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观之,北方人之感情,诗歌的也,以不得想象之助,故其所作遂止於小篇。南方人之想象,亦诗歌的也,以无深邃之感情之后援,故其想象亦散漫而无所丽,是以无纯粹之诗歌。而大诗歌之出,必须俟北方人之感情,与南方之想象合而为一,即必通南北之骑驿而后可,斯即屈子其人也。
屈子南人而学北方之学者也。南方学派之思想,本与当时封建贵族之制度,不能相容。故虽南方之贵族,亦当奉北方之思想焉。观屈子之文,可以征之。其所称之圣王,则有若高辛、尧、舜、禹、汤、少康、武丁、文、武,贤人则有若皋陶、挚说、彭、咸(谓彭祖、巫成,商之贤臣也,与“巫成时夕降兮”之巫成,自是二人,列子所谓郑有神巫,名季成者也。)比干、伯夷、吕望、宁戚、百里、介推,暴君则有若夏口、羿、浞、桀、纣,皆北方学者之所常称道,而於南方学者所称黄帝、广成等不一及焉。虽《远游》一篇,似专述南方之思想,然此实屈子愤激之词,如孔子之居夷浮海,非其志也。《离骚》之卒章,其旨亦与《远游》同。
然卒日,“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人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九章》中之《怀沙》,乃其绝笔,然犹称重华、汤、禹,足知屈子固彻头彻尾抱北方之思想,虽欲与南方之学者,而终有所不慊者也。
屈子之自赞日“廉贞”。余谓屈子之性格,此二字尽之矣。其廉固南方学者之所优为,其贞则其所不屑为,亦不能为者也。女委之詈,巫咸之占,渔父之歌,皆代表南方学者之思想,然皆不足以动屈子。而知屈子者,唯詹尹一人。盖屈子之於楚,亲则肺腑,尊则大夫,又尝管内政外交上之大事矣,其於国家既同累世之休戚,其於怀王又有一日之知遇,被疏者一,被放者再,而终不能易其志,於是其性格与境遇相得,而使之成一种欧穆亚。《离骚》以下诸作,实此欧穆亚所发表者也。使南方之学者处此,则贾谊(《吊屈原文》),扬雄(《反离骚》)是,而屈子非矣。此屈子之文学,所负於北方学派者。然就屈子文学之形式言之,则所负於南方学派者,抑又不少。彼之丰富之想象力,实与庄、列为近。《天问》、《远游》凿空之谈,求女谬悠之语,庄语之不足,而继之以谐,於是思想之游戏,更为自由矣。变《三百篇》之体,而为长句,变短什而为长篇,於是感情之发表,更为婉转矣。此皆古代北方文学之所未有,而其端自屈子开之。然所以驱此想象而成此大文学者,实由其北方之肫挚的性格。此庄周等之所以仅为哲学家,而周、秦间之大诗人,不能不独数屈子也。
要之,诗歌者,感情的产物也。虽其中之想象的原质,(即知力的原质)。
亦须有肫挚之感情,为之素地,而后此原质乃显。故诗歌者实北方文学之产物,而非儇薄冷淡之夫所能托。观后世之诗人,若渊明,若子美,无非受北方学派之影响者。岂独一屈子然哉!岂独一屈子然哉!
