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胜少见多怪,连什么是牛鬼蛇神什么是靠边站都不是很能理解。他说正式的课不怎么上了,但是学生老师都还去学校,彼此的关系都很融洽。学生中大部分都没放弃课本,有什么疑难就找老师。
大元就不懂了,怎么你们那就不搞文化大革命啦?你们那的坏人就没人把他们揪出来?
乡下没城里这么多事情。坏人也没城里多吧?看城里揪出那么多坏人,我们就不懂了—哪儿来的坏人?
我们一个村不到两百口人,连个偷鸡摸狗的都没有;每家每户知根知底,家家都沾亲带故,哪儿来的坏人?上面发文件下来,或者最新指示下达,生产队长就给大伙组织读一下,文化大革命在我们那就那么回事。
你们那没有革命群众专政?
有啊,民兵都是专政队的。
专政对象呢?他摇头,没了。哪儿去了?全村唯一的老地主也死了好几年了。
那可是太没劲了。好不容易赶上了无产阶级专政的时代,偏偏连个专政对象也没有,岂不是太晦气了?
大元告诉他,城里人比他们会折腾,绝不会让专政队无事可做。没有地主资本家没关系,可以找特务叛徒走资派,可以找黑五类(地富反坏右),可以找牛鬼蛇神。既然有了无产阶级专政(队),何愁找不到专政对象?
大元所在的中学有一百三十七个老师,定性为牛鬼蛇神被专政队专政(隔离拘禁)的有二十个,加入各类红卫兵兵团或战斗队的有十六个,其余的一百零一个统统靠边站,每日如上下班一样来学校集中学习,写斗私批修报告,逐个一次又一次地通过红卫兵组织的审查。
李德胜想不出被专政的那些牛鬼蛇神每天做些什么。
大元也不是专政队成员,他们具体做些什么大元也不是很清楚。大元能看到的,他们不论男女不论年龄,一律剃掉半边脑袋的头发,长发一律剪短到二寸以内。
他们被专政队押解出门,统一活动,跟凡人没两样。
大元猜他们多数时间在反省和写认罪书吧。他们每天都要参加各种批判会,每每站到群众对面,九十度大鞠躬,直至批判会结束。女老师尤其可笑。
李德胜咋舌,“牛鬼蛇神那么惨啊?我以为当小鬼的,做些上传下达的事就是所说的牛鬼蛇神啦。在阴曹地府里,牛鬼蛇神是美差呢。”
大元说还有,他们每天早上第一次放风,总要集体合唱《牛鬼蛇神歌》。必须大声唱,谁声音不够大,会被点名出列,一个人重唱,直到被众人认可为止。这种时候真让人开心,谁让他们以往对学生那么耀武扬威呢!
李德胜不再问了。城里跟乡下到底太不一样了。
北京并没有因为冬天的到来而显得沉闷,有三百万颗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日夜不停地给这座古城增加温度。虽然同样披着大衣,但很少有人感觉时令已经入冬。
北京还是春天。
去香山的时候,红叶已经凋残无几了,也许正是由于过了观赏红叶的季节,去香山的人并不很多,北京城的拥乱不堪这里是见不到的。香山盛景已去,无法体验写香山红叶的诗人们那种种情趣了。只有蜿蜒的峰峦还在,不算陡峻的起伏勾出它们的线条,绝不生硬,然而结实有力,简洁而且富于活性,就像那些虽已退色,但仍然可以从中感受到生命的呼吸。
终于躲开了过分的喧嚷,尽管只可能是一个白天,哪怕仅仅一个小时都是令人愉悦的。
听说去香山,李德胜兴致索然,大元和两位医科大学生一道来了。谷文是广西人,就是被大元撞掉眼镜的那个,另一个是甘肃人丁平。一路走着,踩着干猪血颜色的落叶,谁也不出声。上山步步吃紧了,身边路旁光光的灌木枝条闪着青幽幽的冷光,往深处看,反光造成一种有雾的气氛,使山林变得迷离自然了,竟也看不出人工的痕迹。
大元不知道两位学问人在想什么,他只一味左顾右盼,不时地抛出一个问号让大学生们解答。
“这不是枫树叶子,别的树叶也红吗?”
