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2·庄稼人与矿工
莱奋生希望自己的推测得到证实,提前来到会场——他想混在农民里面,听听有没有什么传说。
大会在小学校里召开。到的人还不多,有几个人提前从田里收了工,摸黑坐在台阶上聊天。从大开着的门口,可以看见李亚别茨在屋子里收拾油灯,把熏黑的玻璃灯罩安上去。
“奥西普·亚伯拉梅奇,”农民们恭敬地招呼莱奋生,挨次伸出乌黑的、由于劳动而僵硬的手来跟他握手。他向每个人问了好,谦逊地坐在台阶上。
从河对岸传来姑娘们的不协调的歇声。空气中散发出干草、潮湿的尘土和冒烟的篝火的气味。可以听到渡船上疲倦的马匹在跺脚。庄稼人的劳累的一天,就在这温暖的暮霭中,在满载而归的大车的吱吱声中,在吃饱了还没有挤奶的母牛的拖长的哞叫声中,渐渐消逝。
“来的人不怎么多,”李亚别茨走到外面的台阶上,说。“不过今天来的人多不了,好多人都在割草场上过夜……”
“干活的日子开什么会呀?有什么紧急的事吗?”
“唔,是有件小事……”主席有些踌躇。“他们一伙里有一个人就是住在我家的那个闹了点事。说起来也算不了什么,结果闹得把大家都惊动了……”他不好意思地望了莱奋生一眼,不做声了。
“算不了什么,就不该叫大伙来开会!……”农民们齐声喊起来。“这种时候,庄稼人的时间多宝贵哪。”
莱奋生解释了一下。于是大伙就七嘴八舌,把庄稼人的牢骚都发出来,多半是围绕着割草和商品缺乏。
“奥西普·亚伯拉梅奇,你就该抽空到割草场去,瞧瞧大伙是用什么玩意儿割草?谁也没有一把像样的镰刀,连一把都没有,都是坏了修过的。这不叫干活简直是活受罪。
“谢苗昨天弄坏的一把才棒呢!这家伙于什么都抢先,干活最卖力,割起草来就像机器那样呼隆呼隆地开着,碰到土墩也不管……使劲喀嚓一刀!……现在啊,再怎么修也来不及的了。”
“那把长柄大镰刀可真棒!……”
“我们家的人在那边怎么样?……”李亚别茨沉思地说,“干得了吗?今年的草长得真好,到星期天要是能把去年种的那块地割完就不错了。这个仗可把我们打苦了。”
从黑暗中,有刚来的、穿着弄脏了的白色长衬衫的身影走到那道颤动着的光带里;有几个人拿着小包袱,他们是直接从地里来的。他们一进来就像庄稼人那样闹嚷嚷地谈着,还带来了一股柏油气味、汗酸味以及新割的草的香味。
“大伙好!”
“嗬-嗬-嗬!……是伊凡吗?……来,到有亮的地方来,让我们瞧瞧你那怪相——被土蜂蜇得不轻吧?我看见它们要叮你的时候,你拼命地跑,屁股一颠一颠……”
“你这个瘟鬼,干吗割我地里的草?”
“怎么是你的!别胡说!……我是顺着田拢割的,一丝一毫都不差。别人的我们不要——自家有的是……”
“得了吧……还自家有的是呢!你们家的猪尽往我们园里跑,撵都撵不走。……眼看就要在我们瓜田里下小猪啦。……还‘有的是’呢!……”
人群中有一个稍微有些弓背、样子粗笨的大个子站了起来,一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发亮。他说:
“日本人前天到了松杜加。是楚古耶夫卡那边的人说的。他们到了那边,占了学校,马上就要找女人:‘俄罗斯花姑娘,俄罗斯花姑娘……嘻—嘻—嘻。’呸,上帝饶恕!……”他好像要斩断什么似的猛然挥动了胳膊,愤愤地住了嘴。
“他们也会到咱们这儿来,那是一定的……”
“从哪儿来的这种灾殃啊?”
“庄稼人反正是不得安生……”
“弄来弄去都是庄稼人倒霉,都是咱们倒霉!多咱才有个出头的日子啊。……”
“主要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不是进棺材,就是进坟墓——反正一个样!……”
莱奋生听着,没有插嘴。大伙都把他忘了。他的个子是那么矮小,外貌是那么不显眼——仿佛整个人是由帽子、红胡须和高过膝盖的毡靴组成的。但是,莱奋生用心细听农民们的乱哄哄的声音,却从里面听出了唯有他才听得出来的惊惶不安的音调。
“事情不妙,”他聚精会神地想道。“简直糟透了。……明天就得写信给斯塔欣斯基,叫他设法疏散伤员。……我们暂时要藏起来,就像根本没有我们这些人一样。……要加强警戒……”
“巴克拉诺夫!”他叫副手道。“过来一下。……是这么回事……坐过来些。我觉得,牧场那边咱们只有一个哨兵太少。应该派人骑着马一直巡逻到克雷洛夫卡……特别是夜里。……我们变得太麻痹大意了。”
“怎么啦?”巴克拉诺夫感到愕然。“有什么叫人不安的迹象吗?……还是出了什么事?”他把剃光的头转向莱奋生,他那鞑靼人似的细长的吊梢眼注意地、探究地望着他。
“打仗的事,亲爱的,总是叫人不安的!“莱奋生亲切而带俗气地说。“打仗,亲爱的,这可不比跟玛露霞在干草房里……”他忽然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在巴克拉诺夫的腰眼里捏了一把。
“嘿,你可真聪明……”巴克拉诺夫重复着说,他一把抓住莱奋生的手,马上变成一个爱打打闹闹的、快活和气的小伙子。“别动,别动,你反正挣不掉!……”他亲切地、声音含糊地说着,把莱奋生的手拧到背后,一点点把他挤得抵着台阶的柱子。
“去吧,去吧,瞧,玛露霞在叫你啦……”莱奋生骗他说。
“你放手呀,鬼东西!……在会场上打打闹闹的不像话……”
“要不是因为怕不像话,我一定要叫你尝尝厉害……”
“去吧,去吧,……瞧,那不是玛露霞……去吧!”
