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发生后,海北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马上成立了由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冯肖兵挂帅的事故应急领导小组,随时协调有关事务,确保以最快速度、最高效率了结此事。当天,县里即派出多路人马前来市区:副县长兼公安局长亲自出面,与市交巡警支队协商,希望尽快为这起“意外事故”定案,以便顺利处置与此相关的赔偿等善后事宜;海北境内涉案的两家人寿、财产保险公司,派出由业务副总经理、理赔部主任挂帅的专门小组,除携带了所有保险资料外,还带了现金、转账支票簿,甚至预备了足够的现金,准备与汽车车主、伤亡者亲属洽谈理赔;县卫生局长带领一支由人民医院院长、烧伤与护理专家组成的小分队,乘坐该县最高档次的救护车,准备将受伤司机接回海北治疗。显然,发生在海北境外的这起事故,受到县委县政府空前重视的同时,也让这个县里的很多人不得安生。
海北方面的工作迅速见效。经过阳城市交巡警支队的勘验,初步认定汽车是先撞了路边电线杆,然后引发漏油爆燃。至于撞击电线杆的原因,到底是路面出现突然情况,还是驾驶员的误操作,因为现场没有电子监控装备,目前也没有找到目击证人,只好等待受伤驾驶员恢复语言功能后再作询问。这个结论,第一时间出现在当天《阳城晚报》和电视新闻的社会栏。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样的结论正是海北县领导所需,也为那些上访闹事的出租车司机浇了一盆冷水,顿使汽车质量有问题一说陷于尴尬。
事故原因与责任一旦认定,死亡者的赔偿便名正言顺进入既定程序,剩下的就只是一个数额大小问题。据说,两个死亡者的十多位亲属,每人周围都有五六位说客,采取类似篮球场“紧逼盯人”的战术,早已被缠得心里烦躁,点头签字指日可待。至于那个全身缠满绷带的司机,虽然尚在重症监护室,但是海北方面早已严阵以待,一旦伤情稳定了,将随时转到海北继续治疗。
黄一平挂帅的“419”专案组,一边密切关注着与事故有关的一切,尤其是海北方面的动向,一边紧急启动专案程序,重新对事故进行勘查与鉴定。
烧毁的汽车残骸,原本已经完成使命,刚刚在停车场放了不足两天,没料到,月黑风高之夜忽然来了一辆铲车,将其悄悄送进覆盖了帆布的军用卡车,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到了那座江心岛上,接受另一批汽车专家的再次解剖。
事故现场,经过简单清理原本只剩下一片焦黑烧痕,昨天夜里一场中雨又将痕迹洗淡了不少。即便如此,早晨天刚亮,又有几个专案人员匆匆赶来,又是拍照,又是取样,甚至还用洁白的毛巾将地面油污擦了几遍,宝物一样装进透明塑料袋中。就连那根撞断成三截的水泥电线杆,也被吊装运走,准备带回去做仔细检验。
两个死者,是海北县城郊的一对小夫妻,分别在阳城市城北新区的机械、服装企业打工,年龄不过三十岁才出头。出事那天,两人回老家看望生病的老人,本来想在家里住一夜,第二天早晨坐公共汽车返回。没想到,晚上妻子突然接到厂里的电话,说是需要回厂加班赶一批活儿,任务非常急,夫妇俩就只好打车往阳城赶。谁知,车子离厂只有不到三公里,竟祸从天降、死于非命。两具烧焦的尸体,就像两段焦炭,依然呈拥抱状,可见当时的惨烈程度。尸体放在冰柜已经冻成了两坨,外边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专案组的人过来,又是一通拍照、摄像,说是上边要求重新取证。
那个受伤的司机,黄一平特别关照第一人民医院仲院长:“一定要给予精心治疗,确保其生命安全并尽快恢复语言功能。除了医护人员,严格控制探望者,包括亲属也不要轻易接近,就说是防止细菌感染。所有前来探听病情、要求转院的人员,医院都要登记其身份、姓名,必要时可查看身份证件。一旦伤者能够开口说话了,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仲院长与黄一平是老朋友。当年,黄妻汪若虹在医院工作多年,得到仲院长的许多照顾与关心。后来,黄一平跟随冯开岭当了秘书,也就投桃报李,为医院的医务大楼建设提供了很多帮助。再后来,冯开岭准备竞争阳城市长,需要在民主推荐、测评中增加票数,黄一平又出面请仲院长在卫生系统做了工作。因此,相互之间的友谊不是一般牢固。不过,黄一平还是反复交代仲院长,不要把自己过问这件事的情况告诉任何人。
