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教堂顶部的时钟“滴答、滴答”的响着,像在强拧一个已然绷紧的发条。
气氛降到了冰点,两个人宛如雕塑一般对峙。如果不是牧师嘴上的香烟在缩短,会让人误以为是一个静止的画面。
忽然,翟秋和抬起手,伸到了自己的风衣内领里。
他的注意力分散了一秒钟,但就这一秒钟,牧师消失了。下个瞬间已经出现在他正前方2米的地方,用一柄崭新的黑色雨伞指着他,宛如端着一把UZI冲锋枪。
“停,让我猜猜你手里是什么?”牧师腾出一只手掸了掸烟灰。“格洛克?还是Sig P220?唔……伯莱塔虽然少但也不是不可能。”
眼看翟秋和脸上没有丝毫变化,牧师的表情逐渐狐疑起来。“不会是沙漠之鹰吧?那板砖一样的玩意只会把你手腕震脱臼!”
翟秋和把手伸了出来……长条状礼物盒,系着红色丝带。牧师默默扔掉烟头接了过去拆开,典藏版派克钢笔,磨砂黑杆型。
“我爸妈说今年圣诞节来不了了,这是您的圣诞礼物。”翟秋和又递过去一张便条。上面洋洋洒洒写着圣诞祝福,底下是他父母亲的署名,他们和牧师是五年前认识的福音班教友。
牧师看几眼,又仔细瞅了瞅翟秋和,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
“贤侄你听我解释啊……”
“我爸妈说过您是个具有幽默感的人。”翟秋和微微点头,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黑伞。
“啊对!对对对!我这不和你开玩笑嘛!”牧师借坡下驴,但又发现自己手里拿着的黑伞着实有些刺眼。“这个……这个就是我给你爸妈的回礼。”
“谢谢。”翟秋和毫不客气地接住,入手比他想象中要沉,触感细密。
“来来来坐这边。”牧师像是踩到了钉子一样,一脸肉痛之色,嘴上还不能停下招呼。
翟秋和走到了最前排的长椅边,牧师一屁股坐在讲台凳子上,心烦意乱地把手伸进桌肚摸索着什么。
“贤侄几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叫我小翟就行,费叔。”翟秋和把黑伞放在一边,“而且去年这时候,我们也在这里碰过面。”
“是么,唉……年纪一大记性也差了。”牧师手上动作一顿,抬眼仔细看了看他。“我们当时在做什么来着?”
“您给了我一张纸。”翟秋和的声线没有起伏。
“是这张么?”
一张泛黄的A4纸飘落到他面前的桌子上,上面遍布某种圆润的字母,牧师在讲台上端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变出来的高脚杯,仿佛身处于某个上流社会的家族晚宴。
“只是个简单的小游戏,但能完成它的人不多……而能记住这件事的更少。”他说着意义不明的话。
“我可以继续么?”翟秋和的视线没有离开过A4纸。
“请便。”
牧师已经在往高脚杯里倒酒,动作堪称小心翼翼。如果那瓶子上没有“红星二锅头”几个大字,别人还以为他握着瓶50年份的路易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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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秋和拿起圆珠笔,笔尖传来了欣喜的跳动。
终于……他努力压抑住情绪上的起伏。为了这一刻他准备了漫长的时间,从学习语言到编织谎言。
是的,他骗了牧师。
他的父母已经离异数年,绝无可能为这种事情合作。所谓礼物也只是设下的局,一个拉近距离的借口。
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再见到这张纸,它是镜子的背面,迷宫的暗门……他追寻的东西在上面,他遗忘的东西,也只能在上面。
终于要解开了啊……那在无数夜晚困扰他的梦境……冰冷的雨,灼热的疼痛,温暖的怀抱……还有强光中看不清的人影。
翟秋和迫不及待地低头看去,却觉得自己的心脏忽然停顿了许久,随后才缓缓跳动第二下,声如洪钟。
“这不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记忆仿佛再一次出现了偏差,面前这张纸看起来陌生而又熟悉。
纸上的是印象中的希腊文,但大段大段的文字被打散,凌乱分部在整张纸上,毫无规律可言。可他记得去年见到的是连起来的文字,只是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如今他知道了意义,却找不回原来的东西。
他不甘心。
翟秋和用手抵住头,死死地盯着A4纸,盯着那些蛇或者藤蔓一样的字母。
从被噩梦追上的一刻起,他就没有停下来过追寻它的根源。如今他已经站在了门前。就算命运想把真相挡在身后,他也会强行冲破过去……哪怕代价要击碎这镜子里的世界!
