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妤在西湖边上住了六年,她高一那年,父亲对她说:“我们回去吧。”
江晚妤睁着一双大大的猫眼望着她爸,她有些想问,你真的要和那个女人结婚吗?
但她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不为什么,就因为母亲已经死了六年了,父亲还是个年当壮年的英俊男人。他理应再追求一份幸福。
那天晚上,江晚妤靠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看着在夜晚下平静无波的西湖,路灯下的西湖朦朦胧胧的,晚间游客船上点着彩灯,像一只只迷失在树林里的萤火虫。
他们的老家在苏州。江家祖祖辈辈都在苏州,封建时期,江家出过一位大官,沉迷苏州景色,在苏州建了块园林,安度晚年。此后一百年江家人都住在这,后来遇上战乱,老江家主豁得出去,举家抗战,也混成了一方军阀,最后死得剩下一个小孙子的时候战争终于结束了。国家惦记江家人的功劳,没没收这老地主的园林。江家那个小孙子是个机灵生财的——就是江晚妤的爷爷,带领江家剩下几个旁系小辈走上了经商之路。积累了一辈子家底,成了新时代地主。并给他儿子,也就是江晚妤的父亲取名“江乘涛”,据说老爸出生时,江家正好乘上改革开放的大船,就取了这个“乘风破浪”的意。
江乘涛和顾青溪的婚姻是商业联姻的锦上添花。江家和顾家是世交,他们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幸福地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并有了一颗爱情结晶江晚妤。
可是老天总是看不过人幸福的。什么可以让一个物质精神都不缺乏的家庭破碎呢?啊,还有疾病。
江晚妤六岁那年,顾青溪女士就患了癌症,还是特别折磨人的一种癌,几个月就被疾病和各种仪器折腾得不成人形。
因为病痛,她母亲的精神也越来越不正常,有的时候连她都会怕得想走。父亲越来越不着家,白天很少见人影,在母亲注射了镇定剂睡下后,他在病房一坐就是一晚。江晚妤不懂,问他是不是不爱妈妈了,为什么不愿意来看妈妈。
江乘涛只是疲惫地摇摇头,摸摸小女儿的头发,不说话。
后来顾青溪莫名醒了过来,她说对不起,小鱼儿不要怪爸爸,她吃的三餐都是爸爸做的,她不想让她最爱的人看见她这个样子。这是她作为女人的尊严。她还说她很想和她们父女做家人,很长很长时间的一家人。
江晚妤长大了才知道有个词叫“回光返照”,然后这个词瞬间就成了她最讨厌的词。
顾青溪女士当天凌晨就不行了。江乘涛一身狼狈地从机场赶来,喘着粗气,眼眶发红,被发蜡静心打理好的头发乱得像鸟窝。
顾青溪苍白的嘴轻轻弯起,眼神涣散,那一点光飘飘忽忽,好像下一秒就要熄灭。她笑着说:“你……好丑啊。”
“嗯。”江乘涛搂着她瘦弱的肩膀,他不敢用力,怕把这副骨架子捏碎了,“我最丑。”
“不……”顾青溪小幅度地摇摇头,“我比你……更丑呢。”
江乘涛没回她这句话,握着她的手,放在嘴边一下一下亲啄,“我爱你。”说一句,亲一下。
顾青溪没力气挣扎,只有眼泪像破了堤。“你……好幼稚啊。”
江乘涛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顾青溪苍白发皱的手背,滑落到掌心。是热的。顾青溪恍恍惚惚地想。
我也爱你啊。顾青溪动了动唇,没有声音发出来,在病痛的最后一刻,安然闭上了眼睛。
在四年后的冬至,在万家灯火飘出来的饺子香里,魂入天国。
你还没和我说“生日快乐”。十岁的江晚妤泣不成声地想。
办完葬礼的第二天,江乘涛就带着女儿江晚妤搬到了西湖边的一所住宅。顾青溪女士说想来这里安度晚年的。
住了一段时间后,父女两都受不了了,江晚妤宁可跟着父亲全国飞。只有寒暑假,父女两会在这个温馨的小窝里,放下工作学习,只是两个人相依为命般过一段小日子。
随着时间流逝,这段小日子越过越短,两个人的笑容慢慢多了。
这六年里他们像无港的船,现在,他的父亲好像找到了一个新的湾。
江晚妤抽了抽鼻子,泪水打湿了半个枕头。她并不埋怨父亲,只是有些难过,单纯的难过。
第二天两个人飞回来苏州,搬回了江家的老祖宅。在他们刚结婚的时候,老房子就按顾青溪的设计改过一次,一年前,又改了一次。
看着这更雅致,明显更专业的设计,江晚妤突然就不爽快了。
难道让女主人设计房子是江家的传统吗?