枫树的齿状叶型大元很熟悉,他攥在指间的是一枚椭圆形的红叶。
谷文是诗人,“好多树的叶子都会变红的,包括桑树榆树在内,不是有唐人的诗吗?‘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丁平说:“这是一句赞美老年人的诗,桑榆主要是说桑榆之年,不一定确指桑榆叶红。”
大元没弄明白,诗里也并没说桑树榆树的叶子红啊。跟有学问的人在一起,连聊天也觉得吃力,简直有点听不懂。
“谷大哥,从诗里怎么就见得桑榆的叶子可以变红呢?我没听明白。”
“为霞尚满天嘛。霞是什么颜色的呢?”接着,谷文转向丁平,“这当然是借喻,但桑榆倘不叶红,诗人岂不是无的放矢?”
“诗人的无的放矢也是常有的事。”
谷文不善争辩,桑榆是否叶红只能以眼见为定论了。
大元觉得大学生真了不起,可以随意扯过唐诗来吟诵品评,甚至能提出异议来。爸爸爱读唐诗宋词什么的,他高兴就要背上一段,摇头晃脑得意非凡,而且那些诗真有味,即使你不明其意也觉得美不胜收。唐诗那么玄妙,该是一门了不起的学问吧。
碧云寺就在前面了,他们站下小憩,谷文眼圈发红,不好意思地扶了扶镜腿,轻轻嘘了一回。
“老丁,咱们毕业了能上哪儿呢?”
“别愁了,不止一条路通向上帝。”
大元思想开了小差,丁平为什么这么说?应该是条条大路通北京啊。大元这时候还缺乏批判能力,他不懂这就是所谓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阴暗心理。他只是觉得谷文和丁平都有些颓丧,特别是丁平的玩世不恭使大元心里很受震动,他觉得谷、丁二人似乎更亲近落叶。
谷文:“树叶快落尽了。”
丁平:“落叶也很美啊。”
“它们曾经红遍香山呢……”
“它们还会红遍香山的。”
“不管怎么说,冬天毕竟来了。”
“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雪莱是个诗人,而我们……”
“也会成为诗人的。振作一点吧,我的朋友。为月缺花残伤感是不值得的,我们毕竟才二十三岁,前面还有一辈子的路呢!”
十三岁的孩子当然无法理解,在那个火热的年代里何以还会存留一些阴冷的角落。在他的观念中,没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因为作为一株小苗,他破土时就顶着阳光。
孙中山先生水晶石棺停在寺内,也许因为是空的,也许因为它过分小巧精湛,也许因为围观者无所顾忌的品头论足,这樽华美的寿棺全无死的严肃。大元从小就怕见死人,死亡于他是一个神秘的谜,每当看到蔫头耷脑的牲畜拉着大头高翘的红漆木棺时,他都莫名其妙地肃然起敬。眼前的这具棺椁没有这种效果。透明的石壁只给他惬意的沁凉感觉。
大元想象,躺在那前部带枕状起伏的紫色金丝绒上一定十分安静。人们关心的是孙中山的遗体现在何处。
“在南京中山陵吧?”
“听说让蒋介石弄到台湾去了。”
“蒋介石早背叛了孙中山,他要孙中山的遗体有什么用呢?”
“招牌嘛,要不他怎么笼住人心。”
“可惜了,这么好的石棺空放在这儿。”
“不空放又怎样?给你用你还不配。”
“伟大的人总该留下来和人民在一起。”
“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啊。”
后两句话是两位白发长者说的。两位都在风烛之年了,走路抖颤,脸上铺满深刻的皱纹。丁平一直默默目送他们远去,谷文则低下头。
天色将晚,他们离开了香山。
谷文当晚作了一首小诗:当满山红叶暗淡了黄昏也悄悄地来临我伫立在碧云寺下良久注视着梢头最后一片残叶瑟缩地摇动暮霭孤零零的孤零零的那些巨兽各个面目混浊,麻木不仁而且自以为是,只有长颈鹿还有几分秀气。
“这么壮,比我想象的要大多了。”
“我也以为它比梅花鹿大不了多少。”
“大家伙里只有它还像个活物。”
“可是它不够自信,总像在提防着什么。”
“那些北极熊、非洲象、黑犀、河马都像是石头身子,它们不动,你完全可能以为它是尊石雕,又笨重又愚蠢。”
“大元,你缺的就是这些大家伙们所有的沉稳和自信力,它们并不蠢,狮子老虎也不是它们的对手,但是它们的确有些骄傲。”
“骄傲使人落后。”
“傻老弟,它们不是人。”
“可是,李德胜,你说长颈鹿不漂亮?”
“那是另一回事了。它挺漂亮,但作为观赏动物,我以为北极熊和黑犀、大象更漂亮。”
“因为它们自信吗?”
