溱城城内,魏军降将和城中商贾为陈昕设宴洗尘,并给梁军将军们在城中安排了上等的居所,美人佳肴、陈年老酒,应有尽有,陈昕却分别以吃惯了粗茶淡饭和以睡不惯高床软枕为由一一婉拒了,带着将士一道回了军营。
在安顿好溱城和营中事务后,已近亥时,陈昕只身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征战了一天,可他却毫无睡意,坐在烛火旁若有所思,原来好不容易闲暇下来的他此刻正在脑中复盘着败给父亲的那局棋。说来也怪,本已夜深人静,他却心神不宁,总觉得周遭似乎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像!真像!”阴影中冒出的这一句评价打断了陈昕的思绪,也回应了他的不安。但听此人话语间毫无敌意,再品言辞又显然是父亲陈庆之故人,想来也是,若此人是来刺杀自己,早就应该趁暗偷袭了,何必多此一举耽误行事。
陈昕望向声音传来的右侧方,见一人背倚着帐篷席地而坐,于烛光颤动的光影之中若隐若现,隐约可见此人怀中抱着一个包袱,如山真面目却藏于暗影之中不见分毫。陈昕起身向此人躬身揖礼道:“前辈必是家父故人,晚辈陈昕,不知前辈当如何称呼?”
但见此人不紧不慢地轻轻拍了拍搂抱在胸前的包袱,缓缓说道:“在下一孤魂野鬼,姓甚名谁不值一提。”说罢竟于原地不借外力便直直站起,他与陈昕本相距数十步之远,却只用一瞬就来到他身前,说是跑,却不见身倾,说是走,却又迅疾如风,身形之快,倒真如鬼魅一般。这个身法,陈昕曾见父亲的一位门客施展过一次,莫非……
近看此人,个头中等可气势却凌人之上,形似竹竿可身材却精炼结实,黝黑的脸上布满无尽的沧桑,眼中的坚毅非常人可比,身上带着江湖的洒脱,又透着沙场的肃杀,除此之外,还有一份不明来由又遮掩不住的哀与憾。再观此人身法,陈昕已猜到了大概,喜出望外之余又有几分难以置信。
陈昕说道:“前辈好身手!晚辈若没猜错,您应是江左神行帮的!”那人吃了一惊,想不到陈昕看起来年纪轻轻,居然能有如此见识,点头应是。
陈昕似乎猜到了那人身份,声音已略显激动,颤抖着继续说道:“前辈应还是白袍故人!”
那人吃惊之余,脸上也显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此时陈昕已经确认自己猜想绝不会错,眼中竟已噙满泪水,扯着近乎哽咽的声音说道:“您是神行无影袁启袁前辈!”
此人见身份已被陈昕拆穿,又见陈昕感情真挚,不免为之动容,也不再卖弄关子,笑道:“哈哈,陈小将军好见识!在下正是白袍袁启!末将袁启参见将军!”
袁启正当行军中之礼,却被陈昕托住了双臂,“袁叔叔,侄儿承受不起!家父时常提起当年白袍军中各位豪杰的江湖事迹,我也曾有幸亲眼目睹过神行百步,是故,见您施展此身法之时,我已猜到了大概,只是不敢置信。”
见到白袍后人,袁启心中一时也是五味成杂,欣慰与悲怆不禁同时爬上他布满沧桑的脸庞之上。
袁启应着陈昕之邀于茶桌前落座,陈昕斟上茶水,道:“时至今日,家父仍常常夜里惊醒,七千弟兄,洛阳末役之后便再无音信,但家父始终坚信,除他之外定有其余弟兄存活,果真,让侄儿有幸遇见了您!”
袁启听罢,忍不住长叹一声,“唉!活成了孤魂野鬼,还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说罢将杯中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
陈昕急忙问道:“袁叔叔何苦这样说?”
袁启望着陈昕的白袍,不住地感伤起来:“洛阳末役,我并未参与。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懊悔,如果当年我能再快些,或许能赶上那场决战,或许就能探见前路的山洪,避免一切的发生,即便不能,也能同众兄弟们一同战死沙场,携手赴义,总好过日日遭这钻心之痛折磨。唉!枉我号称神行无影,却连赴死都没赶上!”
陈昕回道:“侄儿又何尝不是!当年我同家父一同入洛,家父恐元颢挟我为人质,便以我染疾为由将我送回了京城,因此白袍洛阳之事我便一无所知。”
说道此处,陈昕迫不及待地问道:“袁叔叔,那你可知当年的洛阳末役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所向披靡的七千白袍怎么会败得那么惨烈,山洪又怎么会爆发得如此之巧,我因不解也曾多次询问家父,家父却始终不愿详说,还请袁叔叔能告知一二。”
袁启身前的包袱突然自行动了几下,袁启示意陈昕先别出声。其实从发现袁启那刻陈昕便在好奇,是什么宝贝让他如此珍视,竟一直抱在胸口,生怕磕着碰着。等到袁启缓缓解下包袱,双手捧递至陈昕眼前,他才知晓原来包袱中竟然是一个兀自沉睡的婴儿,或许是因为被他们的谈话叨扰了好梦,故而伸了伸懒腰以示不满。
袁启抱起婴儿哄了片刻,小家伙这才又安心睡去,袁启神情复杂地盯着这个婴儿对陈昕说道:“一切便要从这个孩子的生父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