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近他，通过一切途径；后来经熟人介绍，她去他的公司应聘（他同时兼管一家公司）。看见她时，他有些为难，他说，我们不聘女士……她笑了起来。这一切都是她的预谋，而他却蒙在鼓里。
她那天身着艳装，坐在沙发上，抽着烟；隔着那么近的距离，他走开了。她看得出这个男人有点紧张，这是她喜欢的。她是个性感的女孩子，有着足够的身体本钱，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只要她想得到的，最终都会得到。
而那时的他，怎么说呢，还很“纯洁”。在女人方面他接近愚钝。他很早就结了婚，是父母之约，虽然不满意，也抗争过，可是婚后生活也相当安定。他在情感方面一直是糊里糊涂的，因为没有受过训练。他也不知道女人的好处，也没有太多的欲望。
也许他所有的欲望都在仕途上，是个野心勃勃的人，有上进心；女人在他的生活里实在算不了什么。可是他极有女人缘，很容易就被女人爱上了，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他不得不装傻——他在这方面是很狡滑的。
他后来聘用了她，她是他的副手，两个人开始了黄金合作。他们是那样的默契，般配，他们的事业蒸蒸日上，这是真的。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一切是那样的容易，钱财唾手可得。在细节和日常相处上，他们都是有角色感的人，也极敏感聪明，一举手一投足，都会做得行云流水，就像一个人。
总之，那是他们的黄金期，两个人都很年轻，也有激情，在气势上处于上升期。他们恋爱了，这是很自然的。他们教会了对方许多，当然也包括身体。两人都是受益者，尤其对于男方。他觉得他的世界凭空开了一扇窗口，那是身体和欲望的窗口，也是情感的窗口。他第一次知道，女人竟是这等尤物，可以爱，可以愉悦和感动，值得去付出，也会有回报。
那是一段天马行空的日子。很难说，他们的爱是情欲的，还是物欲的，还是精神的；也许是混杂的。很难说得清楚。
他们已经不能分离了。他总是很晚回家，对妻子视而不见。总之，一切都摆在了桌面上，他想离婚。情人允诺他很多：别墅，跑车，过物质生活；助他在仕途上一帆风顺——他虽有学识和才干，可是在打点官场和人际方面，她比他邪乎多了。
他还想写作（很多年前，他是个诗人，文学情结一直淤结在心），情人又说，她可以养他，如果他不介意的话。反正，她天生是挣钱机器。
她爱他，这是真的。这样的爱情于他们都是第一次，年轻，体力旺盛，他们为对方燃烧着。这样的爱情是以耗费生命为代价的，可是这样的爱情注定不会长久。只三两年时间，他们之间出现了分歧。
她想结婚，可是他离不了婚。底下就是漫长的意志的较量。她追击，他躲闪。她是个强有力的女孩子，使尽了各种手段，软的，硬的，威胁着。她割腕自杀过，中途打电话给他，后来得救了。有一天也迫使他一起去死。他把她带到长江边，站在桥头堡上，一闪身就要跳下去了。她抱住了他，哭道，你愿意去死，可是你不愿意离婚！
她还是没有恢心。她笼络他身边的人，亲人，同事，也包括他的妻儿。她出手很大方，行贿都是美金，条件就是劝他离婚。
后来，她慢慢地绝望了。有一天跟他说道，如果你不离婚，我就告你，你不是想升官吗，你不是爱惜声名吧，我要让你身败名裂。
他们的战争开始了。两人都是暴躁的人，她狠，他比她更狠。有一天，他把她按倒在沙发上，差点掐死她。后来她说了一句话，把他击倒了。她说，要是我们的孩子不打掉，今年已经三岁了。
他垮了。
这方面她是有点小聪明的。她知道什么是男人的要害，知道怎样去击垮他。总之，是有这样的女人的，她绞尽心机，还是小聪明。她所有的聪慧全外化了。她以为她逞了强，占了一点上风，可那是无用的。
就这样分分合合，他们自己也承认，说话没有吵架多，相爱没有做爱多。后来，这个女孩子离开了公司，男人又为她注册了一家新公司。她依然做得很好。现在，她有钱，也有男朋友。本来，这个故事应该结束了。可是没有。
六年过去了，她还在纠缠这个男人。他们已经换了好几任情人，双方都没遏过。也许找情人的目的，就是为了忘却，那些爱过的、恨过的、无聊的往事。彼此太累了，来路很漫长，需要心平气和地生活。
