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主张不应该读的。他们以为:“中国过去的道德,是帝王愚民的工具;中国过去的文章,是贵族消遣的玩意儿。它在过去时代即使适用,但现在时移世易,它已经成为历史上的僵石了。我们自己受它的累真受够了,断不可再拿它来贻误青年。所以青年不应该再读古书。”这派中还有人以为:“中国过去的文化,和辫子小脚是同等的东西。这些东西,赶快廓清它还来不及,把它扔到茅厕里去才是正办;怎么还可以叫青年去遵照办理呢!”
(丙)也主张应该读的,可是和甲派绝对不同。他们以为:“古书上的记载的都是中国历史(广义的,后同)的材料。人类的思想是不断地演进的,决非凭空发生的,所以我们一切思想决不能不受旧文化的影响,决不能和我们的历史完全脱离关系。因为如此,所以不论我们的历史是光荣的或是耻辱的,我们都应该知道它。这是应该读古书的理由。”
我对于这三派的议论,是同意于丙派的。现在先把甲乙两派批评一下。
甲派之中,A派的主张,完全不成活;用乙派的话,足以打倒它了。至于B派,虽然自命为新派,其实他那颟顸之态既无异于A派,而虚骄之气乃更甚于A派。国魂国粹是什么法宝,捧住了它,国家便不会倒霉了吗?那么,要请问,二千年来,天天捧住这法宝,并未失手,何以五胡、沙陀、契丹、女真、蒙古、满洲闯了进来,法宝竞不能耀灵,而捧法宝的人对于闯入者,只好连忙双膝跪倒,摇尾乞怜,三呼万岁,希图苟延蚁命?这样还不够,他们又把这种法宝献给闯入者,闯入者便拿它来望他们头上一套,像唐僧给孙行者戴上观音菩萨送来的嵌金花帽那样;套好之后,闯入者也像唐僧那样,念起紧箍儿咒来,于是他们便扁扁服服地过那猪圈里的生活了。嘿!真好法宝!原来有这样的妙用!到了近年,帝国主义者用了机关枪大炮等等来轰射,把大门轰破了,有几个特殊的少数人溜到人家家里去望望,望见人家请了赛先生(science)、德先生(DeⅡlocracy)、穆姑娘(Moral)当家,把家道弄得非常地兴旺,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于是恍然大悟,幡然改图,回来要想如法炮制。最高明的,主张“欧化全盘承受”;至不济的,也来说什么“西学为用”。这总要算大病之后有了一线生机。不意他们“猪油蒙了心”,还要从灰堆里扒出那件法宝来自欺欺人,要把这一线生机摧残天阏,真可谓想入非非!说他虚骄,还是客气的话,老实说吧,这简直是发昏做梦,简直是不要脸!抱了这种谬见去叫青年读古书,真是把青年骗进“十绝阵”中去送死!
乙派的见解,我认为大致是对的。他们之中,有把旧文化看得与辫子小脚同等,说应该把它扔到茅厕里去。这话在温和派看来,自然要嫌他过火,批他为偏激;这或者也是对的。但是现在甲派的惑世诬民,方兴未艾,他们要“率兽食人”,如有心人焉能遏止其愤慨?我以为乙派措辞虽似偏激,而在现在是不可少。我们即使不作过情之论,也应该这样说:旧文化的价值虽不是都和辫子小脚同等,但现在的人不再去遵守它的决心却应该和不再留辫子不再缠小脚的决心一样;旧文化虽然不必一定把它的全数扔下毛厕,却总应该把它的极大多数束之高阁!
可是无论说扔下毛厕吧,说束之高阁吧,这自然都是指应该有这样的精神而言,自然不是真把一部一部的古书扔下毛厕或束之高阁。那么,古书汗牛充栋,触目皆是,谁有遮眼法能够不给青年看见呢?有人说:遮眼法之说不过是戏谈,而禁止阅看或者可以办到。我说:禁止之法,乃是秦之赢政与清之爱新觉罗弘历这种独夫民贼干的把戏,我们可以效法吗?要是禁止了而他们偷看,难道可以大兴文字狱而坑他们吗?