经过如是一番工作,“419”专案组很快理清了事故脉络,掌握了大量第一手材料,从而为接下来的深入调查奠定了基础,同时也有效防止别有用心者从中插手作伪。当然,这些都是在严格保密状态下进行。至于交警那边对事故的定性处理,依旧按照其既定程序照常运作。而且,也正是有后者的掩护,专案组的行动才更加隐蔽。
专案组需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事故原因,到底车辆先撞电线杆后燃烧,还是先发生自燃再撞击了电线杆?这个疑问的解答,是确定出租车是否有严重质量问题的关键。
为了得出绝对准确的结论,黄一平采取了双保险:一方面,通过阳城驻军,从军区装备部请来了军内有名的汽车、机械方面的专家,对那辆面目全非的残骸进行“会诊”。另一方面,托请在省城担任公安局副局长的同学,求助于当地的痕迹专家,对现场痕迹进行鉴定。最终,两方结论汇总起来居然不谋而合——事故的发生,是由于汽车自燃失控,然后才撞击电线杆。而且,两方专家分别从残骸和现场找到了关键证据。
关于汽车自燃的原因,军队专家根据不同部位的燃烧程度,也作出了比较肯定的结论,认为确是发动机漏油所致。
为使结论得到更加有力的证据支持,当夜,黄一平悄悄通知花大明:“不要告诉任何人,赶紧把车开到市区来,在高速出口处会有一个穿风衣的中年男人,你把车交给他,然后他会用另外的车送你到一个地方休息。任何人问到你的去向,就说有客人出长途了。使用你汽车期间的所有损失,会加倍偿还。”
花大明的那辆车,被几位专家拆了个七零八落,最终证实问题确实出在发动机上。该车发动机缸体密封性差,油汽管道材质也不过关,多重因素导致漏油及至燃烧,属于严重的质量问题。
通过公安系统的报警平台,专案组查阅了近年海北县这批出租车的报警记录,发现漏油自燃现象并非个案。包括这起事件,同批车辆已经发生过十六次火险,其余所幸发现、报警、扑救及时,才未酿成大祸。
这些发现,证实花大明等海北司机反映的情况属实,汽车质量问题应是铁板钉钉。
接下来的查证,方向与目标皆很明确了。
37
带着事故相关资料与专家认定的结论,专案组马上派人前往厂家取证。
海北这批出租车的生产厂家,坐落于北方某省的一个中等城市,是一家中外合资企业。这种品牌的汽车,在北方地区销路还算不错,南方则很少有人问津。N省地处长江三角洲地区,省内就有数家汽车企业,周边省份、尤其是相距不远的上海,也有不少知名品牌的汽车,且高、中、低档次均有多种不同的品种和型号。过去,阳城境内的城市出租汽车,一般都在本省或周边地区选择。海北县的四百多辆车,舍近求远选择这种偏冷的牌子,显然有点令人费解且不合常理。
汽车生产厂家看了案件资料,特别是车毁人亡的照片惨状,又知道是阳城市委专案组来核实情况,自然不敢隐瞒什么,马上就说出了全部真相——
该批汽车的买主是N省的东方贸易公司。由于批量较大,这批车辆是按照买家要求定制。按照标准配置与定价,该车市场标价十七万元左右,应当配备进口发动机、真皮座椅、品牌空调和音响。然而,前来洽谈购买汽车的经销商,却出乎意料地提出更换部分配置,只需配备某指定的国产发动机,座椅、空调、音响也另外指定了品牌。更为奇怪的是,经销商指定的发动机,似乎也不是生产厂家的正宗品牌原装,而是李代桃僵的水货。起初,汽车厂家对这种要求表示不能接受,主要是担心一旦出了问题说不清楚,影响自身声誉且负不起责任。可是,经销商此前与厂家多有生意往来,此次报出的采购数字又颇有诱惑,而且声称后边还有更大的生意。加之,他们再三保证,汽车出厂后发生任何问题,均无需厂家负责,甚至还写了书面保证。如此一来,汽车厂也就顺势睁只眼闭只眼了。据厂家测算,如此配置的汽车,每辆下浮五万元当是最低限度。
“喏,这是经销商的保证书,白纸黑字注明了我们不负责任。” 汽车厂负责接待的副总出示了一张复印件。
“已经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你们以为还能脱得了干系?再说,这张纸能够代表国家对你们这种企业的规定和要求?这件事,只要我们一个电话,你们就吃不了兜着走!”专案人员指着复印件问。
“请你们无论如何不能将这件事捅到我们的主管部门,更加不能报料给媒体,否则我们这个厂就惨了。”汽车厂副总一听傻了眼,马上变软了口气请求。
“这个可以考虑。但是,由于你们违反规定、把关不严,给我们那边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后果,需要承担一定的责任。比如,汽车发动机的无条件更换,伤亡人员的适当经济补偿,等等。另外,你们要把汽车配置更换的情况,以及购买的整个过程,详细写一份材料给我们。”办案人员顺势提出条件。
“好的,好的,这些都好商量。”副总答应得很爽快。
离开汽车厂时,专案人员再三告诫那个副总:“我们来的情况千万不要随意泄露。万一我们那边有人知道问起,就说我们是来洽谈更换汽车部件与索赔事宜。否则,出了问题同你们算总账!”