门口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士,妆容婉约,衣着大方,头发松松挽起,脸上挂着真诚的微笑,看到江晚妤时,明显更拘谨了。
江晚妤骨架小,个子也偏矮一点,穿了一身学院风的小套装,自认可盐可甜,没有被比下去,才提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与江家的新主母礼节性拥抱了一会儿。看到因为一个拥抱就受宠若惊,笑得越发母爱温柔的新“妈妈”,江晚妤在心里撇撇嘴,她是怎么斗过江乘涛先生的预备后宫的?
等江晚妤退到一边,美丽女士同江乘涛也拥抱了一下,似乎是怕刺激到小女儿,这个拥抱的时间比刚刚和她的时间还要短。
江晚妤没忍住抬头望了他们一眼,正好望进新妈妈没有敛去的笑意和眼里那点细碎的微光。温柔娴静,明快活泼。和她妈妈竟有六七分相似。江晚妤这才认真端详起这个新妈妈的面容,竟真的和她妈妈有三分相似,尤其是那一对杏眼,简直一模一样。
江晚妤咬紧了后槽牙才没崩掉自己甜美得体的微笑。倒是江乘涛注意到了,悄悄瞥了她一眼。江晚妤没客气,直接瞪了她爸一眼。
江乘涛搂过新妈妈的腰,一只手放在背后摆了摆,做了个稍后聊的手势。
江晚妤在旁边一直用余光偷偷打量这位女士。放在后宫团,最多算个中上乘,气质上乘,品味很不错,恰好对他们父女的胃口。仔细看她也并不是很像她母亲,那一点相似好像是无意间露出来的小鸿毛,轻轻在江晚妤心里最软的地方扫了一下。
是故意装的吗?所以才能在后宫团脱颖而出?可是她见过装得更像的,让她直接摔了一个茶杯,让保安把人请了出去。
江晚妤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当个公主撒个娇,给这个女人看看他们父慈女孝好,还是当个女王,告诉这个“后宫”谁决定妃子们的生杀大权的好。
江乘涛先生很久没笑得这么满面春风了。
江晚妤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吃了几块放在桌上的小糕点。荷叶饼?怪好吃的。刚想起身告辞,又见新妈妈端来一碗莲子汤。闻见那味儿,江晚妤很没出息地站着不动了,乖乖接过汤,含糊了一句“谢谢阿姨。”
喊完她又偷偷瞄了她一眼,她想起家里帮工的保姆也是叫阿姨的。只是今天正好阿姨不在。
新妈妈笑弯了眼,“这么叫也好。”随后又像忍不住道:“我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儿子,冷冰冰的,一直想有个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儿。这么叫就好了。”
然后新妈妈又拉着她坐下,趁着江乘涛去厨房,推心置腹一番,“我知道你这么大了也不习惯再叫一个妈,我姓‘沐’,沐萱。就叫我沐阿姨就行,当我是你爸爸找来照顾你的阿姨,要是有同学来,我就避一避。”
“不行。”没等从厨房出来的江乘涛开口,江晚妤就打断了沐萱的话,随后与江乘涛尴尬地大眼瞪小眼。
江乘涛转身又去厨房盛汤。
江晚妤搓搓自己的食指,稍稍思考一会儿,就想到了最佳措辞。
“二婚又不丢脸。难道还有人敢在我家的地盘上说我家的闲话吗?况且保姆我爸早就找好了,不需要那么多。”江晚妤脸颊慢慢发热,加快了语速,“我叫你‘沐阿姨’,你安心做你的江太太,有人说闲话就告诉我。”
说完,江晚妤就快步走了出去,甩了一句“去上学了。”就钻进了等在外面的车里。
沐萱愣愣地坐在沙发上,看见江乘涛憋着笑,端了两碗汤进来,忍不住往他腰间轻轻掐了一下,“还笑。”
江乘涛捉住她的指尖放在身前,柔声道:“我这个女儿从小就自持身份要面子,她自己的面子,江家的面子,何况这是在苏州。就算封建时代过去啦生意上难免有人说闲话。”
沐萱想到这一层,笑容淡了些,有些失落的哦了一声。
江乘涛把她的手抓得紧了些,笑呵呵地说:“不过你看到她脸红了吗?我这个女儿在外人前可是无懈可击的,从不会那么慌张。”
沐萱的眼里又燃起了光。
江乘涛搂过沐萱的肩,轻声道:“她挺喜欢你的。她妈妈就说我们父女最像了。小鱼儿会发现,你是她妈妈安排来救我的。”
沐萱往江乘涛怀里靠了靠,“嗯”了一声,又轻轻拍了下他的胸口,“晚妤比你可爱多了。”
江乘涛爽朗一笑,“她就是个混世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