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志国初任市长那一年多,尚未与“三剑客”结怨,同于树奎关系还属正常。那时,他喜欢经常往下边跑,每个月总要到包括海北在内的几个县(市)走走。遇到省里有领导或部门主要负责人下来,只要得到消息,也都抽空过去专程陪同,有时还请领导到市区来玩玩。等到后来乔维民靠上来,苗长林的竞争态势日益明显,于树奎因此对他有了看法,廖志国就开始疏远海北,冷淡于树奎。碰到省里再有官员来海北,他就装聋作哑能让则让,即使勉强前来陪同,也只是礼节性表示一下,很少一起吃饭、打牌。在于树奎和省里那些人眼里,也根本没把阳城这一级官员当回事儿。正是因为如此,眼下关省长明天停留海北这样的事情,在廖志国这里才会引发联想,已然演绎为于树奎发出的某一种挑战之举。
此外,最令廖志国尴尬、恼火的是,于树奎的上述非常规做法,若是悄悄做了倒也罢,相反,他很乐于高调宣扬,常常通过新闻媒体在内的各种形式大肆进行炒作,其终极意义甚至远远超过了炫耀,而是更加突显出耀武扬威的宣战意味。
譬如,于树奎喜欢搞画册、电视专题片、大型广告牌之类的东西。最近一两年来,宣传海北的巨型广告牌,不仅遍布其境内的所有公路、铁路、港口、码头、高速道口,而且还远及上海、北京、省城的机场、车站。各种名目的彩色画册,涉及工业、农业、招商、旅游等各个行业,几乎一部接着一部。场面恢弘、声势阔大的电视专题片,更是动用了快艇、飞机、热气球等多种辅助工具。这些宣传品的主题,表面是宣传海北的辉煌业绩,可其中的很多画面,却离不开于树奎高大、威武、忙碌的个人形象。尤其是那些广告牌、画册、专题片的主页与封面,不少是卜副省长等省领导视察海北时,与于树奎亲切交谈或热情握手的场景。
再譬如,在上一轮全国报刊集中清理整顿中,阳城下属所有县(市)、区的报纸均被取消,别的地方皆与阳城市委机关报《阳城日报》合作,纷纷办了专版或子报。唯有海北县独树一帜,选择与省报合作,并且不惜投入了巨额经费。由是,海北的好多新闻便大量出现在省报上,甚至经常在位置、体量上超过阳城市,明显给后者造成一定压力。为此,黄一平按照廖志国的意图,通过省报驻阳城记者站打过招呼,要求省报切勿过于突出阳城下属的某个县,弄得此县像个省直辖的“特区县”一样。结果哩,省报根本不买账,海北的报道照样大张旗鼓。
这种过于猛烈的宣传攻势,令廖志国极不舒服的同时,也日渐关注到于树奎身后一个特殊人物——海北县委宣传部长林松。此公正是上述宣传攻势的幕后操作者,更像于树奎的御用吹鼓手。
据说,于树奎曾经公开讲过,宣传部长林松的作用,战争年代抵得上千军万马,现时则堪与十个八个局长、镇长相匹敌。平时,对于林松的宣传公关,于树奎一律要钱给钱、要物给物、要人给人,可谓不惜代价。而林松哩,就像一位高明的中医,总能把准县委书记于树奎的脉搏,将后者希望宣扬的内容悉数展示,而且收到的社会效果也非常理想。
林松在海北不仅是个得力吹鼓手,还是个有名的策划大师。前两年,全省有个现场会在海北召开,卜副省长亲自挂帅,关省长到场讲话。其中有若干参观点,需要有普通群众随时接受询问。于树奎将此事交由林松总导演,明确要求既确保回答完美,又不能露出任何破绽。结果,等到现场会那天,所有参观点均取得圆满成功。那些身着普通衣衫、言谈朴实、外表平常的“百姓”,其实全是政法部门、机关事业单位的干部装扮。在居民区,甚至专门有装扮成一家的警察,连小孩都是从实验小学艺术团挑选。参观途中,关省长亲自下到某居民家中访问,那位由街道宣传委员扮成的贫困家庭户主,带领全体临时家庭成员,诉说到激动处居然声音哽咽,骗得省长与众多参观者差点掉了眼泪。事后,于树奎亲自提名,为林松报大功一次,并奖励其策划团队现金十万元。
于树奎对林松如此看重,后者更加不惜卖力效命。这几年,为了迎合于树奎不断膨胀的自我感觉,林松歇尽全力投其所好,运用掌握的各种宣传工具,极力为之歌功颂德。去年,林松从北京请来某知名作家,驻在海北采访一个多月,创作了一部洋洋洒洒三十万字的长篇报告文学《海北赤子》,配上近百幅彩色照片,以铜版纸印制得非常精美、豪华,名义上面对国内外公开发行,实质由林松布置在海北所有企事业单位、尤其是中小学校免费赠送,并广泛寄发到国内外海北籍人士。此书出版后,林松相继花大价钱在省电台、报纸连播连载,并找了一家门户网站,雇人以不同网名写了好多肉麻透顶的评论,让人感觉反响何其热烈。前不久,林松又专程赴北京,准备以此书为蓝本,改编、拍摄成二十集同名电视剧,据说连扮演于树奎的特型演员都悄悄物色好了。