她打电话过来，他从来不接。这又成了习惯。他不接，她越发要打，变了很多戏法，换陌生的号码打，冒充女同学，哀求他的妻子……总之，她要听到他的声音，然后再见到他的人；她要步步为营，也许，她最终并不是为得到他，而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胜利。
那是她仅有的一点胜利呵，她是个要强的人，她所有的尊严全在里头了。她至死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爱她，她对他那么好，连生命都不足惜；她从前耍过很多男人，难道这都是报应吗？
有一天，他接听了，她在电话里哭了，她说，求你别放下电话，哪怕你不说话，哪怕你骂我……她说她病了，因为长期酗酒，她一想他就酗酒。
他让她去看医生，她说不。她说，我愿意这样死去，我现在是生不如死。如果不能每天看见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这话她已经说了无数遍了，可至今她还活着，想想真是讽刺：死是一件很重的事情，不能说的，一说就不灵了。
关于生死恋，我更喜欢这样一种说法。一对男女分手了，在情绪很浓烈的情况下，女人说，我不会为你去死，可是我将一天天地枯萎了。或者是：也许我很快就死了，有一天走在街头，神思恍惚的，汽车卷走了我的围巾和身体，我倒下了，那不是因为你。
我喜欢这样的说法。爱情是轻的，生命很重，这两者不能等量齐观。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有过为爱情献身的冲动，在我们很年轻的时候，那么微弱的一瞬间，也不要怀疑它的纯洁性；也许有一天，我们为心爱的人死了，可是不要说出来，不要预先计划，偶然和沉默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有一次，走在街头，大约是周末的黄昏。我看见一对母子，远远地走过来了。母亲看不出年纪来，但肯定是母亲了。一张净色的脸，也不化妆，单只涂了口红；身材甚是窕窕，穿着瘦身线衫，咖啡色短裙，看上去玲珑剔透，风韵犹存。儿子呢，比他母亲要高，要瘦，他大约有十八、九岁吧，眉目清楚明朗，他形容里有一些东西是很像母亲的，具体说不清楚，也许是神情。
母亲把手弯在儿子的臂弯里，一边走着，一边说着什么；儿子呢，偶尔也侧头看母亲，极倜傥的、淡漠地微笑着。那神情很像一个男人。总之，你可以想像出来的，他撇着成人的样子，有意无意地做出那样一种大方的、沉默的笑容出来。
不知说起了什么，母亲突然笑了，她拿手拍儿子的肩膀，儿子也笑了，闪身说道，总打我！母亲说，不能打你啊！说话的腔调既和煦，又像在撒娇。
不知为什么，这一幕总记得；及至他们从我身边擦过了，我还一直回过头去，看着，微笑着。我觉得这情景里有些东西是让人愉快的，也值得回味的。既是母子的，又有点像男女的。
还有一个朋友，多年来一直过着快乐的单身生活，可有一次他说，真是遗憾呀，我没有女儿。我希望有这么一个女儿，她到了谈恋爱的年纪了，漂亮，也善解风情；我们一起生活，坐在圆桌旁吃饭，灯光很有情调，有背景音乐，偶尔我会邀她跳舞。我带她出入各种场合，她挽着我，有时也撒娇，把头抵在我的肩上。别人要是问起了，我就开玩笑说，这是我的女朋友。
她恋爱了，我会很喜欢；如果有一天她出嫁了，我则会很难过。我会把她的未婚夫叫来，好好地谈一下，那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也许我会揍他一顿，把他打翻在地，让他尝尝我的拳头；我跟他说，好了，你起来吧，我把女儿托附给你。你赢了。
然后我们交手相握，成了一家人。他说。
有一天，我和妹妹一起散步。在我们的前方，我注意到，有一对年轻夫妻，抱着婴孩，也在散步。那是暮春时节，天有些热了。那男的穿着背心和长裤，脚底下趿着拖鞋，怀里抱着孩子；女的提着纸袋，大约里面装着零食，她不时地够出一粒来吃着。
走至一家卤菜店门口，女人去买卤菜，男人抱着孩子等着，他倚在不远处的一个小花圃的红铁护栏上，懒洋洋的，不时地打着哈欠。
等到我妹妹也买了卤菜，我们又上路了，那对夫妻仍走在我们的前面。现在，是女人抱着孩子，男人提着纸袋和卤菜。他们走得那样慢，偶尔也会交谈着，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想来不过是那种常见的夫妻闲谈，一句一句的，话与话之间也没有逻辑；一切都是不着边际的，也未见得有多少乐趣。
