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常感觉,孤不曾被这天下所接受。
孤虽为女子之身,但也是此天下绝对的霸主。孤虽为这天下绝对的霸主,却仍是一介女流。有一老头常劝孤,舍了这天下,就成了这颗女子之心。孤于人界抚剑称帝,却怎也逃不过这上天千万年的搜罗。
那个老头的确是说对了。
而孤不信命。
若孤信命,早在百年前的浩劫中,化成千万尘埃中的一颗,在今日找到自己的归宿。
孤自诩自幼聪明过人,而更先,打落地起,却就是个没把的。孤生于贫民之家,爹娘没上过私塾,字更是也认不得几个,日日就靠着给有钱人家看管牲畜赚得几个铜板。若是管事的不高兴了,这月的铜板可能都奢求不到。爹娘都厌我这个没把的,只求我快点长大了嫁给个有点财富的地主,赚点嫁妆钱,也让家里人过上每日都吃的上白面馒头的日子。
爹娘觉得女儿真是无用,但又深知没本事再生个娃,也担不起再生出个女娃的风险,又兴许是还留着点血液上的感情,亦或只是怕那寺庙里供着的石佛下凡来给他们些报应,他们虐待孤,只许孤做些粗活,却不将孤抛弃。
孤时年幼,不知何为暴虐,何为幸福。孤每日上山劈柴,下河挑水,午时便从野山间寻些野食来吃。天色一暗,孤便徒步下山,去到刘屠户的场子里帮着看管牲畜。路上还能经过中原的城疆,有幸或许能瞧见贵人的马车幽幽驶进城门,那城门一开,也许还能瞧着门里头干干净净的街市。
爹迂腐,不识字,重武轻文,在畜牲住的栅栏边日夜站着也就这样过了十几载,虽然没钱没得吃,却认为这是最安平最稳定的活计。爹想着孤以后长大,便在他身边一站,替他接了这个看畜牲的位置,他便可以回家里整日干坐着,等着半熟的米糠送进嘴里。爹心痒难耐,于是自小打发孤去刘屠户家里,又好说带求得给孤求来了这个和他一样的活计。虽说这活计不给他铜板,但他想着肯招孤这般的小孩儿的人家不多见,就欣然答应,命孤在那无偿的给人家看猪圈。又见着孤早间无事可做,便遣孤去远处的孤山里头砍点柴吃些野菜,如此便白日便少了一人的吃食,孤也可带回来些煮米用的柴草。
孤时年幼,不懂世事,见上山路上还能看见些伙伴,便十分满足起来。如此这般孤长到了十过三的年纪,什么没学成,倒练出来一副精实的身板。
爹也将到古稀的年纪,他忙活的那处大人家的管事,瞧着爹人老中干,想着爹也没能耐看护好那些畜牲了,平日里又见着眼烦,于是乎将爹遣走了。爹失了工作,没了钱收,遭着娘一顿骂,心里头也不是什么滋味。恰巧这时刘屠户的大儿子欲将孤娶了做四媳妇,又送来了一头公猪做嫁妆,爹便不犹豫将孤嫁出去了。
亲家问爹孤的名字,爹一愣才想起来还没给孤起过名字。贫民里的孩子好似也不用名字,素来称呼是以伙伴间随意起的绰号做名字。用邻居王姨的话说,咱们这些平民里出来的贫民,配不上那方方正正的几个漂亮字。
爹想着,孤这样要嫁进富贵人家的女儿,自然也得有一个和富贵人家相配的名字。那个家喻户晓的大帝君叫什么?尉迟泽。好,我的女儿也就叫尉迟泽。
刘屠户家里人听闻我叫这个名字,觉得侮辱了大帝君的名讳。但又听爹说这是孤一生下来身上便带着的文字,又担心孤可能是大帝君遭了上天轮回后转世回来的灵魄。孤于是被刘家人好生宠着,也不再干些上山下山的脏活累活。孤难得吃上了些红肉,喝上了正儿八经的菜汤,可惜这小地方在北方,要不然兴许可以吃到王姨口中鲜美的鱼肉。
刘屠户家见将孤伺候得高兴了,便想验验孤身上所谓一生下就带着的漂亮字。刘家的大儿子刘大也就是孤的夫君,如何也没找到孤身上的字迹,便告诉了他爹。刘屠户便上门来验验,一堆人将孤任意摆弄,才发觉爹骗了他们。孤不是大帝君转世,孤只是贫民窟里的看门狗一个难得有点姿色的女儿。
孤时年幼,不懂反抗,被刘屠户拿着打猪的鞭子抽打两下,也不知道哭。孤瞧着刘屠户面上露出和爹一样的神色,才觉得自己闯了祸了,裹着外衣就往外边跑。孤山里野兽颇多,常和山里寺里的小和尚躲些大虫,竟也躲出了能耐来。孤挨了两鞭子便往外跑,一缩身子一滚,撒开丫子就不见得身后的长鞭了。孤常做些苦活,给家里倒是带着点微薄的收入,爹不对孤笑,但也不常打孤。孤知道刘屠户家是回不得了,若是被爹娘知道孤逃出来,那也就是三天没米糠吃。山上的野菜吃不饱,孤时年幼,但也知道米糠和馒头更能饱腹。孤虽然不知刘家人生气的因由,但也知道不能回去再冲了霉头。
孤时年幼,不懂得服软,也深知深山和街巷不能去,硬是没想出办法来,只得往中原的城疆跑。孤偷趴在贵人的马厩底下,偷偷摸摸竟也进了城去。这里没有爹娘也没有王姨,山里寺中的小和尚更不敢跑来这边。孤没有人认识,孤觉得没有人会帮孤。
中原夜市灯火通明。爹常说越是干净漂亮的地方,那里的人给你的工钱就越多。孤坐在大道边上,感到背上很痛。孤发现背上流出来的血难闻,把从刘屠户那里带来的袍子都染红了。孤看着来去坚定的华袍锦衣,又替那些穿着一件又一件云缎的贵人们感到闷热。孤感觉眼前有些昏花,又好似有什么金灿灿的东西从孤低垂的双眼前闪过去了。
孤精神一阵,竟是块金子。
孤只从王姨的口中听过金子。今日亲眼见了,果真是金光灿灿,却也没有王姨口中那般好看。但孤也一点困意都不见了。孤爬起来,瞧着那贵人的身影,那鞭伤也不大痛了,只追只跑,孤想追上那个贵人。
孤时年幼,不懂世故,只晓得人情冷暖,那娉娉婷婷的女人是此生第一个救济孤的人,她是孤这一生除却爹娘之外最需要感恩的人。孤时年幼,孤想,孤若是追上那个女人,她必然会救济孤,中原如此繁华,孤兴许便不再日日上山,兴许日日可吃上些鱼肉。
孤不记得然后了。
孤在梦中迷迷蒙蒙地听见,一个低沉的女人声音,是孤从没听过的,比娘的声音还好听些。
她说她与孤有些面缘,孤若是愿意跟她学些道义,她定然倾囊相授。
孤觉得那声音实在是好听,不知觉便点了点头。一霎时眼前好似无数景致滑过,孤却无法看清。待到什么东西解开,脑中凌乱的画面便逝去了。孤在睁开眼,孤发现孤躺在铁笼里,然后有人托着烛火对她说,她已有桃李年华。
孤什么也没听清,孤只是想着,最终听到的声音。
是一个低沉的女人声,她说,盛世已过,乱世将起。麦秀黍离,我只愿你鸥鸟忘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