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溪谷，人人都知道有一个买消息的好地方，那就是顺发大酒楼。
不过虽说名字土气了一些，但确实是一个雅致的好地方。
“小灵通”周进是个面善且矮小的男人，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这就是他最特别的地方。他穿着一套黑色唐装，臂弯上搭着一条白毛巾，在几张桌子间穿行，时不时笑着和喝酒的人聊两句，没有人觉着他讨厌，大家都喜欢他。
他既是跑堂的，也是顺发大酒楼的主人，很多人都不知道，只以为他是一个负责传话的伙计，所以他活的很长久。
大堂里有不少人，大多是猎人，带着武器，喝着酒的，白戬的名声在这里并不显，也没有多少道上的人认得。
“哟，这不是‘在世真君’白戬白兄弟嘛？来来来，我为您选个干净的雅座。”周进笑道，忙领着白戬到了一处僻静角落，桌子一尘不染，椅面光洁如镜。
“周兄好心。”白戬微笑道，眼前的人足够会做人，笑容满面，实在令人生不出讨厌之心。
“呵呵……不知白兄是想要吃桌好菜，还是喝点好酒？哦，瞧我这脑子，您不喝酒。”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眼睛笑的迷城一条缝。
“你倒是对我很熟悉。”白戬落座，笑道，拿起桌上的一张硬纸菜单，细细看了起来。
“恰好听说过而已，白兄弟”周进将毛巾往肩上一搭。
“一桌好菜，还要一条好消息。”白戬道。
“一桌好菜，要什么样的好消息？”周进道。
“截了雪倪家那批货的，是谁。”白戬道。
“那我得去问问老板，好菜您是偏什么口的？”周进道。
“甜口，哦对了，我要问的是，到底是谁在背后截了那批货。”白戬道。
周进脸上的表情略微僵了僵，“这可不是一条便宜的消息。”
“雪倪家的人，什么时候缺过钱？”白戬笑道。
“您稍等。”只见周进迈着小步穿过酒桌，移步二楼，不多时，另一个帮工送来了一小碟干果和一杯橙汁。
白戬端起瓶子咪了一口橙汁，从盘中取了一个杏仁，在手中把玩着，却也没有吃下去的想法。
又约莫过了三分钟，周进端着一个银盘重新走到了白戬身旁。
“白兄，承惠一百三十万。”周进道。
“你莫不是在消遣白某？”白戬失笑道，找人的价格从来没有这么贵，也从来没有消息值这么贵。
“呵呵，白兄说笑了，那背后确实有些东西，大到我们都有些吃不准。”周进道，随后将银盘摆到白戬眼前。
白戬想了想，说不定倒也有些道理，盯着周进，一只手从自己西装内侧口袋取出一张带着金丝黑纹的卡片，用两根手指夹着，然后划过周进的脖子。
快！
周进手里的银盘掉落在地上，血珠也掉落在地上，正所谓“大珠小珠落玉盘”，意境虽有些残酷，但不过如此。
他瞪着眼睛，似乎不相信为什么白戬会比他先出手，也似乎想不通自己是哪里出了偏差。
“知道为什么白某被叫做‘在世真君’么？”
他随意地将卡片丢在了桌上，虽说身上没有溅上一点血，但他还是觉得恶心。
周进捂着喉咙，跪下，血沫自嘴角溢出，喧闹的大堂一片死寂。
白戬额上闪过金色纹路，一只神眼缓缓睁开，金色瞳孔寒冷无情，就仿佛一把枪，直指周进。
“原来……你真有……三只眼……”周进最终憋出最后一句话，跪倒死去。
为什么白戬杀了他，因为他不是周进，而是另一个人。一个没有名字，没有面孔，没有特点的人，一个不会被记住的人。
人皮面具、易容、缩骨、拟声，这些伪装对于普通人可能够，但是对于白戬额头上的神眼，那就是破绽百出。
那个银盘也是机关，估计等他将卡放上去时，就有带毒的针刺弹出刺穿他的手。
大堂里其余的人站了起来，拿着武器，看着白戬。
“白某原以为顺发酒楼会是个好地方。”白戬道。
“白戬，你来溪谷时并没有带你那把剑。”一个着青衫，高大魁梧的男人道，一双眼睛却似桃花，怎么看怎么变扭。
“‘桃花刀’于情。”白戬道。
“那想必真君也认得我吧？”另一道带笑的声音插入，说话者竟是一个孩童模样的侏儒男子，他戴着一副单片银框眼镜，手上有五个扳指，看着说不出的滑稽。
白戬转头看去，端详了一会儿，“‘机巧童’费正，还真的看得起白某。”
“白戬，你已是十死无生，不如跪下来给爷爷磕个头，倒给你个痛快。”于情道，
“怎么个痛快法？”白戬道。
“一刀砍下你的头，不够痛快？”于情大笑道。
“那确实够痛快，不过白某还是有些好奇，不痛快的死法，有多个不痛快。”白戬道，四周共计一十六人，但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真正强的也只有于情和费正两人。
