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申克壮硕如铁塔的身影,正在一次次地自己往地面砸去,仿佛将自己整个掷向大地一般,张开双臂直挺挺地迎面将身体砸在地面上,让地面都为之震动,那一声声巨响正是他发出的!
披着黑斗篷的侍僧见叶慈南面露惊异和不解,低声解释道:“大人他正在以自己的方式祈祷,将自己的身体向神投出去,据在下所知大人在过去的十年间从未中断过这种每日必做的祈祷。”
叶慈南颇为咋舌地看着肖申克自地上站起,再次扑向地面,一张脸上满布青筋,看上去竟是说不出的狰狞。
“裁决长大人每次祈祷都要如此罔顾肉身上的痛苦,早晚各五百次才会结束,您稍等,马上就结束了。”那身披连帽黑斗篷的侍僧低声对叶慈南道。
果然,肖申克又如是砸下数次后,缓缓起身,面朝圣子显灵塔扬起脸,口中大声呼叫着圣父名号,片刻后才转过身来,看向叶慈南。
“让你久等了,叶将军。”肖申克语带歉意地道,任由那浑身笼罩在斗篷下的侍僧撩起他的袍摆为他擦拭已经皮开肉绽流血的膝盖和小腿迎面骨,他自己则接过侍僧递来的白布擦拭了一下脸上和头上的汗水,继续说道:“对神的虔诚祈祷一日不可中断,这是身为圣父仆从的我们必须尽到的本份。”
“在这圣子诞生的圣地,却日益聚集愈来愈多的罪恶和黑暗,是以我等圣父的仆从更要坚定信念,守护这片光荣之地,将黑暗涤荡干净。”肖申克说着将小圆帽戴在剃得光秃秃的头顶上,伸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然后继续对叶慈南道:“再过一会儿身上的痛楚和其它知觉才会一并回复到这具肉身当中,现在却是连站着也很吃力,因为这些伤,本座步行都会觉得困难。”
肖申克抓着袍摆,露出包扎好绷带的两条粗壮小腿,洁白的绷带上渗着大片的血迹,若无其事地说:“尽管如此,本座却仍颇享受这种痛苦,因为这是本座虔诚坚定的佐证,既是神的惩戒和鞭策,亦是信仰的痕迹。”圣子显灵塔上折射出的阳光将肖申克映得亦如同塔身一般的耀眼,肖申克微仰起的脸庞都染上了让人不敢直视的神圣的金光,“本座的职责,是审判和消除异端,让世人坚定对圣父的信仰,让不洁的渎神思想和邪教徒在这片神赐之地上消失,不可避免地,这会带来一些流血和杀戮,引起部分信徒甚至神职人员的不安。”
说着肖申克看向叶慈南,深邃若幽蓝深海的双眼中带着若有所指的深意,“尤其是本座身为色目人,中土虞人似乎因此更为抗拒本座的所作所为,甚至认为这些是本座为一己之私而作出的暴行。”肖申克淡淡地说着,接过侍僧递来的那本他时刻握在手中的厚重铁页圣经,轻轻地拂过日久月深被摩挲得光滑的封面,声音中多了一份严厉:“但本座行使的,却是圣父赐予的权力与职责,本座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凭着神的旨意,教廷也罢、教宗也罢、本座也罢,代表的,是圣父的意志。执行神的严格的法则,此乃本座的圣务,对于本座所造成的一切,本座并未有负罪感,因为这是神要我做的。”
叶慈南闻言,目光有些闪烁,微微低垂臻首,似乎欲言又止。
肖申克朝一旁披斗篷的侍僧摆手示意他退下,然后才对叶慈南道:“叶将军有话要说,是有什么事令你感到迷惘了么?”
叶慈南有些被看穿后的局促,点头应是。
“如此,本座愿聆听你的忏悔,将心中的迷惘和疑惑说出来罢,向本座告解。”肖申克说道。
叶慈南垂首犹豫了片刻,开口说道:“院座大人,属下实在不明白,属下执行的任务,究竟是否能够拯救每个人?”她双手交叉握着,抵住额头道:“即使属下已经逮捕了很多疑犯,但残杀戗戮落单修士和神官的恶劣案件却仍然继续在发生,骑士团中对属下颇有微词,在令属下羞耻之余,其他护教骑士对我等执行的抓捕任务也开始有异议,恕属下无意冒犯,但我一直以来所作的,不就只是传播恐惧、令百姓人心疲敝么?”
