“我也不记得自己的年龄了，你看我像多少岁，就随便填一个吧……”
“……”
这种抵抗，绝非没有意义的行为。正好相反，越是对话术威力有深入了解的人——比方说讼棍——就越会更多地，使用这种抵抗。
事实上，这种抵抗，在讼棍最多的国度，也就是当时的美利坚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那句臭名昭著的“你有权保持沉默”，就是讼棍们设计出来的，还写进了当时的法律里——当他们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及时出现在他们的当事人面前、或者不能替代他们应对这种连环提问的时候；沉默，就是这些讼棍们，为当事人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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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那位杜慎言总监，在华夏大药的董事局里，用话术帮助裴秀峰董事通过了一个“绝无可能通过”的议题那样；这种连环提问，说穿了，其实也就是在利用人类大脑的思维惯性。
这些弱智问题，像是明永健的第一问，是非常容易回答的，同时，也并没有任何值得隐瞒的地方。可是，只要答问者掉以轻心，草率地实话实说；大脑的思维惯性，就会让他产生一种“原来这么简单，就可以回答一个问题”的轻松感；在听到后续的问题时，他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要继续作出诚实地回答。
同时，这还存在一个“沉没成本”的问题，如果前面的问题都说了实话，突然在某一个问题上撒谎，人类的大脑，就会产生一种“前面那么多实话都白说了”的感觉，使得答问者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损失。
像是明永健助理的第二问，随着问题的稍微深入——这种深入，以不引发答问者的强烈反弹为原则——诚实回答而导致的轻松感，会越来越强，强到可以主导人类大脑的情感；而相应的，一旦撒谎，受到损失的感觉也会同样扩大。
说是“舒适区”也好，说是“温水煮青蛙”也罢，连环提问的逻辑理论依据，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打消警惕心、提高轻松度、提高损失感。然后，突然提出关键性的问话。
在诚实地回答过两个问题后，对于明永健助理的第三问，也就是“关键性的问话”，于慧君就陷进了这种两难的境地——她的理智告诉她，绝对不能说实话；然而，在情感上，大脑又倾向于继续诚实下去。
这种在大脑内进行的博弈，仅仅只是持续了半分钟的时间；然后，她惊愕地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撒谎时机。
尤为关键的是，在没有提前准备的情况下，编造谎言，也是需要时间的。
当于慧君在心里编好一系列能够自圆其说的谎言后，距离明永健助理的提问，已经过了三分钟之久——这个时候，再抛出这些谎言，就是对明助理赤果果地嘲讽和打脸了。
而这种当面嘲讽和打脸，是一定会受到惩罚的。于慧君对此深信不疑。
于是，她只能继续保持沉默；而这正是明永健想要看到的——沉默的时间越久，撒谎的代价就会越高；当这代价高到于慧君感觉自己无法承受，自然就会选择对她最有利的方式。也就是……
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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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慧君没想到的是，明永健助理对这种实话，没有丝毫准备。
事实上，在她天人交战、随后编造谎言的那三分钟里，明永健就知道，自己从公孙龙那里传承到的话术，再一次获得了胜利。后续的沉默时间，他也没有闲着，而是制定了至少十七八个乘胜追击的方案——
可是，对方说出这么劲爆的实话，这些方案，就都成了笑话，再也没有任何用武之地。
和这句实话稍微沾点边的，是方案一，但也仅仅就是“对某个仇人复仇”的程度——是的，明永健确实想到了“复仇”这一说。
毕竟，做为一个在母星上土生土长的女人，能有如此不惜一切也要向上爬的强烈野心，必然需要极为明确的目标。
这种目标，通常只有两种，一是仇恨，二是爱情。
他的应对方案是：“你看，如果只凭你自己，还需要多少年，还需要怎么样的努力，才能完成这个目标；但是，有了我的帮助……”
可是……报复母星！
别说他只是个一甲公司的小小助理，就算他是枢机堂首席枢机，也不可能大包大揽地说“有了我的帮助，你能更快更简单更省事地完成这个目标”！
这是一个缺乏想象力的失误；但是，因为这个失误，之前的十七八个方案，就算是全部泡汤了；为了考虑后续的策略，明永健助理也只能借着抽烟的机会，在大脑里拼命地组织措词。
原本，这个失误，只需要不到一分钟就能弥补；而于慧君当时的状况，再持续一个小时也不成问题……
但就在那一刹那间，孙春芬的杯子，砸在了地上。
砸醒了于慧君，也砸掉了明永健助理后续的所有问题。
知道事不可为，明永健没有再说话，而是继续默默地抽烟——现在，于慧君有两种选择，一是在接下来的所有时间里，都保持沉默；一是敞开心扉，把自己为什么要报复母星的理由说出来。
输赢成败，就是一半一半的概率。
但明永健助理总感觉到，自己的胜率，要比百分之五十多那么一点点。
与话术无关，只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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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赌对了。
被打开过的心门，想要再封锁上，是很难的。
不等明助理再追问下去，于慧君就坦白地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这个故事很老套，在母星上，几乎随时随地都有发生——她的父亲，是兵部的一个小吏，因为得罪了兵部武选司郎中，被迫“自行申请支援外星”。
这种流放，除非发生像是明永健这种极特殊的情况，是永远不能回归母星的；而于慧君的母亲，在郁结了两年之后，一病不起，药石无用。
因此，从小到大，她都对那位郎中极度仇视。
所以，明永健的方案一并没有错，换成任何人，都会回答“报复这位武选司郎中”。
但于慧君想要报复的，并不仅仅只有这位郎中。她认为，如果没有智脑制定的规则；没有其他官员、尤其是上官们的助纣为虐，她的父亲，是不可能被流放的，她的家庭，也会依然和和美美。
这是一种过度偏激的想法，智脑的规则制定暂且不提，就说其他官员，他们最多可以算得上是一种不作为，并没有罪大恶极到要处以死刑的地步。
然而，只要有了具体的对象，明永健就敢点这个头：“兵部是吗？我明白了。”
孙春芬副科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把头埋进了自己的双腿里——她实在不知道跟着这种恣意妄为的老大，到底是福是祸。
但是，她就是想要跟在他的身后，哪怕与全世界为敌。
既然选择了敞开心扉，又得到了明永健助理的某种承诺，于慧君也就不再隐瞒任何事情，而是继续说道：
“董事局那边，刑部部长邓海龙派来的那位董事很好色；我的消息，都是从他那里得来的。”
“我知道的，这正是我最看重你的地方；不过，你可能还要再委屈半年左右。”
“没有问题，虽然他喜新厌旧，但再钓住他半年时间，我还是有把握的。”
“谢谢，我不会让你后悔今天的这个决定。”
孙春芬不由得抬起头，惊讶无比地看着这两人。一个还是瘫软在椅背上，一个还是坐在窗前抽烟。但这一刹，她竟然有种不认识他们的感觉——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在她看来极其严重，甚至严重到天崩地塌的话题，他们竟然可以如此轻松的说出口。
她还是太年轻了，对仇恨的力量，一无所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