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细玲再次接到那个陌生电话,屏幕上显示是西藏那曲的号码。电话那头没人说话,每次都是接通以后,张细玲喂了几声就挂断。
苏澈从卧室走出来找零食,听见张细玲说,我不认识西藏的人啊。苏澈说,有可能就是骚扰电话,你把号码拉到黑名单里吧。
张细玲没吱声。
苏家强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前一秒还大声议论着剧情是多么自相矛盾,后一秒就开始打呼噜。
苏澈心想,这个沙发上也就像他爸这种人可以睡着了。皮沙发总是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等苏澈写完了作业,张细玲把他喊到客厅说要跟他商量个事情。苏澈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他的感觉没有错。父母很少同时在家,刚刚晚餐时说的话像是故意在营造一种温馨的氛围。可他感觉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父亲已经坐起来了,像个木偶一样在翻着一本杂志,不知道看进去没有。母亲张细玲宣布了一个让他十分意外的消息——他们决定让苏澈去密林镇备考。
密林镇是苏家祖上定居的一个偏远镇子,父亲还在祖上留下来的地上盖了一栋房子。
苏澈一反常态,顶撞了母亲。他冲张细玲说:“要是考不好,你能负责吗?”在苏澈心里,张细玲更像一个朋友,他有什么事都会跟张细玲商量。
无奈非典疫情越闹越凶,新闻上说得到有效控制,可他们学校从下个星期开始不让学生在周末时间出门,连走读的学生都要住校,甚至父母去探视都要经过严格检查。让人恐惧的不仅仅是疫情,还有周围人的议论,他们从各种途径听到无法辨别真假的消息,经过自己的臆想,添油加醋,又把它们传播出去,引起更大的恐慌。
面对十七岁男孩的不解,张细玲也不依不饶。这个十七岁的男生一连几次摸底考试都名列前茅,老师们对他考上好大学从不怀疑。母亲也从不怀疑他。关键是,现在学校的氛围让人紧张,所有家长都人心惶惶,据传学生中间也有一些疑似病例。有些条件好的已经把孩子接回家,请私教辅导。
母亲坚持着自己的决定。
母亲让苏澈考虑两天,但其实并没有考虑的必要,因为她的意思是,两天后,苏澈也只能接受。
苏澈是在一天后改变主意的,一开始他铁了心要和父母反抗到底。他是在星期六晚上彻底改变了主意。
那天下午,他到楼下倒垃圾,回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忘了带钥匙。又不能去邻居家——关键时期,人都躲着人。他坐在楼道里听歌,声控灯亮起的时候,他发现母亲从一楼走进来了,就准备吓唬吓唬她,蹑手蹑脚走到三楼的转角。
“你帮我查清楚,那个女人到底在什么地方,我准备把儿子送到外地去,我不想影响他学习,我倒要看看这个厚颜无耻的女人能闹出什么来。”母亲的声音不大,可是苏澈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原来那个西藏那曲的电话不是拨错的号码。苏澈立刻回想起来,每次父亲回家的时候,那个电话就会打过来。
苏澈终于懂得了母亲,只是他这样一走了之,母亲一个人会不会很辛苦?他苦恼了片刻之后就释然了,不会的,母亲从来没有输过。
假装不知情的苏澈还是和母亲表达了自己的疑虑,最后还是被母亲“说服”了。
2003年一个春天的清晨,一辆桑塔纳2000从省会出发,在高速公路上向西北方向行驶,疾驰五个多小时后抵达地级市,停留片刻之后,又驱车拐上一条蜿蜒崎岖的盘山公路。
公路傍山而建,一边是巍峨挺拔的大山,山峰直冲云霄;另一边是万丈悬崖,云雾缭绕。他们要去的密林镇在地级市和县城之间。
苏澈坐在后排有些晕车,他趴在座位上看着驾驶位上的叶叔不停转换方向盘,配合着刹车,眉头紧锁,时不时飙出一句武汉话:个婊子,黑死老子鸟!
苏澈觉得叶叔很滑稽,平时甚少骂脏话,作为一个地道的武汉人,还真算是稀奇。有可能是以为自己趴在后排已经睡着了才原形毕露吗?
