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应该从哪里开始才好呢?让季桉来决定的话,她可能会思索上一个星期。高考时阴差阳错报的志愿?担任单车的责编?还是过年时被日日夜夜念个没完的剩女论?但如果交给单泗,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季桉:“啊,那天。”
那对于季桉而言,即使事后回想,也是很普通的一天。
那时她在杂志社工作了两年,终于混出了一些加薪升职的影子,刚刚担任了一篇长篇连载的责编,整天焦头烂额。家里人理解不了打工的加了那么几百一千的薪有什么值得高兴,开始日催夜催季桉找对象结婚,催得她几乎怀疑自己出现幻听,不得安宁。越亲近的人越说不清理,每天除了工作累就是心里苦,季桉触底反弹似的乐观起来。
“包养一个小白脸好像也不错。”
“不如就叫小白王后。”
季桉和单车面面相觑,糟糕,不小心说出来了。
听知了叫了两声,单车怒拍桌子:“聊着稿子你走啥神啊!老子不画了!”
今天是关于单车首篇长篇连载的商讨会,单车是个很难搞的漫画家,在刚经历完赶稿地狱,渡了劫就被抓出来商讨新连载,分外暴躁。如今乱发腾飞,双眼血红,像个恶鬼一样看着季桉,起床气如有实质。
季桉手里的烟被震掉了一截烟灰,臭不要脸地假装无事发生:“小白王后,什么意思?”
“客人,您的蛋糕。”
怒火消灭器出现,两人机械地把稿件一收,给蛋糕腾出来空间。
蛋糕降服了单车的暴怒之魂,她恢复成颓丧的标准宅女状态,对蛋糕举起了叉子:“小、小、王、后,用来做标题怎么样。”
季桉心想好险好险,躲过一劫,在本子上记了两笔:“不够亮眼,暂定吧,具体的表现手法我还想和你再讨论下,敲定了这个再决定。”
连忙把心思拉回来,看了遍大纲,再看了遍分镜稿。
这是个童话故事,美丽的王国里有个十岁的小小王后,她和原本是勇者的国王情同姐妹,但有一天,一位牧羊人来到这个王国,让小王后意识到外面的世界是如此自由而美丽。国王连让王后出宫殿都不允许,王后查探国王的秘密,发现他和自己以为的英明君王截然不同,失望的王后请求牧羊人带自己离开。这时,牧羊人露出了恶魔的真面目,因小王后自私地抛弃了自己的人民,夺走了她的灵魂。
“里边关于国王治国的描写……太复杂太政治了,不适合登在我们这种面向青少年的优秀少儿期刊上。”
“我知道,但这就是我想画的故事。”单车把自己的惹人嫌光明正大摊开来,“来吧!展现你的画龙点睛手吧!桉桑!”
真是超级难搞的大宅女。
而这个难搞的大宅女还是自己带入门的。
单车在做漫画家之前,是一名插画家,也给这家杂志社供过稿。她日常摸鱼的时候会画一点小漫画,这天正好构思了个小短篇,随手就投了杂志社举办的新人赛。季桉那时负责新人赛的初审。
插画的语言和漫画截然不同,艳丽的色彩、巧妙的构图并不能直接搬进漫画里。单车投稿新人赛的作品在千万来稿中并不突出,叙事风格平铺直叙得像个纪录片,题材处于能过审的边缘。这一年的审核标准格外变态,多了许多不可理喻的“不可说”,季桉看完单车的稿件,翻出新标准来扫了两眼,写了两百字的建议附在最后,把来稿退了回去。
三个月后,新人赛的报名已经截止,单车寄来了修改后的第二稿,在信封上写明务必请上一位编辑过目,这份稿件顺理成章地来到了季桉手中。季桉看完第二稿,惊讶地发现这篇漫画竟然变得温情动人起来,她把这份稿子交给组长,申请加塞进了新人奖。这个拙劣的处女作最终取得的成绩是三等,奖品有500块钱。
后来季桉和单车聊天的时候,问起那500块奖金她花了吗,单车说花了。季桉又问是怎么花了,单车呆滞:“……柴米油盐方便面?”
“这么有纪念意义的500块,你不能花得更有意义一点吗!”
“成为养分和我融为一体难道没有意义吗!”
单车就此在漫画上出道,开始持续向杂志社投稿短篇。她是个独特又天赋异禀的漫画家,冷酷无情如纪录片,搭配上张力十足的画面,内涵而不受欢迎。
二稿奇迹还铭刻于心,杂志社把她当成潜力新人大力培养,一篇作品配备三个责编审稿,试图把风格转变得更商业化。致郁系、荒诞前卫、浪漫幻想、治愈系……种种种种,分镜画面越画越好,剧情故事依旧别扭。大家都说单车的责编不好做,偏偏主编还重视。
在祸祸完一圈编辑之后,季桉这个没资历的新人也排上了号。大家都记得是她挖出了单车的处女作,“被祸害”三人小组立即决定让她带头。
这是季桉和单车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季桉扎着低马尾,戴着像是写着“我是编辑”四个大字的眼镜,被同事推着按响了单车工作室的门铃。她内心忐忑,双手把原稿捧在胸前。门开了,单车顶着鸡窝头,挂着大黑眼圈,穿着一条洗得变了形的睡裙,熬完大夜后的声音缥缈得能立即成仙:“是绘梦吗?稿子还差一点,半小时就能画完的。”
季桉不由思索了一番齐耳长的短发怎么能营造出如此饱满的鸡窝效果:“我们是绘漫的,来谈漫画稿。”
单车原地表演了一个呐喊。
季桉愁苦地翻着大纲,忽然发现一个男生走近了她们桌。
男生看起来最多二十,长得又乖又俊,好看得很明显,头发略微有些长,戴着一顶黑色的渔夫帽,显得脸色苍白,穿着一身黑,像只不大高兴的黑猫。
季桉大概三年才能见到一个这种水准的男生,默默在心里吐了个槽:是有神仙路过,实现了我想包养小白脸的愿望吗?