“万钉刺骨，链锯刨心，痛，且不快。”费正狞笑道，从桌子下拖出一铁块，轻轻拂拭。
酒店外突然轻轻传来一声犬吠，不过无人在意。
“你们真觉得能拿下白某？”白戬道。
“之前不觉得，但现在觉得。”于情笑道。
“桃花毒？”白戬叹息一声，白俊的面皮隐隐泛红，身体竟是已经运不起一丝元气。
桃花刀的桃花毒，无色无味，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奇毒，由于情的“相”所化，几乎无解。中毒之人无法运气，面色泛红宛如桃花，正是靠着这一手毒功，桃花刀于情才得以在猎人中脱颖而出，成为赫赫有名的杀人刀。
“不错。”于情道，“再加上你没有带你的剑。”
“不错，那确实够了。”白戬道。
“好了，也不用扯皮了，杀了他。”费正舔了舔嘴角，身下的铁块伸出一根枪管，对准着白戬的脸。
“那我死前，能知道是谁想杀我吗？”白戬轻声道，这一次，他用了我来称呼自己。
“那就不是死人该知道的了！”于情持刀欺身上前，对着白戬的脖子，一刀斩下。
恶风来袭，只见白戬面色不变，以指作剑，自于情的刀罡一侧闪过，刺中了他的喉咙。
“呃。”
于情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喉咙，那把享有盛名的桃花刀落下，一个名不副实的人退后三步，他的喉结已经被击碎了。
桃花刀，桃花刀，重要的本应是刀。
元气并不代表力气，元气可以保护生命，以往死在桃花刀手里的人，多半是因为失了元气而丢了勇气，慌乱之下被斩下头颅。
白戬看到他斩出那一刀之后，便更加从容，直接以手指击穿了于情的喉咙。
他外家功夫也不差，于情的元气也不厚，所以这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就发生了。
“好一手剑招。”费正笑道。
那确实是剑招。
“幸好你没有带上你的剑。”他又道。
“你的同伴被杀了。”白戬道。
“他不是同伴，只是一个死了的蠢货。”费正道。
“你却不是个蠢货。”白戬道。
“你的神眼想必早已发现了那杯口上的毒。”费正道。
“但我却依旧中毒了。”白戬道。
“你只是想大家看轻你那只眼睛。”费正怪笑道，“而且你够自负，觉得没有元气也能杀了我们。”
“机巧童子，七窍玲珑啊。”白戬叹道，“所以你打算怎么杀了我？”
“当然是，用枪杀了你。”费正道，“万无一失。”
所有的猎人都举起了枪，或是弩，或是弓，机巧童座下的铁块亮起尘晶的纹路。
“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白戬道。
门前又传来了一声狗叫，似乎更近，又似乎更响。
费正皱眉，这溪谷城，酒楼外不该有流浪狗，但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于是他开了火。
枪声，破碎声，大厅之中木屑乱飞，破碎的瓷器，剥落的墙皮，落地的弹壳，燃烧的尘晶，以及，出乎意料的犬吠。
数十只大狗自窗户、大堂冲入，与猎人们厮杀在一起，饶是机巧童也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只黑色的巨犬将他从那倾泻火力的座驾上撞了下去。
而在子弹落在白戬身上之前，一道身影陡然出现在了白戬面前，愣是将所有的子弹用身体截了下来。
猎人们的惨嚎不绝于耳，黑色巨犬的利牙撕下费正的一块面皮，痛得他大叫。
在世真君，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他有一只忠心的狗，一条好狗。
那是一个瘦高的女人，几乎和白戬一样高，皮肤惨白，和死人一样白。她长得并不算漂亮，但是很耐看，她的长风衣上破了很多洞，露出了下面的防弹材料。
接着她用手摁灭了被点燃的短发，沉默地转过身，站在了白戬的背后，仿佛是他的影子。
这时，大厅里已经没有什么站得起来的东西了。
杀人杀习惯的猎人，可能不擅长对待动物，尤其是改造过的杀人犬。
“不可能！黑狗明明就应该在擎天！小灵通的消息不可能出错！”费正捂着面皮，血液从指缝间渗出，他的面前躺了一只死狗。
他的腹部凸出一个古怪的机械装置，正是它要了狗的命。
“既然我中毒是想让你们看到，那为什么她在擎天不会是我想让你们看到的？”白戬笑道，慢慢地走到了费正面前。