还有,通过于树奎授意、林松操办,海北这几年还获得全省苗木之乡、京剧之乡、风筝之乡等等名号,而其中有些本应由阳城市申报,或者是其他县(市)、区的强项。结果,海北抢先申报了,阳城市只能作罢,别的地方就更加无可奈何。
如此种种,林松其人之恶名,很快便在廖志国脑海中生下根来,并萌发了修理、收拾这个爬虫的念头。
21
回到市委,还没进办公室,就有一拨人在电梯对面的市委办综合处等候,其中一些人早就预约过。
黄一平看看人太多,吩咐综合处副处长小马道:“依次安排到廖书记办公室,根据每个人所谈事项限定时间,一个小时内必须全部谈完,等会儿廖书记还有重要公务。”
小马是黄一平从市府办专门带过来,负责处理廖书记的文件传递、一般讲话草拟、日常生活料理等琐碎事务,未来则准备接替自己担任专职秘书。
交代完毕,黄一平赶紧回到自己办公室。他要趁着这一个小时的功夫,迅速查明关省长停留海北的前因后果,以期为廖志国决策提供依据。
在N省的秘书系统,无论从业时间、资历,还是能力、水平,黄一平皆是其中的佼佼者,也算是这个圈子里的一个名人吧。翻开省直机关电话簿,第一个电话就打到省府办公厅金处长那儿,果然听到几声颇有特色的咳嗽。
金处长是关省长的首席文字秘书,深得省长信任与厚爱,平时大多坐在家里点灯熬油,替领导出点子、想思路、写文章,一般不随省长出行基层。上次廖志国在省委全会上的发言,黄一平就是向他讨教,才摸准关省长的喜好,也才一矢中的。
“金处长您好!我是阳城市委办小黄,黄一平。”黄一平语气相当谦恭。他知道,金处长是省府办有名的才子,也是文人气颇重的一位夫子。这种人骨子里追求权势、崇尚利益,可表面却又蔑视权力、金钱之类。与此类人打交道,唯有谦虚、恭敬才能获其好感。这是中国文人的一大特色,更是众多官场知识分子的显著特点。
“哦,知道知道,廖书记的大秘书。有事吗?”金处长果然很客气。
“是这样,金处长,我代表廖书记向您请示一件事。”黄一平很清楚,虽然自己这个副秘书长是正处职,金处长的职务也是正处,只不过刚刚挂了个副厅级调研员的虚衔,差别并不十分明显。可是,人家在省你在市,人家居上你居下,金处长又是那种比较虚荣的人,他这边就得打出廖志国旗号,唯如此方才配与对方平起平坐。否则,定然自讨没趣。
“哦,廖书记客气了。什么事?说吧。”金处长听到廖志国三个字,声音马上高亢起来。
“听说关省长今天在临海市有活动,不知回来途经阳城时能否停留一下?金处长您知道,我们廖书记一直有个迫切愿望,就是想请关省长来阳城看看,对阳城当前经济、社会发展作些指示,也为今后进一步指明方向。”黄一平压根儿没提海北的事。
“嗯,这次恐怕不行哩!关省长今天到临海市,是要参加那里核电站的奠基仪式。那个工程,是关省长任上亲自跑成的重点项目,倾注了省长很多心血,因此他才必须到场。而且,国家环保、能源等相关部门主要领导也到场。你不知道,最近关省长特别忙,光是压给我的重要文稿就有一大堆。今天下午到临海,宴请国家部委领导,明天一大早核电站奠基仪式,下午还要赶回来有个重要外事接待,日程安排满了。至于你们廖书记的意思,你放心,我一定会及时向关省长报告,争取尽快作出安排,满足你们的愿望。”金处长滔滔不绝,俨然关省长的大内总管。
“关省长到临海市,您这省府一秘没有亲自陪同?”黄一平问。
“唉,关省长当然也希望我能随行哪。可是,最近省里会议多,而且都是全局性的重要会议,关省长所有的报告、讲话又不放心交给别人,我就只能少往外跑一些啦。这次临海之行,有卜国杰副省长、汪秘书长、毛副处长他们,我方才得以从容、安稳坐在这里和老弟你说话嘛。”金处长的思路已然被黄一平牵引。
“原来是这样。”黄一平有点遗憾。