肖申克静静地听着叶慈南的告解,片刻后说道:“需要何种拯救,对于世人来说,是因人而异的,如何才能拯救每一个人的灵魂,这是由神主宰的事情。”说着,肖申克举起手中厚重的铁页圣经,对着叶慈南拍了拍,道:“至关重要的是,我等神的仆从,在世间行走时的行为,并非是依照仍何人包括自己而定下的标准,而是依据早已书写在圣经上的教义,即圣父的法则。”
仰望阳光下金光万丈令人心生膜拜之心的圣子显灵塔,肖申克平静地道:“是神,我等只是为了唯一的神,为了圣父,而去执行这些事。”
叶慈南定定地看着肖申克神圣无比的表情,缓缓地单膝跪下,双手交叉握在胸前。
“毋须为行事艰难而叹息,毋须为不被理解而叹息。”肖申克低头看着单膝跪着的叶慈南说道,“勿因他人之死和自己之死而恐惧,勿对自己所为寻求报酬,勿对神心生疑问,作为神在凡间的使者、仆从,作为凡人,只须令血在心和肉中流动,一心一意为了圣父而生存下去,这,便是所谓信仰。”
肖申克的每字每句,都让垂首聆听的叶慈南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着,每个字都在敲打着她的心。
“请谨记,神与你,是不一样的。”肖申克伸出右手,三指并拢在叶慈南头顶划了个十字。
“大人,时辰到了。”门口侍僧这时出声提醒道,肖申克抬眼看去,口中道:“是么……既然如此,走罢。”说着,肖申克将铁页圣经抓在胸前,迈开步子朝外面走去,每一步都如量度好的那般同样大小,每一步都带着无法动摇的坚定。
叶慈南站起身来,看着肖申克头也不回的坚定身影,耳边似乎仍在回响着肖申克平静但不可辨驳的声音:“我等只是为了唯一的神,为了圣父,而去执行这些事。”一丝狂热的坚定在她胸中燃起,她低头又对自己重复了数遍这句话,抬起头,眼中满是坚毅的神色,染上一层淡金色光芒的脸上,满是狂热的虔诚。
霍病虎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斗篷,只远远地瞥了一眼,便感到一股油然心生的厌恶和防备。
远处霍病虎目光望向的地方,肖申克那铁塔般厚实的身影正迈步走进圣子显灵塔,身后三步距离外跟着身披黑色斗篷的那侍僧护卫。
霍病虎不由得又打量了两眼那与他一样全身笼罩在黑色斗篷下的身影,然后又看见后面的叶慈南,尽管离得尚远,但他仍旧微微低下头,将大半张脸藏在帽檐下,接着转身离开。
不远处紫城子和勿贪也在往难民聚集区外走去,看表情却是一无所得,霍病虎一面走,一面隐蔽地与紫城子和勿贪打着手势,然后点点头。
六国的国君都已移驾圣子显灵塔内,自辰时开始沐浴斋戒,为后日的圣诞祭典准备,这其中,自然包括身为红衣大主教的广商君。霍病虎也是打探了许久,才自一个夜度娘的篷子里问来这一情报,那个私科子的夜度娘却是正巧前一夜陪了个护教骑士团的骑士,这才知道各国国君并不在各自的营帐中而是全都移驾圣子显灵塔上。
“六国国君全都在圣子显灵塔上,据说是斋戒沐浴准备后日的祭典。”三人汇合后,霍病虎对勿贪二人低声说道,“看来暂时不宜动手,倒是闲下来了。”
紫城子扬眉道:“道爷打听半天都没打听出来,你个秃驴从哪儿听来的风儿?”
霍病虎揶揄地笑道:“从你老相好处打听来的,我报你名号她方才肯讲。”
紫城子一脸茫然地张着嘴,看着不回头的霍病虎的背影反应不过来,勿贪哈哈地笑了两声,拍拍紫城子的肩膀,迈步跟上去。
难民聚集地里开始活泛起来,为了生存,开始了新的一天的挣扎。
护教骑士团仍然在聚集地中搜捕着任何被检举与邪教徒残害修士一案有关的疑犯,鉴于裁决院通令但凡检举疑犯者皆可得到裁决院下发粮食和钱物的奖赏,于是聚集地里时时可见被检举揭发的人在护教骑士团的包围下被抓捕,尽管口中高呼着冤枉,尽管大声咒骂检举他们的邻居是因为一点小事儿包复,但叶慈南却毫不心软,她脑海中还不停响起肖申克对她说的那番话,面对眼前或哭喊或咒骂的人们,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没有错,她只是在执行圣父交予的任务,至于这些人是否有罪,则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直到她看见一个妇人。
一个怀抱着不足岁婴孩的妇人。
那妇人身上披着破旧得不能称之为衣裳的布,身上缠满了污渍斑斑的绷带,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的婴孩,双目呆滞、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口中衰弱却仍急切地喃喃着:“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
叶慈南认出了这个妇人,正是那个被肖申克带到断罪室的妇人。
她怀中的孩子,已经全身呈青紫色,眼眶深陷,枯瘦如柴的四肢垂下,在她怀里一动不动。
以叶慈南的眼里,隔着丈余便看见,好些苍蝇在那孩子脸上爬着,甚至在他口鼻中爬进爬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