“我想,派一个巡逻行吗?”巴克拉诺夫一边站起身来,一边问。
莱奋生含笑望着他的背影。
“你的副手真行,”一个人对他说。“不喝酒,不抽烟,主要是年轻。前天他到我家来借马具……我说,‘要不要来一小杯加胡椒的?’‘不’,他说,‘我不会喝酒。你要是想招待我,就给我点牛奶吧’,他说,‘我爱喝牛奶,这倒是真的。’你知道,他喝起牛奶来就跟小娃娃一样捧着小钵子喝——把面包也掰得碎碎的。……一句话,这小伙子挺能干!……”
人群里面隐约出现的游击队员的身形渐渐多起来,枪口不时闪闪发光。大伙都按时一同前来开会。最后到的是身材魁梧的季摩菲·杜鲍夫带领的矿工们。杜鲍夫原来是苏昌的采煤工,现在当了排长。他们走进人群之后仍旧自成一伙,没有分散,只有莫罗兹卡面色阴郁地坐在离他们稍远的土台上。
“啊——啊……你也来啦?”杜鲍夫看到莱奋生,高兴地瓮声瓮气他说,仿佛跟他多年不见,再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似的。“我们那位朋友出了什么漏子啦?”他伸出漆黑的大手跟莱奋生握握,用重浊的声音不慌不忙地问。“得教训教训他,教训教训他……免得别人学他的样!……”他没有听完莱奋生的解释,又瓮声瓮气地说起来。
“对莫罗兹卡这小子早就该注意了,给整个部队脸上抹黑。”一个声音甜腻、外号“黄雀”的小伙子插嘴说,他戴着大学生的制帽,穿着擦亮的皮靴。
“没人问你!”杜鲍夫看也不看,打断了他的话。
年轻人带着委屈的神气,自尊地把嘴一抿,打算顶他两句,但是,他察觉莱奋生向他投射过来的嘲笑的眼光,就钻到人堆里去了。
“你可领教过这家伙了吧?”排长不高兴地问。“你干吗要留着他?……据说,他本人就是因为偷东西被大学里开除出来的。”
“各种各样的传说,也不能尽信。”莱奋生说。
“这一阵子大伙都好吧,该进来啦!”李亚别茨走到台阶上招呼大伙进来,他茫然地摊开双手,好像没有料到,为了他那块野草丛生的瓜田,竟会这样兴师动众。“就开起来吧……队长同志?……要不然的话,等到鸡叫我们还要在这儿晃来晃去呐……”
屋子里弥漫着青烟,变得热起来了。凳子不够。农民和游击队员们混在一块,堵塞了过道,挤在门口,冲着莱奋生的后脑呼吸。
“开始吧,奥西普·亚伯拉梅奇,”李亚别茨愁眉苦脸地说。他心里在埋怨自己,也埋怨队长,现在看起来,整个事件是小题大做。
莫罗兹卡挤在门口,站在杜鲍夫旁边,神情阴沉,满脸怨气。
莱奋生在发言中更多地强调,要不是他认为这件事牵涉到两方面,而且,要不是因为部队里有许多当地人的活,他是绝不会耽误乡亲们干活的时间的。
“你们决定咋办就咋办,”他模仿老乡们稳重的态度,很有分量地结束说。他不慌不忙地在凳子上坐下,向后一缩,立刻就变得很小,不引人注意,他像灯芯那样熄灭了,让大会在黑暗中自己去解决问题。
有几个人开始发言,意思含糊,态度不明确,尽在枝节问题上纠缠,后来又有一些人插话,七嘴八舌。再过一会便什么都听不清了。讲话的大多是农民,游击队员们都采取观望的态度,沉默着。
“这太没有王法了,”叶夫斯塔菲老大爷严厉地叨叨说,他满头白发,毛茸茸的长胡子像是去年的苔藓。“从前,在米古拉什卡的时代,干了这种事是要在村子里游街示众的。把偷来的东西挂在脖子上,敲着锅子带他游街!……”他用干枯的指头点点戳戳,好像在教训什么人。
“你把米古拉什卡的那一套收起来吧!……”那个有点驼背的独眼龙大声说,方才讲日本人来了的就是他。他的两只手老要来回摆动,可是人太挤,所以他格外发火。“你恨不得样样都照米古拉什卡的办!……时代不同啦……啧,啧,再也回不来了!……”
“不管米古拉什卡不米古拉什卡,这件事总不对。”老头不服气。“我们养着这一帮子就已经够呛,可我们养出一窝贼来总不像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