“哦,对了。”金处长突然想起什么,道:“提到毛副处长,我倒想起一件事。他下午给我打了电话,询问明天下午关省长那个外事接待的具体时间。好像是你们那边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知道了关省长的行踪,希望明天路过那里时,能够停留一下,哪怕吃顿饭喝口茶。你应该知道,于树奎活动能量大,同卜副省长关系密切,他那边开了口,卜副省长就作难了。据说他们几个正在商量,卜副省长的意思,如果可能的话,明天中午也许会在海北停留。不过,这事还没有征得关省长同意,估计够呛。”
“哦,是这样。那关省长来阳城视察、指导的事,就拜托金处长您多关照啦!”黄一平感觉掌握的信息差不多了,赶紧结束通话。
放下金处长电话,黄一平探头看看对面,廖书记办公室里依然有谈话声音。于是,他赶紧缩回来,用手机给省府办公厅毛副处长发了一条短信:“毛处:有急事,务必回个电话。一平。”
这个毛副处长,是金处长的副手,相当于关省长的行政、生活秘书,平时与省长基本形影不离。其人是省委杨副秘书长的亲信,当年在杨手下参加编辑过几年省委内部刊物《理论前沿》,因为冯开岭发表文章的关系,黄一平与其颇多交道,私下以兄弟相称。黄一平知道,毛副处长虽然随侍关省长左右,却不像金处长那样以才华得宠于领导,说话、办事便处处谨慎小心。平常,黄一平除了保持密切私谊,很少在工作关系上动用毛副处长。可是,今天的情况有些特殊,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很快,毛副处长的电话来了。
“什么事这样急?”毛副处长声音压得很低,而且明显是一路小跑着脱离人群。
“于树奎那边怎么回事?”黄一平也顾不上客套。
“哦,是这事。今天下午我们从省城刚刚上路,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的电话就追上来了。我怀疑,很可能是卜副省长秘书那儿透露了领导行踪。于树奎的电话,先是打给卜副省长,后又转交给汪秘书长,要求无论如何安排关省长在海北停留一下。事实上,这次关省长的行程很紧,今天下午陪同北京的几个部长察看核电工地,晚上宴请、观看文艺晚会,明天早晨奠基仪式后,马上就送部长们返回北京。中午大概有两三个小时,原本安排再在临海看几个地方。下午最迟三点,就要往省城赶。可是,卜副省长的意思,明显是想满足于树奎的愿望,这样一来,汪秘书长也很为难。当时经过反复盘算,感觉只能将明天中午的时间挤出来两三个小时,临海那边的几个点就看不成了,可能会赶到海北吃饭、午休,方便的话看一下那个滨海工业园。”毛副处长说。
“滨海工业园?确定吗?”黄一平问。
“确定,他们的通话内容我听得一清二楚。”毛副处长道。
说到滨海工业园,黄一平明白了。于树奎此举,不单纯是要拉关省长这张虎皮作大旗,而是还有一个重要目标——使滨海工业园名正言顺。
海北是阳城所属两个有海岸线的县之一,境内拥有大面积淤积滩涂,而且这种滩涂每年都在“长”大。按照国家有关规定,在一定时期内,为了保证农用耕地面积和粮食产量稳定,各个地区的工业用地必须限定在一个严格的范围。前两年,海北县利用自身的滩涂优势,在海边搞了个占地一万多亩的工业园区,实际上是同市里争抢有限的用地指标,一直未能得到国土等相关部门许可,阳城市委市府早就明确要求他们暂停下来。然而,于树奎根本不吃这一套,仗着手里有滩涂,省里有后台,想方设法使这个园区合法化。倘若此次关省长果然前去视察,只要哪怕是露出一点点赞扬、肯定的言辞,那就无疑是给于树奎恩赐了一柄尚方宝剑,园区的审批便无人再能挡道。如是,无疑又让廖志国难堪了一回。
“停留海北的事情,估计什么时候可以最后定下来?”黄一平问。
“卜副省长这边商量好了,估计也就算最后定下来了。后来,于树奎又有电话过来,好像卜副省长已经基本答应他了。不过,最后报告给关省长,恐怕得等到今天晚上所有活动结束了才行。”毛副处长答。
黄一平感觉事态严重,心里也有些慌乱,却又无法对毛副处长多说什么,就随口问道:“那现在你给我回电话,关省长在做什么?”
“关省长正在同几个部长一道,接受新华社刘社长采访哩。”毛副处长回答得也是漫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