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来越不爱做梦了，所以我越来越胖。即便低下脑袋，深吸一口气，也看不见我的蛋。
以前的情况是，我可以爬起来把灯点亮，铺开纸笔，记录梦境。现在，我没有梦，即便做了，也像被屎抹成了稀，模糊一片。我多么想记录下越来越少的梦境，可是，我爬起困难，腹部的赘肉使我丧失一跃而起的信心。我所能做的，只是拍打我的肚皮，继续睡觉。
即将考试了，明年春天，我得参加考试。我是一个举子，多年寒窗，今逢炎夏。然而，夏天也要过去了。在这样的深夜，气温转低，窗外是一片虫鸣，池塘里的鱼偶尔跳跃出清脆的声音。今晚，我不打算睡了。睡眠使我忘乎所以，会使我再次落榜。我要赶在胖得走不动之前，考上理想的官职，给甲乙丙丁抬着我招摇过市。
看来情况不坏，自晚饭后读书到现在，仍无困意。惟有腿部酸麻，那么，我就出门到庭院里走动走动。
院里，虫鸣更加清晰了。我驻足片刻，希望听到刚才的鱼跃，可惜没有。抬头一看，才发现一轮巨大的月亮。真是好月亮，又大又圆，没有一丝云牵挂，十分轻松，我喜欢这个月亮。不喜欢有牵挂的月亮。现在，它在枝杈间缓慢移动，就跟不动似的。其实，我很想它掉到地上，而不是天上。
我还想，撒泡尿。
我已经好久没撒过尿了。记得中午，我去庙里茅房撒尿时遇到了老和尚。这是一个普通的老和尚，庙里只他一人看守，死了就无人看守，所以，这是一座破庙。我的父亲把我交托给这个整天愁眉苦脸的老和尚，吃他烧煮的烂饭，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遇见老和尚，我照例喊一声师傅，他正背对着我抖动残余尿液。他回过头看我一眼，问道，你也来撒尿啊。说着，嘴还张了开来，那唯一的一颗烂牙就被我再次望见。我低下脑袋，回答他，是啊，我也是来撒尿的。说实话，我和他从来没有在这里（茅房）遇见过。在茅房遇见先来撒尿的老和尚，这是我以前也从来没有想到会发生的事情。他收拾好僧袍，然后从我身边蹩过。在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闻到了他身上老年人的气味。他身上总有这种气味，即便是来撒尿。不仅撒尿有此气味，就是去山上砍柴，在井口汲水也是这个气味。但，这不是难闻的气味，我觉得，它很香，不是大鱼大肉的脂粉的花草的香的香，就是一个一辈子躲在深山破庙里老和尚身上应有的香。啊，真香，我凑凑鼻子，目送他离开。然后我开始撒尿。
也就是说，我半天没撒尿了。现在我将再次撒尿。怎么撒呢？这不是一个多余的问题，而是我习惯于考虑的问题。或者说，我喜欢考虑多余的问题。我是这么想的，既然夜晚，既然老和尚睡了，既然有这么好的月亮，我为什么不在庭院里随便撒尿呢。于是，我就掏出蛋开始撒尿，边走边撒。多么饱满的一泡尿啊，我足足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它才零碎着结束。我抖了抖，一阵寒风袭来。或者一阵寒风袭来，我就抖了抖。我在寒风和抖了抖的间歇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我想看看我的蛋。
我已好久没看过自己的蛋了。真的，好久。
但我看不到它，白天，在太阳底下就看不见，屋内，在灯光下也看不见，现在仍然如此，在月光下还是看不见。我太胖了。胖到看不见自己的蛋。我触摸到它却看不见，这跟一个瞎子有何区别？我讨厌瞎子。我经常看到大街上坐满了各式各样的瞎子，他们乞讨、算命、拉胡琴，生不如死。我想，如果我瞎了，就自己一头撞死。我宁愿丢失四肢也不愿意瞎。丢失四肢怕什么，即便丢了脑袋，我若还长双眼睛，可以看到脑袋落地的滚动，那也是极好之事。现在我没有瞎，但我看不见自己的蛋。每想到这个，我就很痛苦。所以，我怕撒尿，那样我的蛋会被提请注意。我之所以这么长时间不撒尿，就是不愿意痛苦。当然，我也可以通过其他方式看到自己的蛋。我备有一面铜镜，磨得阴冷雪亮。我还在庙外那个池塘边上照过自己的蛋，水面平静，甚至比铜镜效果更好，几可见毛。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镜子和类似镜子所反射出来的事物，我想我不该有那么胖，所以，我就不相信我的蛋真的那么渺小。
