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中的陈庆之忽于梦中惊坐起,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回从这同一个梦中惊醒了,一阵剧烈的干咳后,已无睡意的他索性早早起身去书房等候故人。
两日前,助防义阳的五子陈昕从北线寄来的书信送达陈府,信中仅仅四字“山高人故”,陈庆之阅后大悦,明白陈昕所指乃嵩山掘墓盗尸一事,而故人则是指白袍旧将,于是吩咐好府中的管家孟欢,这几日会有自称白袍旧部的人士前来拜访,务必好生接待,莫如往常领至客厅,直接邀至书房。
未出三日,孟管家便见到一白袍人士和一灰袍僧人来至陈府门前,心里纳闷嘀咕:“身披白袍者定是白袍旧部无疑,只是怎的马还批了一件白袍?另外怎么还有一个僧袍同行?”不解归不解,但也不敢怠慢,孟管家揖礼请道:“两位贵客,我家老爷已在书房等候多时了,里面请。”
说着忙吩咐下人帮忙牵马卸物,却皆被两人拦阻了,孟管家也不知哪里得罪了陈将军的贵客,忙赔礼道:“两位贵客,孟某招待不周,只是不知这?”
未待孟管家说完,只听白袍人士说道:“老孟,多年未见,认不出我了?你倒是一点都没变啊,还是这么胖乎乎,还是这么拘谨。”
孟管家对着袁启的脸庞端详片刻,突然惊道:“你,你是袁壮士!”
袁启笑道:“正是袁某!”说着单手抱起马背上白袍包裹的物件,和孟管家赔礼解释道:“此物并非贵重,但于我们意义不凡,就不劳烦各位了,让我们自己来吧。”一旁的僧人也如是背起马背上的草席。
孟管家将两人领至书房前,袁启见陈庆之早已坐于客厅煮茗以候,急忙向前拜见,道:“末将袁启,携宋景休、鱼天愍,参见陈将军!”
陈庆之见袁启已来至厅前,忙欢喜着上前相迎。袁启身后一少年僧人,背上所负草席里应是萧综尸骨无疑,而袁启手中陈昕白袍所盖之物定是宋景休和鱼天愍两位兄弟的骨灰。再见故人自是欢喜,但见到袁启空无一物的左袖,再想到宋、鱼二人惨遭不幸,心中顿时无限悲怆。他颤抖着掀开袁启手中白袍,将两个骨灰坛捧在胸前,视若珍宝。
遥想当年,白袍攻魏荥阳一战,前有七万羽林军于荥阳城固守城池,后有二十余万魏军合围而来,若不能速取荥阳,便只能坐以待毙。于此生死存亡之际,东阳宋景休、义兴鱼天愍等好手一马当先逾堞入城,在陈庆之的鼓动下,其他将士紧跟而上,一鼓之间便攻克荥阳。
待魏军主力赶来之时,不敢置信眼前所见,荥阳已被梁军攻陷,而更不敢置信的还在后头。占据荥阳的白袍并未在城中据守待围,而是背城列阵,蓄势待发。魏军还未来及稳定军心、布好阵型,士气正盛的白袍精骑已以排山倒海之势冲来,二十余万魏国大军被三千视死如归的白袍骑兵冲得七零八碎,魏军的合力反扑就此被一举击溃。
荥阳战后,虎牢关的守将尔朱世隆闻风而逃,洛阳城中的魏帝元子攸弃城而奔,白袍军成功送元颢入主洛阳。
然而,两月后洛阳城的一场决战和蒿高山的一场天灾,让帝王野心和七千白袍都随着山洪一去不返。一个个以一当百的将士,一张张视死如归的面孔,于梦醒后都化为了乌有。本聊以慰藉着尚有三位兄弟大难不死,但还未来得及相聚,又已痛失了两。
想至此处,陈庆之不禁悲从中来。这大起大落的一喜一悲,化作一口鲜血,伴随着一声剧咳而喷出,染红了身前半面白袍。袁启见状急忙扶住陈庆之,孟管家也急忙上前扶陈庆之坐下,从他怀中掏出一瓷瓶,从中倒出一粒朱褐色的丹药辅以茶水喂陈庆之服下。
当日陈昕对袁启提及陈将军抱恙之时,袁启隐约就觉得这小子为了不让他担忧而有所隐瞒,如今见陈将军之症状,心中既是焦急万分,又是懊恼不已,懊恼自己不该只顾着急于拜见而忘了陈昕的叮咛“家父一旦惊受刺激或者运劲使力便会剧咳”。
陈庆之稍缓片刻,招呼袁启说道:“贤弟,莫要替为兄担忧,只不过一点小病而已,并不碍事。不知,这位小师傅如何称呼?”