男生走到两人桌前,对茫然抬头的季桉略一点头说了句“你好”,再推一推单车:“姐。”
单车弹起来:“欧豆豆啊!”
季桉:“说人话。”
单车:“你来了,先坐吧,会谈还有好一会儿才能结束。这是我的编辑,这是我的弟弟,美院在读,被我找来当助手的。”
季桉:“噢,原来如此。”刚刚还在说梦话要包养小白脸的无耻大人略有心虚,“你随便叫些咖啡蛋糕吧,姐姐请客。”
单车:“是这个姐姐请客,不是你亲姐。”
季桉:“……”
单车:“我们继续。”
季桉连忙恢复工作状态,拿起刚刚记的笔记:“我读了一遍,这个背景可以保留,我知道这就是你想画的,不过明面上的故事要改。王后被自由诱惑,跟着牧羊人离开了王国,然后她就死了,这听起来不像主角,像个炮灰。”
单车戳戳蛋糕:“……你说得对。”
季桉:“我们需要一个更加完整、有趣的主线故事。”
单车:“如果你是这里的一个角色,你会是什么人?”
季桉果断道:“谁要成为里边的一个角色啊,惨不拉几的。”
单车飞了个眼刀过去。
季桉假装没看见:“一般这种故事,都是往治愈方向改,天降一个超级厉害的大英雄拯救女主拯救世界,但太俗了,而且你之前走过这种路线,完全不适合。”
单车又问:“在一个普通的童话故事里,你最喜欢什么类型的角色。”
季桉:“我喜欢种田的忽然遇到神仙,然后地里种出好多好吃的,她学会做好多好吃的。”
单车:“和国王啊恶魔啊差太远了。”
季桉:“这么一说,我喜欢娇蛮任性大小姐,自我中心到爆炸,这种角色又可爱又好笑。”
单车略一思索:“这个可以用。”她摸出自己的本子,就地写起新大纲来。
季桉不便打扰她,抿了一口咖啡,正好撞见单泗有些好奇的眼神飘过来。她迅速扫视回忆了自己的打扮,旧衬衫低马尾,很日常很编辑。当常年打交道的对象都是单车这类以睡衣作为日常穿着的大宅女时,洗头就成了最高礼仪。
季桉正好洗了头,她微微一笑:“你叫什么?大几了?”
活在花蝴蝶群中的艺术生单泗自然领悟不到她洗头后的自信:“我叫单泗,今年大二。”
季桉点点头:“有带作品吗?给我看看?”
单泗没出声,似乎心里掂量了一下这个编辑的分量。季桉忽然觉得自己和过年时喊小孩表演节目的亲戚迷之相似,假装什么也没说地喝了口咖啡。
然后单泗就从包里摸出一本速写本递了过来,他没抬头也没说话,帽子和长发遮着半张脸,看起来没有十分情愿,但本子很实在地递到了季桉面前。
季桉下意识双手接了。这本是艺术生日常随身携带的速写本,画的东西很杂很乱,完成度不高,但也能看出一些基本功。季桉不是艺术专业出身,但她原本是十分想报艺术专业的,业余也自己做了研究,练过好一阵。拿过本子翻了几页,好像回到了自己天天画个没完的高中时代。
单泗的基本功还算可以,放在正儿八经的艺考生中倒也不出彩,只是他画的东西很有意思,这本速写本主要是画建筑,但时不时会有一些街景人像,他画的潦草又灵动,有奇妙的故事感,很是吸引人。
季桉翻了几页,看得嘴角忍不住翘起来,这就是十几岁大男生眼里的世界吗?真可爱啊。她收敛了一点笑意,简短评价了一句:“很有意思的速写,你以后想画人像吗?”
单泗回答得敷衍:“不知道。”
季桉噎了一下,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怎么会不知道呢,你的画这么有灵气,一定有人告诉过你。
单泗略微抬眼,把她的尴尬看了进去,又藏在帽子和长发下不说话了。
季桉忽然察觉到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了。本来也觉得几年没多长,实实在在看到年轻人站在眼前了,才发现自己和他有多不一样。年轻人本来不就是看不清前路,迷茫得一塌糊涂,可还是卯着一股劲儿往前冲吗。
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季桉双手捧着本子还给他:“以后继续画自己想画的东西就好了。”
单泗又抬眼看她,这回目光里简直读得出字来。没有想画的东西呢?
季桉假装看不懂。这个问题长大后就会明白的,每个人有不一样的答案。
后来季桉和单车聊天聊起单泗:
季桉:我忽然意识到你家的基因还是挺优良的。
单车:想发展我弟给你当赶稿机?休想!
季桉:不,我是说脸。
单车:龌龊的成年人,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