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神这个毛病无法自愈,年纪越大想得越离谱幼稚。我问王小书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王小书说多看书就好了。时间证明这不是一个好办法,看书越多,胡思乱想的资源越丰富,想的东西越发超现实,动不动自己就来到未来和一位美丽的外星姑娘结婚了。多年来我一直在走神,成长得浑浑噩噩,来到北京后越发如此。也许我一直在用这种方式逃避一些自己不愿去做的事情,就像当初不愿意和我父母一样装作有文化的样子聚精会神观看《红楼梦》,情愿独自躲在孤独的房间里思考关云长会不会长水痘这个严肃的历史问题。
回到一个人的孤独房间,我在胡思乱想中终于睡去,不再为文学史上最正派的流氓贾宝玉罪有应得的屁股烦恼。可奇怪的梦境又开始浮现,我梦见自己身上的水痘突然间开始膨胀,最后全部爆炸,里面的水四散喷溅,我的身体迅速缩小干瘪,最后只剩一具皮囊,只有头颅在地上不停翻滚。我看到四周还有更多人干瘪的身体和饱满的头颅,王小书、小川、付清、郭强,甚至在看不太清楚的地方还有李明亮。所有人的头颅都开始发烫,渐渐变得通红,像烧红的铁块,最后如烧着的蜡一般溶化,头脑一块一块地往下掉,下雨一样,掷地有声。这个梦做在半睡半醒之间,我知道自己在做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真的在发烫,浑身轻飘飘的,体会不到与床单的接触。当梦境中我的头颅开始溶化的时候,我试图醒来,可惜浑身无力,挣扎着又坠入梦中,只能看着自己一寸寸溶化,意识渐渐模糊,最后终于消失。
醒来时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阳光温柔地照射在我身上,像冬天的棉被一样暖洋洋的。在透明的光线中我可以看见空气中漂浮的干净的灰尘;地板刚刚被墩过,留下好看的水印渐渐消失;头上的吊瓶里还剩三分之二的液体,让我知道自己还要病很久。病房里还有三个人,仔细一看全是熟人——王小书和付清躺在我对面的两张床上,正在昏睡当中,吊瓶里的液体比我还多;小川同学没打吊瓶,躺在我旁边的病床上,已经醒来,手里拿着变形金刚的玩具,正傻笑着看我。
这回的水痘爆发得很蹊跷,不仅传染性极强,短时间内击倒全大院所有适龄青少年,而且竟然还伴随着严重的高烧。医院里人满为患,院长特意划分出一片区域集中关押治疗我们这样的水痘患者,方便了大家的相聚玩乐。吸取了上次腮腺炎事件中被黄须族巫医的神药弄得脸面扫地的经验,院长这回要求得病的孩子必须一律住院,直至完全康复,决不给黄须族巫医任何可趁之机。中午吃饭的时候王小书和付清还没有醒来,小川毫不客气地把他们的饭菜都吃光了,最后虎视眈眈地盯着缓慢吞咽的我,使劲嘬着自己的筷子,看样子离康复出院不远了。下午我和小川讨论了关于圣斗士武功排名的问题,等待着王小书和付清快点醒来。晚餐开始前,小川再次饥肠辘辘,蓄势待发,王小书和付清搞不好到最后会因为水痘活活饿死。
身体比较强健的付清率先醒来,晚上吃了双份的病号饭,把王小书的那份也吃了,弄得小川十二分的饥饿,越发凶狠地看着我的饭菜。晚饭后我和付清开始谈论首都北京,我装作在北京生活过许多年的样子信口开河,道听途说。付清陶醉于自我的回忆之中,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述他怀念的日子。亚运会的时候他参加过开幕式,和几千人一起表演武术体操,为祖国争得了荣誉。北京胡同里的故事在他的讲述中活蹦乱跳,冉冉生辉,可惜我只去过伟大的天安门和长城,不能理解他的思念与回忆。后来我在北京生活多年,虽不再迷信于长城天安门的伟大和光荣,却也找不回付清描述中的情景。