拿到汽车生产厂家的证据,同时又额外得到对方同意补偿的承诺,专案人员兴奋异常,立即将有关信息第一时间通报给大本营中的总指挥——市委副秘书长黄一平。
黄一平知悉厂家那边旗开得胜,马上吩咐另一支早就在省城“潜伏”的人马,立即剑指汽车经销商——东方贸易公司。
东方贸易公司在省城注册登记,网上查阅到的注册资金高达5000万元,主要从事国际国内贸易,经营内容从建材、汽车到服装、烟酒几乎无所不包。法人代表高林,年龄只有三十岁。
负责前往东方公司调查的二位,领头者是市纪委案件审理处处长,同行者为市检察院反贪局副局长。他们按照网上的地址,找到东方贸易公司,不禁大吃一惊:天哪!这个公司派头真大!
公司办公的白云酒店,是省城最有名的商务楼之一,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月亮湖畔,又紧邻最繁华的商业区。据说,这幢楼的业主是某著名港商,曾经有个不成文规定:假如不是世界排名五百强的企业,或者排名在国内低于二百、省内低于三十的企业,一般不予接纳。
走进大楼,果然见到很多耀眼的企业名字,大多是平时电视上的老脸色,其中有些专门占据着央视新闻联播、春晚等重要板块。原来以为,东方公司夹在这些企业中间,最多不过一两间房子,而且一定是偏居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可是,等到进去一看,居然是占了整整半层楼,偌大的办公区装修精美,那气派真是了得!
接待专案人员的是公司公关部经理。
“我们希望见见你们高总,了解一下海北县那批出租汽车的情况。”纪检委处长递上介绍信、工作证,开门见山。
经理听了来意,佯装到里间给客人倒水,好一会儿才出来,却又两手空空。显然,他是进去请示汇报了。
“我们高总很忙,接待日程已经安排到五天之后。你们想了解的情况,由我负责回答你们。不过,我给你们的时间也只有二十分钟。”经理又向来人要回证件看了看,说话语气、神态一扫刚才的客套,显得非常傲慢。
“我们一定要见见高总!”反贪局副局长亲手办过上千宗案件,哪里受到过这种冷淡,态度强硬。
“笑话!我们高总是你想见就见的人?嘁,既然如此,那恕我不再奉陪了。”经理说着真的起身要走。
“如果你走了,我们就一直坐在这儿等,直到你们高总出来为止。”处长说着,示意副局长按照预先商量的方案,掏出茶杯、方便面、火腿肠。
“哟嗬,到我们这儿耍起无赖来了?你们不走是吗?那好,我今天先不跟你玩横的,我来请人通知你们自己滚蛋,让你们见识一下本公司的来头。要是换了平时,我早让保安把你们两个扔到大街上喂汽车轮子了。”经理说着,边掏手机边向里间走,脸上完全显露出一副不屑神情。
处长与副局长在接待室坐着,只听到里面经理在给什么人打电话,一会儿称兄道弟,一会儿又颐指气使。
省城这边的情况,很快反馈到阳城那边,黄一平指令:“坚守阵地,以静制动!”
僵持了大约半个小时,出乎黄一平与处长、副局长意料的是,二百公里外的阳城那边突然热闹起来——
先是处长所在的市纪委值班室,接到市府办公室值班秘书的电话,说:“刚才省府办公厅来了电话,查询你们那边是不是有个处长,正在查办海北县出租汽车的事情。”
不一会儿,市检察院检察长也接到省院办公室主任电话,询问反贪局副局长的姓名、年龄、外貌、去向。
紧接着,海北那边也得到了信息。于树奎得悉后,不仅亲自通过关系找到纪委与检察院领导,而且还让苗长林、贾大雄帮助打听情况,问:“到底是什么人在组织调查那批车子?得到了谁的授意与批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