我跟我妹妹说，婚姻的悲哀就在于，你和你爱的人不能长相厮守；和你厮守的一定是另一个人，每天都能看见的，睡在一张床上，也有了孩子，各自上了对方的家谱，死了也葬在一起，可那是另一个人。
我知道这话有点武断，也没有来由；可是走在我前面的这对夫妻，我总相信，他们在结婚之前，一定有不同的恋爱，哭过，闹腾过，伤心过；后来呢，大约是平静了，遇上对方的时候，就对自己说，就是他（她）吧！
他们是那样般配的夫妻，和煦，清明，都很年轻，大约也受过良好的教育……可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走在这傍晚回家的途中，手里提着卤菜，怀里抱着孩子，夕阳的影子在脚底下长长的……他们还会想起从前的那个人吗？那个人在哪呢？也许也在过着庸常的生活，和他们一样，有了孩子，推着婴儿车，在后面“呜呜”地学火车的鸣叫。或者呢，正走在另一个城市的街道上，疲惫，辛苦，想独自一个人去海滨走走，枕着手躺下来，麻木，迟钝，也不太有知觉，偶一瞬间，并不为什么，眼里有泪水的酸楚。
也许，什么都想不起了，彼此都是不相干的人。只在这傍晚回家的途中，一家子人，刚出生的婴孩，新鲜的生命，嘟着两片嘴唇，很好奇地，向空气里“滋滋”地吹着气泡，这才是真的。
有一年冬天，我大约二十岁吧，去叔叔家过寒假。我听婶婶说，隔壁的那个楼道里，有一个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是个妓女，是过去有名的“翠香楼”里的当家花旦。
有一天，我和婶婶一起下楼去买菜，就看见了她。她坐在楼底下晒太阳，她的身边立着一位中年女人，正弯腰拨弄着一盆花草。我听婶婶说，那是她的养女，很多年前就认领的；后来成了家，也有了孩子，就把她接过来一起住了。
我婶婶上前打招呼，母女俩都抬起了头，笑着回应着。我看见了一个很美的老太太，八十多岁的人了，很安详的、慈眉善目的样子。她的脸是白皙端良的，五官是那样的秀丽，合分寸；她美得很安静；在阳光底下，她的容颜就像一尊白玉大理石雕塑，有着脉落清楚的静物的美。
她穿着蓝灰对襟罩衫，立领，盘扣；下身是一色的瘦身棉裤；虽穿着布棉鞋，还能够看出她那小小的、三寸金莲的脚……我想起旧小说里所描写的风月场中的情景，两个男女举杯对酌，男子借口弯腰捡筷子，只伸手在那尖尖的绣花鞋上一捏！
很多年前，那是一双多么性感的、诱人的小脚呵。
她的白发很疏朗了，干净利落地盘在脑后，看上去明朗。能看出来的，她的身体还算健康，神智也很清醒，虽含糊、宽容地笑着，对于人世大概也有她自己老道辛辣的见解吧？
总之，这完全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能看出来的，她不在市井中。光只是那美；她从来就是美的，可是她把这美维系了一生。她的神态是训练有素的，她的矜持是职业化的，久而久之，就成了发自内心的。
市井女人没有这样的美法：简单的心事，纯良的、有逻辑的生活……它是代价，慢慢地毁了所有的良家女子。我看到了年华，它怎样在一类女人身上开出花来；而在另一类女人身上落下了灰尘，使她们不再敏感，身上有油烟气，声线变得粗糙，容颜枯皱得像干菊花。
总之，这是代价。
我听婶婶说，老太太性格很开朗，每天读晚报，和家人一起看连续剧，和剧中人一起笑着，生气着；她只是不爱哭，也从不淌眼泪；逢着软弱上当的痴情女子，她就会转过头去，看得出很不屑。
我能够明白，因为她从来不在市井中；虽然每天穿衣吃饭，在冬天的阳光底下晒太阳，可她仍是远离烟火的、单纯的。
我问婶婶，家人对她好吗？她说很好。她是个干净的老太太，也刻己，从来不麻烦别人的。她手里总还有一点余钱……我婶婶说了很多，总之，我明白了。
我从她身边走过了，也一直微笑着。我想我是小心翼翼的，近乎于讨好，也不知为什么；很多年后，一直记得这一幕，母女俩在阳光底下说着闲话，那安静的、亲和的一瞬间，我以为它是美的。我心里只有敬重。
一生的大部分年华都走光了，一生中所遇的男人，老的老，死的死，也有的败落的，全都不相干了。她呢，已风烛残年，身体里埋着多少复杂的往事，到末了也还是简单的。我猜想，她大约很少去回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