付清念念不忘的后海已经变了模样,夕阳西下时不再有收拾棋盘吵闹着回家的老人,也不再有滚着铁环穿梭在胡同里的孩童。现在的后海两岸开满了喧闹的酒吧,酗酒的人将酒精呕吐到后海之中,躺在停满汽车的河边醉生梦死;冬天的后海不再结冰,付清讲述中最令我心神向往的百人滑冰场面已经不复存在,个别傻冒冬泳爱好者搏击在黑得发绿的湖水中,喝下无数比医院下水道还肮脏的液体。当时躺在病床上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和付清一样要无奈地告别自己依恋的一切,熟悉的人,熟悉的道路,熟悉的熄灯号,都会在记忆里模糊,只有一种味道孤独地回荡在脑海深处,时常触景生情,刺激着我的感官。付清讲到卤煮火烧这种听起来不太洁净的食物的时候,家长们陆续来此探望。王小书为配合王建军的亲自探望及时苏醒,吃下他爹带来的牛肉罐头,吃相凶猛,让王建军看到了儿子成长发育的迹象。
关于此次水痘的爆发,大人们凑在一起开始以讹传讹,说这次恶性变种水痘的爆发是从奶牛身上传染开的。奶牛场场主为了抵制谣言,保证牛奶定购量,当众用自己的舌头舔了好几头奶牛的乳房,之后又大口喝掉三斤牛奶,言传身教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放心饮用牛奶,不要相信恶意的谣言。第二天牛奶场主的舌头肿得比牛舌头还大,嘴角都撑破了,被送到医院医治,涂抹了各种药水,搞得舌头像五颜六色的节日彩带,飘扬在嘴巴外面,庆祝场主没有出水痘,一切都是谣言。医生诊断奶牛身上携带的一种寄生虫搞大了场主的舌头,大家联想到场主大口喝完三斤牛奶后伸出舌头在嘴边回味的场面,越发不敢订购牛奶。奶牛场订单锐减,囤积的牛奶变作酸奶,最后当做工资发给黄须族挤奶工,引起巨大民愤。结果数头牛奶遭到暗算,浑身伤痕累累,个别奶牛产奶部位还受到重创,从此失去做奶牛的意义与尊严。后来场主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又把牛奶喂给奶牛喝,喝得奶牛呕吐不止,上下一起产奶,产量顿时翻倍。
皇天不负苦心人,“八一”建军节及时来到,场主把一罐罐的牛奶插上小红旗,贴上温暖人心的标语,敲锣打鼓地送到军营——免费饮用,保证要多少有多少。虽然战士们已经听说了水痘流行的事情,但个中内幕却不知晓,考虑到军民鱼水的情面和实际的需要,咬牙喝下已有变质嫌疑的牛奶。结果几位年轻的小战士迅速病倒,和奶牛一样呕吐不止,比得了水痘还严重。奶牛场顿时面临破产危险。挤奶女工公然用卖不出去的牛奶洗脸洗脚洗全身。来此约会的男女更加愉悦,不再被牛奶场的正常工作打搅,偶尔还能顺两罐牛奶回家打扫卫生。据说用牛奶擦过的家具特别亮,比新的还惹人喜爱。
而负责外国专家保卫工作的付清他爹说,外国专家每日饮用的牛奶都已经从省会空运,每天一趟,坐最早的飞机来,喝得外国专家个个体壮如牛,一个撂倒三头发情奶牛不成问题,根本不需要中国人保护。小川他娘不太关心外国专家的格斗能力,看到小川即将发育成熟的涂满紫药水的巨大身躯,心疼不已,痛骂奶牛场用瘟牛陷害祖国的花朵。小川这朵全祖国最大的花朵坐在床上吃她妈给他做的回锅肉,四五片肥肉一起塞进嘴里,毫不含糊,看不出任何受到水痘影响的迹象。从此不喝牛奶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我原本就不喝牛奶,倒是王小书他爹王建军很担心王小书的身高问题,害怕王小书成长为放映员小李一样矮小的人物——因为精华而被过于浓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