嗯，我的蛋很小。起码比我身体小。
为了向自己证明我的蛋不小，我打算放弃这个适合读书的夜晚，再次去会会住在庙后的那个叫棉花的姑娘。因为庙没有后门，所以，她虽然住得很近，我还是得从前门出庙，然后绕上一圈才能到她的门前。而我要出庙门，又必须经过老和尚住的那间房。他住在门房里。
我看见，他睡得很香，呼吸均匀，但仍然偶尔摇一摇手中的扇子。其实天气凉了，无须摇扇，但他改不过来，整整一个夏天，他就是这么睡觉的。如果我把他的扇子藏起来，估计他仍然会摇动手掌。
月光落在桌面上，桌上是他的念珠和喝水的壶，那只老鼠在壶边旋转，它总以为壶里有更丰富的内容。现在，它看见我，唧了一声，扭动肥大的屁股跳下了桌子，不见了。我知道，呆会儿我离开之后，它会再次爬上来。
然后，我绕过老和尚的睡榻，打开庙门。门臼里残存着前几日的雨水，并没有闹出很大的动静。但此时老和尚照例开口说话了，而且我背对着他也知道，他并没有爬起来，甚至连眼睛也没睁开地在那儿说话。
出去？他说。
是的，师傅。我说。
山道上有蛇虫虎豹，要当心。
嗯。
棉花在家吗？
应该在。
哦。
嗯。
他隔了片刻，突然又问，她怎么样？
很好，她是个好姑娘。
那就好那就好，唉……
然后我就出了门。老和尚总是这样，在话说完后，叹口长气。我常常想停下来问问他到底为何叹气，但想了想，算了。觉得，他的这口气很长，好像可以顺着他的这口气看到许多东西：前朝的事情，市上的事情，以至多年之后的事情，月亮上的事情似乎也在其中。
山道比白天阴翳许多，高大的树木夹道生长，那些并不因为秋天才降落的树叶铺满了道路。在树顶之上，还有一些不爱睡觉的鸟雀跳来跳去。蛇不鲜见，但虎豹没有。师傅说的是多年前的事情，一个挑着担子的男的在路上被老虎吃了。那个挑担子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货郎，他经过此处，回山下的家中。可惜被吃掉了。此后再未闻有老虎吃人之事。如今他的儿子也长成了一条汉子，在山下集市上卖咸鱼的就是。
行三百来步，便是头前听见鱼跃的池塘。不大的一片池塘，此时十分明亮。似乎所有的月光集中在它身上了。果然可以看见跃起的鱼影。它们就像倾泻而下的月光被水面溅起。在池塘靠近岸边的地方是一丛芦苇，在芦苇旁边是一小片菱草，如果翻开，下面将有五个角的菱。
我就是在这个塘边遇见棉花的。
当时我在钓鱼。这里的鱼很好钓，真的很好钓，很快就能钓上许多。我不能把将死的鱼带进庙中，老和尚会生气的。只好把所钓全部放生，然后等待它们再次咬钩。刚开始，这些鱼因为被我钓过一次，不再敢咬钩，但时间长了，它们知道我会把它们放掉，所以继续咬，乐此不疲起来。可是，我陡然就厌倦了。在我厌倦的时候，棉花前来采菱。
棉花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她伸手去采菱，被我看到了她的手腕。她摇动小舟转身向另一片菱菜而去之时，被我看到她的颈项。还有她的头发，层叠而起，如远山之黛。她的家就在塘的那边。我坐在她家的条凳上把鱼送给了她，她则报以一篮潮湿的菱角。第二次去，我就留下吃了饭。第三次去，就留宿了。
棉花知道我的蛋。她经常告诉我它的情况。
现在我已站了她家篱笆之外，她的房里还亮着灯。
你来了啊。她从椅子上站起。
这么晚，你还不睡。我说着用手捻动了她面前竹篮里的那些针线，所以她也就不回答为什么不睡。