来回摆动的车身让苏澈一阵阵感觉到恶心,想着前排那位一反常态的样子,他又稍微缓解了胃部痉挛带来的不适感。
在山路上行驶一个小时左右,道路终于变得好走一些。大山和支棱棱的树木已经被他们抛在了身后,也不见了万丈悬崖。苏澈感觉整个人放松下来。
放眼望去,是一亩亩田地,偶有农户点起篝火,似乎能闻见独有的清香;天空高远清透,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飞鸟盘旋在头顶,虎视眈眈地观察着陌生的来客。
到达镇上才六七点钟,天已经黑了大半。推开车门,一股寒意扑面袭来。山间果然比武汉要冷多了,空气倒是新鲜,泥土和树木散发出来的味道混合在空气里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
不远处,有人家点亮了灯光,微弱的光嵌在山林间,炊烟袅袅升起,消弭进黑夜。
这便是大山里的小镇,宛如世外桃源。此情此景,何其安逸,苏澈原本灰暗的心情不知不觉间已经烟消云散。
叶叔把车子停在院子里,里里外外看了看,确定没有异常,才关上门,开始准备晚餐。
后备箱里有很多新鲜蔬菜,够他们吃一段时间了。房子后面也有一小块菜地,叶叔出发前就在市场买好了种子。
晚饭后,叶叔让苏澈给父母报平安,苏澈觉得肉麻,嘴里答应着,却不见动静。
叶叔无奈,只好自己给东家打了电话,说是已经安顿好了。苏澈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什么要注意保暖,别冻感冒之类的话就起身四下里转转。
这房子建好有一两年了。当初父亲要在这里建房子的时候,说是好歹在老家留个可以住的地方,不然每次来了看看就要走。苏澈很小的时候来过,据说当时来的时候吐了一路。
这是他祖上定居的小镇,这栋房子就盖在一代代传下来的一块地上,之前的房子已经被推掉了,重新建起来的房子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院子四四方方的形状,房子刚好在院子中间,前院正中央的一块地是用鹅卵石铺成的,一直通向门口。两边各有一个花坛,里面种的花已经被杂草挤得羞羞答答,不肯露脸。右边的花坛要短一些,花坛紧邻一个小水池,苏澈走到水池边上一看,里面长满了苔藓,有蝌蚪正在里面游来游去——如果把池子清理干净,养几条鱼,再来几朵睡莲,会别有一番情趣。左边的花坛前面是一块水泥地,他们开来的车就停在上面。
后院紧挨着房子的一块水泥地是用来乘凉的,余下的部分被分成了两半,左边全部都是菜地,用砖头和周围的部分隔离开来;右边种了一排树,错落有致。树木没有种得太紧密,稀稀疏疏的几棵,看上已经在茁壮成长了。
房子是砖木结构,和这个镇子上大多数房子的外观在风格上并没有太大出入,可能这附近也找不到其他的施工队了吧。在房子内部的安排上,父亲还是花了不少心思,尽量做到了讲究。两年前,家里生意有了起色,父亲很是购置了一些东西,也包括建这座房子。
走到房间里面,基本就和苏家在武汉的单元楼差不多了,甚至还要宽敞一些,环境也安静多了,远离了都市的喧哗,窗子外面只听得见蛙叫声,还有不知名的鸟在不知疲倦地叫着,苏澈甚至隐约听见了猫叫声,不知道是从哪里传过来的,那猫叫得很怪异,有些像婴儿在啼哭。
叶叔动作麻利地给苏澈收拾好了房间。里面除了没有电视,和武汉的卧室一样,床、衣柜、书桌一应俱全。满满一柜子的书,不知道这是父亲什么时候给他准备的。苏澈爱看书,涉猎甚广。想来最近是没有时间看了,他一面在瞎晃悠,一面就在计划着最近要着重复习的内容。
在学习方面,他是一个十分自律的人。
熟悉苏家情况的人都知道,苏父苏母没读过什么书,却生了一个儿子很会学习。
一开始父母是准备一起回镇子上的,可生意还得做。
那你们不怕非典吗?苏澈这样问过他们。不怕,我们会保护好自己的,关键是你。母亲这样说着,但苏澈感觉她还是有些怕的。
第二天,学校的校长很热情地接待了叶叔和苏澈,不仅仅因为苏澈的父亲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还因为苏家给学校捐了一笔钱。
班主任在校长的安排下带着苏澈走进教室,大部分同学都在埋头看书,只有少数几个人抬头看了看他。
镇子上的学生穿得普遍比较朴实,不像身边的同学那么讲究——衣服要美特斯邦威,鞋子要耐克阿迪,随身听要用索尼或者松下。苏澈对这些东西向来不关心,只是见了新的同学以后,他忽然发现虽然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可穿着打扮还真是有差距。
班主任让苏澈简单介绍自己,苏澈一时竟有些语塞,不过他还是很得体地介绍了一下:大家好,我叫苏澈,苏州的苏,清澈的澈。
说完他扭头看了看班主任,意思大概是,好了,我介绍完了。
上学前叶叔专门跟他交待了,千万别说自己是武汉来的,现在非典闹得凶,大城市的人到哪里都不招人待见。苏澈嘴上顶了叶叔两句,不过他也觉得叶叔说得基本正确。
班主任还有些惊讶,眼神里写着:没有其他的吗?不过那个问题他没有问出口,然后就很识趣地安排了苏澈的座位,紧接着就开始上课了,班主任教的是数学。
苏澈听完一堂课以后发现,小镇虽小,学校也就巴掌大,可老师解题的方法并不落后,还有很多创新,给自己带来一些启发。
一天下来,苏澈已经开始喜欢上新环境了。同学们都埋头学习,有些下课也不休息,论勤奋程度比先前的学校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