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
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有孔子壁中书出,而后有汉以来古文家之学;有赵宋古器出,而后有宋以来古器物、古文字之学。惟晋时汲冢竹简出土后,即继以永嘉之乱,故其结果不甚著。然同时杜元凯注《左传》,稍后郭璞注《山海经》,已用其说;而《纪年》所记禹、益、伊尹事,至今成为历史上之问题。然则中国纸上之学问赖于地下之学问者,固不自今日始矣。自汉以来,中国学问上之最大发现有三:一为孔子壁中书;二为汲冢书;三则今之殷虚甲骨文字,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处之汉晋木简,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及唐人写本书卷,内阁大库之元明以来书籍档册。此四者之一已足当孔壁、汲冢所出,而各地零星发见之金石书籍,于学术有大关系者,尚不与焉。故今日之时代可谓之“发见时代”,自来未有能比者也。今将此二三十年发见之材料,并学者研究之结果,分五项说之。
一、殷虚甲骨文字
此殷代卜时命龟之辞,刊于龟甲及牛骨上。光绪戊戌己亥间,始出于河南彰德府西北五里之小屯。其地在洹水之南,水三面环之。《史记·项羽本纪》所谓“洹水南,殷虚上”者也。初出土后,潍县估人得其数片,以售之福山王文敏(懿荣)。文敏命秘其事,一时所出,先后皆归之。庚子,文敏殉难,其所藏皆归丹徒刘铁云(鹗)。铁云复命估人搜之河南,所藏至三四千片。
光绪壬寅,刘氏选千余片影印传世,所谓《铁云藏龟》是也。丙午,上虞罗叔言参事始官京师,复令估人大搜之,于是丙丁以后所出,多归罗氏。自丙午至辛亥,所得约二三万片。而彰德长老会牧师明义士(T.M.Men Zies)所得亦五六千片。其余散在各家者尚近万片。近十年中乃不复出。
其著录此类文字之书,则《铁云藏龟》外,有罗氏之《殷虚书契前编》、《殷虚书契后编》、《殷虚书契菁华》、《铁云藏龟之余》,日本林泰辅博士之《龟甲兽骨文字》,明义士之《殷虚卜辞》(The Oracle Records of the Waste of Yin),哈同氏之《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凡八种。而研究其文字者,则瑞安孙仲容比部始于光绪甲辰撰《契文举例》。罗氏于宣统庚戌撰《殷商贞卜文字考》,嗣撰《殷虚书契考释》、《殷虚书契待问编》等。商承祚氏之《殷虚文字类编》,复取材于罗氏改定之稿。而《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余亦有考释。此外,孙氏之《名原》亦颇审释甲骨文字,然与其《契文举例》皆仅据《铁云藏龟》为之,故其说不无武断。审释文字自以罗氏为第一,其考定小屯之为故殷虚,及审释殷帝王名号,皆由罗氏发之。余复据此种材料作《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以证《世本》、《史记》之为实录;作《殷周制度论》以比较二代之文化。然此学中所可研究发明之处尚多,不能不有待于后此之努力也。
二、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地之简牍
汉人木简,宋徽宗时已于陕右发见之,靖康之祸,为金人索之而去。当光绪中叶,英印度政府所派遣之匈牙利人斯坦因博士(M.Aurel Stein),访古于我和阗(Khotan),于尼雅河下流废址,得魏晋间人所书木简数十枚。嗣于光绪季年,先后于罗布淖尔东北故城,得晋初人书木简百余枚,于敦煌汉长城故址得两汉人所书木简数百枚,皆经法人沙畹教授(Ed.Chavannes)考释。
其第一次所得,印于斯氏《和阗故跻》(Sand—buried Ruins of.Khotan)中。
第二次所得,别为专书,于癸丑甲寅间出版。此项木简中有古书、历日、方书,而其大半皆屯戍簿录,于史地二学关系极大。癸丑冬日,沙畹教授寄其校订未印成之本于罗叔言参事,罗氏与余重加考订,并斯氏在和阗所得者景印行世,所谓《流沙坠简》是也。
