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娘》
一
“葛娘娘,你快来追我呀,看这有一片竹林!”少女轻盈的笑声萦绕着小伙子稳健的步伐,少年脸上带着红云“来了来了,慢些跑。”却也还是加快了脚步追了上去。
“就是这里吧,”少女停下脚步,望向竹林。
“我娘说,山上有一片野竹林,林子里住着竹娘,竹娘原来是天上的神仙,后来羡慕世间世态万千好奇人间冷暖,也嫌那天宫的一日太长,下凡来人间游历,结果看见这林子就再也没走了,整日与竹为伴。就是这里吧,葛娘娘,我们快砍些回去,今年的竹子这样好,做出来的东西一定格外好看!”那少年站定在姑娘身后,嘴巴里嘟囔着什么,那片红晕却悄然爬上耳尖。“都说了,你别听柱子他们瞎说,我不叫什么葛娘娘····”
“别人都用竹子做些桌椅长枪什么的,怎么偏你就只会编竹条?说句话就脸红,像个未出阁的大姑娘似的,不叫葛娘娘叫什么?”少年的脸更红了,气鼓鼓的半晌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闷头捡竹条。
晌午时分,背上的箩筐满满当当,“慧慧,这个··这个给你。”慧慧只觉得手中突然多了件东西,就看见葛娘娘撒丫子往山下跑,只剩下她和手中微微被汗浸湿的竹木梳大眼瞪小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二
慧慧再看到葛娘娘已至年关,她跟着娘上集市采买年货,忽的就被人群吸引了目光。人群喧闹拥挤,慧慧挤进人群依稀听见身边两个大婶儿的尖细嗓儿“啧,巧,做的真巧,这手艺···诶诶,挤什么!”
好容易扒拉开人群挤进热闹中心,哪看见什么戏班,慧慧疑惑,没有戏班还有什么稀奇的呢?仔细一看,原来是竹条手艺。那竹老虎可真威风,年兽、祥龙···栩栩如生。诶,那口若悬河嚷嚷叫卖的汉子不是葛娘娘那瘸腿师傅吗?可不是吗,那汉子坐在竹椅上,翘着那条废腿,一只手臂不停挥舞,身子一颠一颠浪荡着,和有意掏钱买这些玩意儿的各家媳妇儿聊的火热,不是那人又是谁?那···葛娘娘是不是···
慧慧四下环顾一圈,果然看见葛娘娘在角落里的小板凳上一声不吭的编竹条。忽然那少年好像发现有人盯着他看,一抬头目光便和慧慧撞了个满怀。慧慧心里砰的一声,一笔红晕同时在两个少年脸上渲染开,少年那竹条间翻飞的手指好像忽然就打了结,草草结束手上的竹年兽,腾地站起身同手同脚的抱起身旁的竹龙竹虎走向那在钱眼儿里遨游的男人,扯了扯男人的衣角说了声什么,低头钻过人群跑走了。慧慧刚想追去,就被人揪着后衣领拎起来“我刚一眼没看你就没影了,小姑娘家家的乱跑什么!”慧慧自知不妙回家又要挨骂,抬头看看娘,又看看那早已跑远的人儿,一时又是不知说些什么。
果然,手心没有逃过一劫,慧慧轻轻给手心里吹气,心想:你个葛娘娘莫不是故意的?怎么偏偏遇见你就倒霉,让我抓住你试试···
三
“抓住你了!”话音刚落,少女从竹林中蹦出到少年跟前,后者则倒吸一口气。
自从慧慧挨了那顿手板,此后三年,娘娘的生活便没了娘娘样子,三天两头不是书包里摸出活老鼠,就是采竹路上突然降临“惊喜”,与其说是个落魄娘娘倒不如说是有苦说不出的小丫头,从山头林间到田畔学堂,实在是可怜的很。
大人们对这种闹剧司空见惯,也没见那小孩说什么,所以也只当是小孩子顽皮打闹,没当回事。葛娘娘虽没反抗什么,但开始也没少和他那独腿师傅念叨慧慧那个女土匪的所作所为。换作别家爹娘早就跑到人家家里讨说法了,谁知那独腿老头子听了只是咧嘴笑笑只顾着他那破酒葫芦,时间长了也就不再说了。
“嘶——你怎么又···”“别害怕,嘿嘿今天不是来欺负娘娘的···”伸手捞起滑落肩头的竹筐背带,抬脚继续向前走去。
“你到底····”
“我爹明天从城里回来,我想送他点东西所以想找你讨个那竹编的小玩意儿。”慧慧的声音打断了娘娘“行吗?”