绝不妥协。
仿佛是感受到他心底的欲望和疯狂,蛇或者藤蔓一样的字母开始扭动增长,互相联结。就在这张小小的A4纸上,无数条字母河流组了一株形貌怪异的巨树,二十二条经络连接着十个圆形树梢。
这幅梦幻般的景象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最终,巨树崩塌,化作星光点点。翟秋和双手捧起A4纸,轻声读了出来:
“那一千年完了,撒旦必从监牢里被释放,出来要迷惑四方的列国,就是歌革和玛各,叫他们聚集争战,他们的人数多如海沙……”
《BIBLE·启示录》。
巨大的压力瞬间灌满了整座教堂,A4纸从他手中飘落,以极慢的速度坠向地面。时间像被拉长了无数倍,窗外起飞的白鸽缓缓扇动翅膀,翼下的绒羽分毫毕现。
答案已经揭示,翟秋和等待着真实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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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3米高的玻璃窗应声破碎,几千块碎片漂浮在半空中,映出了几千张苍白的脸。
两个伟岸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里,画面定格在了这一幕。黄金圣枪与十字大剑擦出耀眼的火光,镶嵌着碧玉、红宝石、绿宝石的盔甲早已千疮百孔,鲜血飞溅。他们身后的纯白羽翼纠缠在一起,宛如恶鬼互喰,又似挚爱相拥。
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这份震撼的美,残忍而堕落,神圣而又高洁。
翟秋和按住额头,他根本无心观察眼前的一切。某种抗拒的情绪剧烈翻涌,好像有谁不停在深挖那掩埋在泥土之下的黑色洪流。
时间流速恢复正常,两个“生物”流星般冲进教堂内部,狠狠砸进了另一侧的墙体中,墙壁裂缝如同蜘蛛网扩散出去。
还未等尘埃落定,圣枪与大剑的碰撞声再次回响在这寂静之地,两个身影行动的频率惊人的一致。无人知道这些人形生物为什么会出现,从何而来。但谁都能感受到那股强烈的意志——仿佛他们生来就是把杀死对方当做最崇高的目标。
翟秋和单膝跪地,发出痛苦的低吼。从有记忆起每一件不堪回想的往事都在脑海中发芽生根,潮水般的负面情绪侵蚀着他的思想。但没人能帮得了他,牧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失去了踪影。
两个人形生物的死斗从未停止,整座教堂都是战场。一排排长椅被割裂成碎木,石柱折断塑像崩塌,在漫天灰尘的笼罩下,黄金圣枪与十字大剑再次弹开,高脚杯碎片飞迸。
没有一丝犹豫,双方同时蹬地,水泥地面留下了深深的裂口,他们的身躯借助这份人类绝对无法达到的力量高高跃起,在教堂的穹顶二次弹跳,交叉相撞。物理规则已经被无视,每一次撞击都能听到利刃的轰鸣声,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两个身影都模糊了,只能看见两道流光在狭窄的空间里飞射追逐,万音齐发。
翟秋和倒在地上。
直到很久之后,直到周围安静如死,他才用尽全身力气转动目光。
那神话之战已经结束,失败者被钉死在圣像之下,眼中银光消散,以身与翼组成了巨大的十字。手握圣枪的生物站在废墟中,沐浴着纯洁的光芒,沾血的羽翼妖冶夺目。
胜利者很快转过身,面具之下不知是怜悯还是嘲笑,黄金瞳一闪一灭,圣枪已经贯穿了他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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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去哪?”黑暗中传来朦朦胧胧的声音。
“我们要去向往的地方。”翟秋和在思考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回答。
怀中女孩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小心翼翼地凑到他的耳边,像要和最好的朋友分享自己的小秘密。
“自我离去,天堂日渐式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