据我看来,青年非不可读古书,而且为了解过去文化计,古书还是应该读它的。古书是古人思想、情感、行为的记录,它在现代,只是想得到旧文化的知识者之工具而已。工具本是给人们使用的东西,但使用之必有其道。
得其道,则工具定可利人;不得其道,则工具或将杀人。例如刀,工具也,会使的人,可以拿它来裁纸切肉,不会使的,不免要闹到割破手指头了。使用古书之道若何?日:不管它是经是史是子是集(经史子集这种分类,本是不通之至的办法),一律都当它历史看;看它是为了要满足我们想知道历史的欲望,绝对不是要在此中找出我们应该遵守的道德的训条,行事的轨范,文章的义法来。
若问为什么要知道历史,却有两种说法。一是人类本有求知的天性,无论什么东西,他都想知道,祖先的历史当然也在其中。这是为知道历史而知道历史,直言之,是无所为的。一是我们现在的境遇,不能不说是倒霉之至了。这倒霉之至的境遇是谁给我们的?是祖先给的呀。我常说,二千年来历代祖先所造的恶因,要我们现在来食此恶果。我们食恶果的痛苦是没法规避的,只有咬紧牙根忍受之一法。但我们还该查考明白,祖先究竟种了多少恶因;还有,祖先于恶因之外,是否也曾略种了些善因。查考明白了,对于甚多的恶因,应该尽力芟夷;对于仅有的善因,更应该竭诚向邻家去借清水和肥料来尽力浇灌,竭力培植。凡此恶因或善因的账,记在古书上的很不少(自然不能说大全),要做查帐委员的人,便有读古书之必要了。这是为除旧布新而知道历史,是有所为的。无论无所为或有所为,只要是用研究历史的态度来读古书,都是很正常的。
对于青年读古书,引纳于正轨而勿使走入迷途,这是知识阶级的责任。
但是近来看见《京报副刊》中知识阶级所开列“青年必读书”,有道理的固然也有,而离奇的选择,荒谬的说明,可真不少。我对于这班知识阶级,颇有几分不信任,觉得配得上做青年的导师的实在不多,而想把青年骗进“十绝阵”去的触目皆是。这实在是青年们的不幸。可是,这又有什么法想呢?
古书虽然可读,可是实在难读。怎样解决这难关,也是一个难于回答的问题。这个问题,浅陋的我,当然更没有解决的法子,不过或者有几句废话要说,这个,过些日子再谈吧。
一九二五,三,四。
原栽1925年4月11日《北京孔德学校旬刊》第二期。
恭贺爱新觉罗溥仪君迁升之喜并祝进步
人,总应该堂堂地做一个人,保持他的人格,享有他的人权,这才是幸福。一个人要是沦为强盗、瘪三、青皮、痞棍、土豪、地主、王爷、皇帝等等,他的生活方面虽大有贫富苦乐的不同,但其丧却人的地位则完全一致,我认为这都是些不幸的人们。这些人们因为自己不幸而丧却人的地位,于是便不能完全享有人权,于是常常要做出许多没有人格的事来,于是好好的人们便要遭他的损害,于是他便被好好地人们所敌视了。
张三要损害李四,李四敌视张三,向他决斗,这是极正当的防术,丝毫无可非议,所以一切革命反抗(不幸的人们称为“犯上作乱”)的行动,都是绝对不错的。但是再进一步想,敌人原来也是朋友州!只因他一念之差以至做了不够人格的事,别人固然遭了他的损害,他自己也是很不幸的丫!