袁启回道:“禀将军,这位小师傅法号未名。萧综尸骨虽是我所取,但归来的一路上都是由未名小师傅护送的。”
未名双手合十揖礼道:“小僧未名,见过陈施主,此乃萧施主遗体。”说着取下背上的草席,承向陈庆之。
陈庆之望着萧综尸骨心中五味成杂,哀叹一声便不愿多想,将他尸骨交由孟管家,吩咐道:“老孟,告诉昭儿,让他代我去趟永新侯府,请萧侯爷前来为其父入殓。另外你安排几人着好麻衣,把之前准备好的棺椁抬入大堂,萧王爷身后之事如何操办,还需待萧侯爷请示天子后定夺。”
孟管家应完“诺”便着手去办。
袁启目送萧综的尸骨离开视线,回想这些年的漂泊,也情不自禁长叹一声。他与萧综之间的交际,以受命邀返起,以盗尸归梁终,两人之间既有添憾之怨恨,也有救济之恩情,但好歹终于尘埃落定了。
然而,真的尘埃落定了吗?
听到陈庆之和袁启一前一后两声哀叹,未名不禁想起与萧综相识之日,师傅和萧综两人也是这般一前一后两声哀叹,想至此处,自己又如那日般也忍不住一声哀叹。而这声叹息告诉袁启,一切并没有结束。
陈庆之向未名问道:“小师傅为何哀叹?”
袁启附和说道:“未名小师傅,此处并无他人,请但说无妨。”
未名道:“小僧此来梁地,一是为萧施主还梁入土,二是为其完成临终所托。萧施主临终所托共有三事,三事分别对应三者,依次为其妻、其父、其子。其妻之事为代植枫林一片,其父之事为代告遗愿两件,其子之事为代望三子三眼。其妻之事我已办妥,其父之事和其子之事还需有劳陈施主相助。”
陈庆之颔首道:“未名小师傅有心了,陈某力所能及定倾力相助。但我尚有一事不明,还需小师傅指教。”
未名回道:“施主请说。”
陈庆之对着未名和袁启请道:“未名小师傅,贤弟,且先坐下喝杯茶吧,我们边坐边谈。”
随着袁启、未名应邀双双入座,陈庆之说道:“显然,萧综已将托付幼子于我之事如实相告于你,那我也不必隐瞒,我已将他安置于我故里。只是,我只知萧综与袁夫人所生长子萧直,和其与寿阳长公主所生的幼子,共计二子,何来的第三子?”
未名回道:“阿弥陀佛,实不相瞒,萧施主与其原配袁夫人共有二子,但次子未足天便被萧施主失心所害,尸骨就埋在其故院之中。萧施主要我为此子所做之事便是寻其身正其名。”
陈庆之道:“原来如此。”但若非未名说出此事,陈庆之和袁启决计想不到以偏偏公子示人的萧综竟然还有这样鲜为人知的一面。
袁启向陈庆之请示道:“将军,我本要去义兴安葬鱼兄,顺便也去看一下萧综幼子品性,不如便让未名小师傅与我同去?”
陈庆之道:“也好,未名小师傅,你且稍待,萧综长子萧直不日便会前来,届时我会请他携你一同进宫面圣。待你面圣回来,再与袁贤弟一道前往义兴即可。”
未名再次谢过陈庆之和袁启。
陈庆之转向袁启,叹道:“唉,四年前,杨忠兄弟随独孤信投梁,便将在安国城与你们相遇之事告知于我。可他只提及鱼兄与你,并不知宋兄曾与你们一道,我当时便担忧宋兄是否已经赴难,但还寄望于你们只是分头行动。”
陈庆之看着宋景休和鱼天愍的骨灰坛落泪道:“年前我刚派人去东阳看望过宋兄老母亲,老人家身子不错,只是头脑越来越不清醒,逢人便说牛头马面三番五次前来收她,但她执意要等儿子回来给她送终,牛头马面这才作罢,没想到最后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鱼兄与我同县,妻儿送他出征时盼他能立功升官,好带他们母子去京城享福,但后来只盼他能平安归来。我始终未将噩耗转告,如今鱼兄尸骨已回,是时候将真相告知他们了。”
袁启自嘲道:“唉,好在我在梁国早已无亲无故,捡了个无牵无挂的便宜。”
陈庆之数落道:“贤弟,何言无家,此处便是你家!又怎言无亲,我亲便是你亲!府上并非军中,也并无外人,我们兄弟二人莫要再这般见外。我本也有意欲送两位兄弟一程,只是我这幅身躯,连登殿上朝都已有心无力,唉,老病相依,不中用了啊。不提了,喝茶。”
陈庆之提壶为两人分别添了一杯热茶,茶香随着雾气升腾四溢而出,闻之沁人心脾,饮之回味无穷。
透过淡淡的茶雾,未名看向一脸病容的陈庆之,合掌请示道:“陈施主,小僧略懂医理,可否让小僧切脉一观?”
上到朝廷御医,下到乡野郎中,还有不少江湖术士,为陈庆之看病者已不下百人,但皆未能查出病因,所能做的无非是开些调理的药方。陈庆之本想拒绝未名,但望向袁启关切的眼神,陈庆之只好颔首允之。
陈庆之撩起左袖,将左腕露至未名身前,未名先后用食指、中指、无名指三个指头以轻重不同的指法触按陈庆之腕部的桡动脉。把脉之时,三人皆屏息以待,书房内静得可闻针线落地之声。
正当此时,门外不远处,一名少女正哼着小曲向书房径直行来,歌声虽是甜美动听,但却也无意中打破了书房内的一片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