我也坐下，问，你最近还好吗？
她说，还老样子。你呢？书读的好么？
今天还行，读了三卷《戴礼》。不过，刚才我到庭院撒尿……
又想到了你的蛋？她关切地问。
是的，我总是看不见它。
但它是在的。
可我怕它不在了。
看不见也在。
不能那样说，我沮丧得说，我看不见的东西总是不信它。
她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也没再继续手中的活，而是抬眼看看窗外。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月光因为灯光而隐去，窗外一片黑暗。
把灯灭了吧。她说。
好吧。我吹灭了灯。于是窗外又恢复了明亮。
我们没有上床，就在窗口的月光下做了起来。针线篮因为动作，而被挤到桌下，我们听见剪刀当朗一下，顶针在地上滚动。
不管，继续。棉花用脚勾了一下我的腰。
我说，我是不是大胖子？
她说，怎么说呢，你确实胖，胖得看不到自己的蛋，但是，其实，你很瘦，你没有发现吗？
我停了下来，问，怎么讲？
她说，是这样的，嗯，你很瘦。于是她仰首向后看看窗外，这使我再次看到她轮廓纤细的下巴。她说，你看那座山，比你胖多了。
我也看了看她所说的那座山，那是一座大山，我知道，月亮过会儿会从那里落下去。在山的背后，就是我父母亲居住的城市。集市上很热闹，平时有许多摊贩，比如那个卖咸鱼的，他总是认为自己的咸鱼是最好的。另外，我对棉花说，在正月十五，那里还有灯会。在灯会上有一个疯子每年都会来找他多年前丢掉的小孩，他说，丢的时候，孩子穿的是一身红的小棉袄，戴着顶瓜皮小帽，脚上呢，则是一双虎头鞋。大家就说，这样的小孩太多了。然后，我们看他已经很老了，就问什么时候丢的，他说，五十年前。于是我们就认为他是一个疯子。
说到这里，我们就做完了。
棉花说，你是有蛋的。
我想，我是有蛋。
于是我们就移到床上去睡了。该睡了。
但我在床上却睡不着。我在想许多问题，这些问题都是我常想的那些。比如明年春天的考试，还有师傅桌上的那只老鼠是否现在又爬了上来。另外，那只老虎现在到哪儿去了呢？我甚至还想过，那个丢掉的小孩正是骑在老虎的背上离开了这座山，跑到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在我想这些问题的时候，棉花睡得很好。不知过了多久，她也醒了。
她看看我，问，你没睡？
我说，我也不知道。
她说，你眼睛睁着的，肯定没睡。
我说，那我就没睡。
她说，那你想什么呢？
于是，我就把我所想告诉了她。
她说，那你是睡了吧，那些是你做的梦。
我说，我不做梦了，我越来越不爱做梦，真的，这是我的苦恼之一。
她说，我刚才倒是做了一个梦，你要听吗？
我说，听。
她说，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狐狸，在荒地上跑。但很奇怪，有时我的眼睛就长在狐狸身上，看到我跑的时候，眼前全是那些枯草，它们磨擦着我的耳朵和身体，在我面前两边分开。但另一些时候，我却好像站一个什么高处，看见下面有个狐狸在草丛中跑。但我想，那个跑的狐狸就是我。可是，我为什么会看见自己在跑呢？
我说，你继续说。
她说，后来，那个狐狸向太阳落下去的地方跑了去。太阳很大很红，在一个山坡拐角的地方，那里的草比别处的草都颜色鲜艳一点，就是枯黄吧。我看见，那只狐狸跑到那儿，光太强了，然后我就看不见了，我想它在山坡的拐角地方消失了。
我说，那狐狸到底是不是你呢？
她说，在梦里，它确实就是我，在梦里，我就是那只狐狸。真的。
我和棉花说到此处，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鸡叫。是的，天快亮了，我该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