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不会在意一个孩子的怀疑。我不是《皇帝新衣》里的那个孩子,说出真话就能让大家看清真相,那是一个童话。而且几家电视台也顺势推出专题节目报导周大力的英雄事迹,并在医院反复进行实地拍摄。胡校长每天跑八趟医院,从不错过出镜的机会,不是和周大力握手拥抱,就是对着镜头声情并茂老泪纵横,说出许多感人肺腑的话,效果奇佳,不愧是来自首都的教育家。
大概是因为曾在王建军家住过一宿的缘故,在欢迎大会结束的当天下午,在周大力还没有登上报纸头版的夏日午后,胡校长点名让王小书自行组织八名同学去他家,帮助他整理行李。这让我终于有机会近距离感受知识的力量。但来到胡校长家我才明白,获取知识不需要力量,搬运知识才需要力量。胡校长从首都北京带来了十几个箱子的矿石和昆虫标本,需要我们一一擦拭摆设,直到他满意为止。我实在不明白干吗要把许多石头从首都带到这里,难道这是从天安门城楼上抠下来的?莫非毛主席当年就是站在这些基石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
胡校长的昆虫标本非常可怕,都是各种丑陋的昆虫,长得毫无观赏性,还被胡校长细细地挂在客厅中央的白墙上,密密麻麻一大片,远远一看以为是动物世界在开会,要选举个领导啥的。胡校长说自己已经收集了四十几年的昆虫标本了,每一个标本都很珍贵。我不太懂昆虫怎么就珍贵了,不知道是不是一两昆虫抵十斤猪肉就叫珍贵?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满墙的标本中没有美丽的蝴蝶?由此可见首都的教育家绝不以貌取人。智商少年小川被胡校长特意安排了许多重体力活,以示对小川的重视。同样来自首都的长相也不怎么英俊的付清在打碎两个标本、踩瘪一个地球仪之后,劳动强度大幅下降,最后只能担当起维持秩序这样的监工角色,至多时不时地和胡校长聊聊家乡北京日新月异的变化。
王小书因为有文化,并且佩戴着红领巾,所以专门负责标本矿石的登记分类,率先从一个体力劳动者摇身一变而成为一个脑力劳动者。我这样的混混儿既不像小川那样埋头苦干,勤勤恳恳,又没有付清那样打破首都教育家标本的勇气,只能以偷奸耍滑来应付这个炎热无聊的下午。胡校长由此对我很不满意,说我小小年纪就有了懒惰的毛病,实在可耻!我接受了他的批评,心想是不是长大了就可以公然懒惰了?由于其余几个孩子和我同样懒惰,工作进度十分缓慢,房间里依旧一片狼藉,估计胡校长今夜又得借宿王建军家,不能陪伴自己心爱的昆虫标本入睡了。胡校长很快暴露出首都教育家严厉的一面,口中不住谩骂。好在我们听不太懂他专业的北京骂语,不觉得那是在骂人,便越发心安理得地继续偷懒。最后胡校长只能对着一屋子杂物和懒汉气急败坏,化悲愤为力量,一个人抱着几十斤重的箱子埋头苦干,让人好生钦佩!
更让人钦佩的是胡校长不休息不喝水。为了像他老人家学习,在这个炎热的下午我们也不喝水不休息,像解放前纺织厂里的童工以折磨自己为人生的唯一追求。龚筱筱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我们面前。龚筱筱的出现如同天使下凡一般,在我的记忆里冉冉生辉。她用全部的财力为大家买来了两瓶汽水,让我一下子就相信了耶稣的存在。胡校长因为德高望重独自享受了一瓶,打破了他老人家不喝水不休息还能高强度劳动的神话;另一瓶汽水则在大家手中传递着,一人一口。俗话说,物以稀为贵,所以汽水在传递到弱智少年小川手里时突显出了最珍贵的一面——完全空了,一滴也倒不出来了。小川当时就哭了,伤心得一塌糊涂,让人以为六十亿地球人每人都欠了他一块钱。由于小川受到了重大伤害,工作效率大幅下降。而畅饮了汽水的胡校长体力得到恢复,骂人声越发密集响亮,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龚筱筱面子薄,忍受不了来自首都教育家的谩骂,主动上手码放矿石标本。可就在她即将碰到标本的一刹那,胡校长突然一声大喝,吓得龚筱筱像付清一样摔碎了一个蟑螂标本!
胡校长满脸通红地越过层层障碍来到事故现场,心痛地看着地上的蟑螂,而后抬起头来对着龚筱筱怒目而视:“女人千万不可以碰我的东西!你立即出去!”龚筱筱被胡校长扫地出门,满脸挂泪嚎啕大哭。付清立刻开始耍无赖,一脚踢向一个写着“小心轻放”四个醒目大字的纸箱,只听里面发出一声玻璃粉碎的巨响。胡校长再次穿过层层障碍,掐着付清的脖子将他扔出门外。多年以来我一直很佩服付清当时的勇气,经常幻想自己也有这样的勇气,可惜现实残酷,我依然是一个用懒惰维护自己软弱的人。胡校长立即命令王小书出门重新找人,并通知我们今天干不完活就不许回家吃饭睡觉。绝望的气氛开始漫延,我一度觉得自己即将在深夜的某个时刻被胡校长制成标本挂在墙上,旁边贴着王小书制作书写的条目——懒死的人。其实我很想勤快能干,就像从小父母对我的期盼一样,做一个讨老师喜欢的孩子。但这真的很难。也许是我不够聪明,也或许是因为我不够笨。如果我能拥有王小书的智慧、付清的勇敢、龚筱筱的美丽,那我将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啊!我希望如此,所以总会模仿他们。可惜纵然模仿得再像,他们还是他们,我还是我,身份的错位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就像他们永远不会像我一样。
王小书终于找来了剥完洋葱在马路边上溜达的郭强同学。郭强同学当时一听要为首都来的教育家胡校长效力,二话没说,擦干眼泪便踏上征程。一路上,郭强向王小书汇报了这几天的观察结果,认为放映员小李有重大的投敌叛国嫌疑。根据是放映员小李每天带回大量生活用品,并且开始改造电影院舞台正上方用于灯光管理的一间小屋,将被褥、台灯等物件一一放入,自己却不去住。王小书肯定了郭强的工作,但是对于放映员小李的举动表示不解,认为一般来说叛徒走的都是逃跑路线,收拾行李准备跑路才是正道,哪有给自己安窝的路数?所以王小书安排郭强继续隐秘观察,千万不能暴露自己,争取揭发敌人更加幕后的恐怖阴谋。郭强同学坚定地点了点头,一瞬间感觉任重而道远。
郭强相对于厨师班大师傅的连打带骂,收拾矿石标本这样的劳动简直就是在天堂捡上帝扔的破烂——太他妈幸福了!于是郭强同学像发情的小公马,干劲十足,不断得到胡校长的第一手表扬。对于学习成绩一向和小川并驾齐驱的郭强同学而言,得到首都教育家这样近距离的持续表扬,简直就是开天辟地的奇迹。郭强干得更加积极卖力,也更加纵容了我的懒惰。日暮时分,依靠郭强同学一个人的努力,校长的行李收拾完毕,校长的家变成了知识的海洋,各种知识性器具随处可见,触手可摸。郭强看着眼前的一切,想着又要回去剥洋葱了,热泪再次盈眶。胡校长没有挽留我们吃晚饭的意思,大伙只好就此散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