奋斗的时候,固然应该毁灭他的武器;但武器毁灭以后,还应该救济他:恢复他固有的人格和人权。据说一千九百多年前以前,有一个木厂子里的少掌柜的,叫人们要爱敌人,他的理由怎样,且不去管它,我用断章取义的办法,很赞同这句话;但我以为在敌人有武器的时候是不应该爱他的,到了敌人的武器毁灭以后便应该爱他,爱他的第一步便是恢复他固有的人格和人权。
北京城里有一位十九岁的青年,他姓爱新觉罗,名溥仪,这人便是上列各种丧却人的地位的不幸人之一。原来他的祖宗在三百年以前不幸沦入帝籍,做了皇帝,不克厕于编户齐民之列。他家父传子,子传孙,传了好几代,经了三百多年,干了许多对不住人的事体。到了十三年前,有些明白的人们起来向他家奋斗,居然把他家的武器毁灭了。但是还给这位青年留下那个极不名誉的名目叫做什么“皇帝”的,而且还任他住在一个不是住家的房子里,还任一班不要脸的东西常常弯了腿装矮子去引他笑,低下脑袋瓜儿扮成叩头虫的模样去逗他玩,以至于把这位年龄已经到了应该在初级中学毕业的时候的青年,弄到他终日如醉如痴,成了一个傻哥儿;他在七年前还被那班不要脸的东西簇拥到外面来胡闹了一回,险些又要恢复那毁灭了的旧武器,再来做对不住人的事体。他弄到这样的地步,真是他的大不幸。你想,咱们可以自由住居,自由行动,为什么他不可以,咱们家的子弟可以入学校,得到相当的知识和技能,为什么他不可以?咱们可以得到选举和被选举的资格,为什么他不可以?在北京说北京,咱们的原籍无论是否北京,只要在北京住居几年以上,便可以得到北京市民的参政权,他家自从一六四四年到北京以来,到现在整整的二百八十年了,为什么他还得不到北京市民的参政权?他这样的不幸,不消说得,便是“皇帝”这名目害了他。“皇帝”这名目之不名誉,固与“青皮、瘪三”等等相同;而他的称号,“皇帝”之上还有“大清宣统”四字,这又好比青皮瘪三有那些“四眼狗、独眼龙、烂脚阿二、缺嘴老四”等等绰号一般。青皮瘪三改邪归正之后,总得好好的取一个平常人的名字;若仍旧称为“四眼狗”等等,怎能怪人家厌恶他,歧视他?(况且保存这等绰号,实在也真有些危险,因为他可以藉此再做青皮瘪三。)由是可知十三年以前毁灭他的武器而留下“皇帝”这个名目给他,真是不彻底的办法,不但他有时要藉此胡闹,弄得咱们受累,并且使他因此而不克恢复他固有的人格和人权。咱们也实在对不住他。
这几年来。我常常对人家说,我很希望这位十九岁的青年肯力图向上,不甘永沦帝籍,自动地废除帝号,刻这样一个名片:
现在爱新觉罗溥仪君自己虽然还未觉悟,未能自动的超拔自己,而有冯玉祥君、黄郛君、鹿钟麟君、张璧君等居然依了李石曾先生等明白人的建议,于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五日派了人去劝告爱新觉罗溥仪君:“大清宣统帝从即日起,永远废除皇帝尊号,与中华民国国民在法律上享有同等之权利”;“清室应按照原‘优待条件’,第三条,即日移出宫禁,以后得自由选择住居。”爱新觉罗溥仪君一一照办,立刻搬出那“不是住家的房子”,而回到他的本生的老太爷的府上去了。
好了好了!爱新觉罗溥仪君从此超出帝籍,恢复他固有的人格和人权了!“爱新觉罗溥仪君!我很诚恳的向您道喜:恭喜恭喜!恭喜您超升啦!”
我对于爱新觉罗溥仪君还要说几句祝望的话:“您虽然是一位十九岁的青年,可是您以前处在一个很不幸的环境里,成日价和那班不要脸的假矮子假叩头虫鬼混,读那些于您不但无用而且有害的书如《尚书》之类,您的知识和技能大概要比一般的中学生差些吧。这不必讳言,也无须追悔。‘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听人说,您在那不幸的环境里,居然爱看《新青年》、《晨报副镌》、康白情的《草儿》和俞平伯的《冬夜》之类,我觉得您还是一位有希望的青年。我祝望您:从今以后,可以好好地补习些初中程度的科学常识,选读几部白话文学的作品;过了一两年之后,大可去考高级中学或大学预科;将来更可上外国去留学,把您自己造就成一个知识丰富学问深造的人,您的幸福可就不可限量啦。您的先德玄烨先生在二百年以前的皇帝队里,总算是留心学问的人了,但是就现代的平民看来,他的学问也不过尔耳;您如今已经超升为现代的平民了,您肯用功上进,将来必定‘跨灶’,这是无疑的。还有一层,听说您已经结婚了,而且因为您以前在那不幸的环境里,听说您已经有了姨太太了。咱们姑且‘成事不说’,您既已结婚,便应该了解两性的关系,我现在要介绍两部好书给您:一部的《爱的成年》,一部是的《结婚的爱》。至于《二十四史》里的《皇后传外戚传》之类,于您不但毫无用处,而且还大有害处,我劝您别去看它才好!”
一九二四,一一,六。
原载1924年11月17日《语丝》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