“小灵通从来没有拿到过假消息。”费正惨笑道，“除非小灵通根本就是你的人。”
“我不是他的人。”这时候，一个人突然从二楼走了下来，一个矮小健壮的人。
“他的确不是我的人。”白戬道。
“我真没想到，真君你心思如此缜密，武功如此高墙。”周进道。
“周进？！你是小灵通？！”费正又是惊，又是怒。
“说到底，你不该找两个只靠外物的废物来杀我。”白戬道。
“确实，是我的问题，所以我来纠正这个问题。”周进道，他手腕一抬，刹那间，费正的咽喉上出现了一枚铜钱。
费正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还有其余的猎人，白戬也看不清他一瞬间射出几枚铜钱。
“没有人知道小灵通有那么一手出色的暗器本领。”白戬眯眼道。
“因为知道的人都死了。”周进平静道，就如他刚才所做的事一样。
周围的狗龇牙，对着周进发出低低的吼声。
黑狗从喉中发出一声怪异的犬吠，于是所有的狗都慢慢地走出了这大坟场。
“但我还有一个问题，我的消息从不出错，那么那边的那条狗究竟是谁？”周进道。
“那也是一条狗，不过是人模狗样。”白戬说道。
“好，好一个人模狗样。居然能将我也骗了过去。”周进叹道，“一个如此聪明的人却要死在我的手下，倒是可惜。”
“或许也不可惜。”白戬道。
“何解？”周进眉毛一挑，奇道。
“因为我不会死。”白戬道。
“那我倒是要看看你拿什么来应付我的‘金钱镖’。”周进道，手腕又一翻，三枚铜钱直冲白戬咽喉、额头与下阴。
然而黑狗一下撞开白戬，三枚铜钱一枚嵌入她的额头，一枚被她抓入手中，一枚嵌入小腹，登时血流不止。能够抗住子弹的内甲却如薄纸般被割开，刺入，可见周进手劲有多惊人！
她没有喊一个字，只是将几乎劈开掌骨的金钱镖用右手拔了下来，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周进。
血液自她额头流下，顺着鼻梁，划过她的嘴唇。
周进的镖确实快，就连白戬都没有反应的时间，他很佩服。
“真君可不能一直躲在女人背后。”周进恼道。
“她不是女人，她是狗。”白戬道。
“将这么漂亮的女人当做狗，天下也应该只有你独一份了。”周进道。
“狗，有时比人好许多。”白戬道。
“确实。”周进道。
话音刚落，黑狗从喉咙中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吼叫，变向着周进冲了过去。
白戬也冲了过去，紧跟在黑狗身后。
周进射出整整十二枚金钱镖，黑狗身上也多了十二处伤口，这个疯女人身上的元气只用来保护内脏和要害，眼睛，咽喉与胸前皆被她用双臂护住，似乎不留任何破绽，又似乎浑身都是破绽。
待到黑狗欺身而上之后，她立刻张大了嘴，露出一口如野兽般尖利的银牙，向着周进狠狠咬去。
这不是属于人类的武功，毫无章法，野蛮而粗暴。
周进被吓到了，他从没见过如此疯狂的人，所以他怕了。
毕竟卖了这么多年消息，他已经很久没有杀人见血了。
所以他死了。
黑狗抱住了他，咬坏了他右肩上的一条肌肉，然后白戬从容地将手指插进了他的脖子。
“果然……是一条好狗。”周进咳出一口血沫，惨然道。
“你究竟是代表谁？”白戬抽回手指，喘了口气，却咳嗽了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有些厌恶地盯着手上的血污。
“轻雷隐隐初惊蛰，小心了，白戬。”周进吐出这一句话之后，便失了气息，头一歪，死了。
小灵通周进死了，死的平平淡淡，没有人知道他擅长用的金钱镖有多么强，差点杀死了在世真君，也没有人知道他光辉灿烂或是阴暗肮脏的故事，死的平平无奇，对猎人们来说最多就是溪谷少了一个买消息的地方而已。
大堂里一片死寂，满是尸体，或许之后，也没有人会知道那些金钱镖自何而来，发自谁手，江湖上或许又会多一个传说，白戬今天只觉得有些疲倦和恶心。
不过最后，活着出来的只有白戬和他的狗。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尚且干净的餐巾，擦干净了手上的血污。
额上神眼闭合，他抱起支棱着身体强撑的黑狗，却也不嫌她浑身浴血，默默地走出了这屠宰场。
一条好狗，有时比一个朋友更值得依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