三、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唐人所书卷轴
汉晋牍简,斯氏均由人工发掘得之,然同时又有无尽之宝藏于无意中出世,而为斯氏及法国之伯希和教授携去大半者,则千佛洞之六朝及唐五代宋初人所书之卷子本是也。千佛洞本为佛寺,今为道士所居。当光绪中叶,道观壁坏,始发见古代藏书之窟室。其中书籍居大半,而画幅及佛家所用幡幢等亦杂其中。余见湮阳端氏所藏敦煌出开宝八年灵修寺尼画观音像,乃光绪己亥所得。又,乌程蒋氏所藏沙州曹氏二画像,乃光绪甲辰以前叶鞠裳学使(昌炽)视学甘肃时所收。然中州人皆不知。至光绪丁未,斯坦因氏与伯希和氏(Paul Pelliot)先后至敦煌,各得六朝人及唐人所写卷子本书数千卷,及古梵文、古波斯文及突厥、回鹘诸国文字无算。我国人始稍稍知之,乃取其余约万卷,置诸学部所立之京师图书馆。前后复经盗窃,散归私家者亦当不下数千卷。其中佛典居百分之九五。其四部书为我国宋以后所久佚者:“经”部有未改字《古文尚书》孔氏《传》、未改字《尚书》释文、糜信《春秋谷梁传》解释、《论语》郑氏《注》、陆法言《切韵》等;“史”部则有孔衍《春秋后语》、唐西州沙州诸图经、慧超《往五天竺国传》等(以上并在法国);“子”部则有《老子化胡经》、摩尼教《经》、景教《经》;“集”部有唐人词曲及通俗诗、小说各若干种。
己酉冬日,上虞罗氏就伯氏所寄景本为《敦煌石室遗书》,排印行世。
越一年,复印其景本为《石室秘宝》十五种。又五年癸丑,复刊行《鸣沙石室逸书》十八种。又五年戊午,刊行《鸣沙石室古籍丛残》三十种,皆巴黎国民图书馆之物。而英伦所藏,则武进董授经(康)、日本狩野博士(直喜)、羽田博士(亨)、内藤博士(虎次郎),虽各抄录景照若干种,然未有出版之日也。
四、内阁大库之书籍档案
内阁大库在旧内阁衙门之东,临东华门内通路,素为典籍厅所掌。其所藏,书籍居十之三,档案居十之七。其书籍多明文渊阁之遗,其档案则有历朝政府所奉之殊谕、臣工缴进之敕谕、批折、黄本、题本、奏本、外藩属国之表章、历科殿试之大卷。宣统元年,大库屋坏,有司缮完,乃暂移于文华殿之两庑,然露积库垣内尚半。时南皮张文襄(之洞)管学部事,乃奏请以阁中所藏四朝书籍设京师图书馆,其档案则置诸国子监之南学,试卷等置诸学部大堂之后楼。辛壬以后,学部及南学之藏复移于午门楼上之历史博物馆。越十年,馆中复以档案四之三售诸故纸商,其数凡九千麻袋,将以造还魂纸。为罗叔言所闻,三倍其价购之商人,移贮于彰义门之善果寺。而历史博物馆之剩余,亦为北京大学取去,渐行整理,其目在大学日刊中。罗氏所得,以分量太多,仅整理其十分之一,取其要者,汇刊为《史料丛刊》十册,其余今归德化李氏。
五、中国境内之古外族遗文
中国境内古今所居外族甚多。古代匈奴、鲜卑、突厥、回纥、契丹、西夏诸国,均立国于中国北陲,其遗物颇有存者,然世罕知之。惟元时耶律铸见突厥阙特勤碑及辽太祖碑。当光绪己丑,俄人拉特禄夫访古于蒙古,于元和林故城北,访得突厥阙特勤碑、茎伽可汗碑、回鹘九姓可汗三碑。突厥二碑皆有中国突厥二种文字,回鹘碑并有粟特文字。及光绪之季,英法德俄四国探险队入新疆,所得外族文字写本尤伙。其中除梵文、怯卢文、回鹘文外,更有三种不可识之文字,旋发见其一种为粟特语,而他二种则西入假名之日“第一言语”、“第二言语”,后亦渐知为吐火罗语及东伊兰语。此正与玄奘《西域记》所记三种语言相合:粟特语即玄奘之所谓“窄利”,吐火罗即玄奘之“睹货逻”,其东伊兰语则其所谓葱岭以东诸国语也。当时粟特、吐火罗人多出入于我新疆,故今日犹有其遗物。惜我国人尚未有研究此种古代语者,而欲研究之,势不可不求之英法德诸国。惟宣统庚戌,俄人柯智禄夫大佐于甘州古塔,得西夏文字书。而元时所刻河西文《大藏经》,后亦出于京师。上虞罗福苌乃始通西夏文之读。今苏俄使馆参赞伊凤阁博士(IvaIloff),更为西夏语音之研究,其结果尚未发表也。
此外,近三十年中,中国古金石、古器物之发见,殆无岁无之。其于学术上之关系亦未必让于上五项,然以零星分散故,不能一一缕举。惟此五者分量最多,又为近三十年中特有之发见,故比而述之。然此等发见物,合世界学者之全力研究之,其所阐发尚未及其半,况后此之发见亦正自无穷,此不能不有待少年之努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