“好嘞!我就当娘娘答应了,谢娘娘恩典!嘿嘿,先走咯!”看着慧慧得意离开,少年口微微张开,想说什么却又生生被一口气憋在嘴里,吐不出又咽不下。
罢了,不去和这小丫头计较,砍你的竹子去。
四
竹条翻飞在指尖游走,娘娘蹲坐在小板凳上闷头鼓捣竹条,他那瘸腿师傅一手拎着酒葫芦,身子倚在床头枕着另一只胳膊,嘴里咿咿呀呀哼着小曲儿,废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闹的人不清净。
“我去趟慧慧家,一会儿就回来。”床上那醉鬼不知是听没听见还是红着脸瞎唱,少年摇摇头,叹了口气,拎起刚编好的竹貔貅推门出去了。
五
“再后来啊,我就·····哎哎哎,太晚了太晚了,你个小屁孩儿快睡觉,明儿早起给我砍竹子去。安抚手底下的娃娃睡下,老人缓缓推门出去,在小院竹椅坐下点着烟杆,老人手上动作有些迟缓,看着月亮吐出一口疲倦气。“慧慧,那天晚上的月亮也是这样,从前你也喜欢这月亮。”老人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漫天火光瞬间在脑海里连成火海,“我要是到的再早些该多好,慧慧?”四指在烟杆上摩挲着,觉得脑袋有些发胀,往事回忆起来让这上了岁数的脑子转不动了。
那天晚上,他把慧慧从火海里扒拉出来,小小的房子在身后哄的一声塌了,大火把慧慧留在了那座小房子里,随着风一起散了。
他把慧慧带到山上的竹林,那里有他之前和师傅一起搭的临时歇脚的小屋,慧慧不知梦了些什么,嘴里一直娘啊娘的喊着。天还没亮,他跑回破屋找师傅。推开门冲进屋,那老头早早醒了酒晃荡着腿等着他,待他走近,看了看那灰头土脸的模样,又瞥了瞥那孤零零的右手,不等少年开口便说:“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好好照顾人家姑娘,这手艺你也·····不过日子总得过,我这把骨头还过得去,不用你日日在身边守着,你只管照顾好你俩。”少年死咬着嘴,忽的两腿一弯跪在地上磕了一个重重的头,然后转身跑出门去,只留下地上两摊不知是泪是汗。
六
“后来呀,我师父就整日呆在那片竹林里陪着她,后来师娘走了,师傅身体也越来越····再后来啊,就只剩我了,可我手笨,师傅的手艺都叫我给荒废了,都给糟践了,就只能编编扫把勉强过日子呗。”老葛咧嘴笑笑,“领导,今儿就差不多了吧。”老葛缓缓扶膝起身,蹒跚着进屋去了。
后来慧慧醒了,人醒了,心却跟着火一起在风里散了。整日嘴里念叨着娘啊娘啊,眼睛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了,看见葛娘娘喊娘,看见小孩子喊娘,想带她出门透透气看见竹子还是喊娘。再后来,他塞给她一把竹木梳,那是他偷偷跑回去在废墟里刨出来的,慧慧握住梳子不撒手,第一次盯住他“竹······娘··竹···”
老葛抹了把脸,给墙上的三张灰白照片上了炷香,凝视着供桌香炉旁的竹木梳定了片刻,弯下腰嘴里无声念叨了句什么。
后来的后来,师傅也走了,走时四根手指紧紧攥着梳子,什么也没带走,也没给老葛留下什么,干净的好像揉碎了散在风里。
那年,不知怎么的,山里的竹子生的稀成才的少,就连这竹娘的野竹林也没逃过。没了竹子,老葛只好下山讨份生计过活,这几年老伴儿走了才回村靠着编竹扫把和低保过活。
那年竹子生的差,往后几年也不好,村里的年轻人纷纷进城打工,老人们都说竹娘走了,竹子才长的差。再往后反封建迷信,村里的老人也越来越少,再没什么人记得竹娘了,就像再没人记得师傅一样。
阳光洒进老屋,老葛坐在桌前闷头捣鼓竹条,光透过镜片照进老葛早已不再清澈的眼底,鬓角被阳光染上金黄,不知尘封多少年的记忆被翻开卷起无边尘土,一页又一页。
老葛一下一下削着竹子,嘴里不住嘟囔“现在这年轻人真是···”
“…师傅、竹娘、师傅、竹娘·······”老葛不紧不慢,手上动作缓慢稳健跟着嘴里节奏一下又一下“竹娘、······师傅、竹娘、师····”
最后一根竹子撂下,老葛也在再没开口,鼻头一酸,生生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