“也因为它们是兽中之王。”
因为它们有力量,是强者,所以李德胜欣赏它们,认为它们美。大元觉得李德胜有些道理。
大元自己是从皮毛和线条去评价动物的美的,所有线型优美的也都是他喜爱的,比如羚羊,再有他喜欢金钱豹和雄狮。
李德胜从动物的精神气质上发现了滞重体态中的美,他比较唯心也过于主观,但他又确实有些道理。园中还种些竹子!这些典型的南方居民已经发黄了。
人的问题
我再说第二个,人的问题。这个人是抽象的人。
人最主要的问题,很多人会以为是自己的,其实,人的问题首先不是关于自己的,也不是关于他的,而是关于你的。是在有对象的时候才会生出问题。
很奇怪的是人看不到自己,马原看不到马原,要去找到一个镜子或者水面,反射之后才看到马原。所以人的问题先是你的问题,对面的你,是看到一个对象的时候才会产生问题。
就像为什么婴儿期小孩关心性别,他会发现有的人跟自己不一样。大了以后他就会熟视无睹。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他不穿开裆裤了,他就觉得男孩女孩,你和我,都差不多了。是开裆裤时期让婴儿发现了性别问题。所以首先是你的问题—从心里生出问题,是看到不同的人,然后才有比照,才生出问题。
更有趣的是人提出问题和讨论问题,最初是他—还不是我。
为什么两个人聊天的时候总会说到别人,这个也很复杂。这个他就是第三者,一个不在场的状态的他者。比如我们讨论一个什么,要从那个他才能生出问题。
回到人本身,人的问题是无限的,六合八方。但是无限的问题不是我们讨论的目标,我们要讨论的是有限。
有限就永远有个他,比如我们共同认识一个某某,我们讨论就会谈到某某。
如果我们共同读过一本书,就会讨论到那本书(他)。如果两个人经常会面对一个两人可以同时面对的一个人或者一个问题,那么他们都必须读过同一本小说,认识同一个人,或者面对同一个特殊的境遇,有一个共同的他远远在那里。
所以人的问题首先是关于你的,有你才有问题。问题提出时,必定是有个他屹立在对面。
实际上,人的问题最后才是我。
一个小孩子不太关心所谓自我,不关心哲学,他不会想到我有什么问题,他只会在“看到”后想你有什么问题他有什么问题。这才是常态。人经常面对的问题,只有到了最后才回到我。
通常在回到我的时候,人都有了一定的阅历,有阅历了人才能审视自己。三岁前的孩子一定不会提出诸如“我如何”“我怎样”的问题。所有这些相关哲学的命题的提出,都是在有了一定阅历之后。
在一定契机触发时,小孩子会问妈妈自己从哪里来,但如果没有这些触发,比如妈妈又生了一个弟弟妹妹,他就不会要问这些问题,因为一切都自然而然。
他就觉得应该是有妈妈爸爸。所以一定是要有了一定阅历,才会回到我来,这个阅历也许是三岁也许是二十岁,也许更老。
但事实上我们知道作为一个成年人,他最关心的还是有关我的问题,而不是真的关心你的问题或他的问题,我的恋爱我的工作我的情感我的未来我的困境……
人最后走回来,最关心的,还是我。这个也蛮奇妙的。
人提问题,还是要回到三问上来:首先我们从哪里来;然后我们是谁;最后是我们往哪里去;这就是人类最终的三个诘问,都离不开我。
虽然我后面经常加个复数,但也还是我。这个我就是指代我背后所有的族群,代表整个人类。
这个“三问”最终是整个人类的问题。
所以有时候我们在少年时可能会糊涂—说为什么有的人自私?有的人一点都不自私?他就会问:为什么明知道自私不好,还有那么多人自私。这没有办法。
就像《三字经》说人之初性本善,实际上人之初“我为先”。
首先是我,然后是我周围的人群,最后才是世界。
最初人的问题的产生无一不是从你开始的;然后人的问题提出是从他开始;但经过这样的迂回之后,最终回到了我。
所有问题都是我的,都是一己立场。
抽象的问题通常大多数人不会去面对。这个“三问”是人类的问题,是以我为立场代整个人类提出的问题。
因而这个命题的本质是哲学的,它不是一己命题。但二者从根基上都是从我出发。
金钱或离情别绪
那些曾经的恩恩怨怨
离开北京的前两天,他们又回到通县,回到那钟表商的院子。谷文和丁平还都没有走,关指导员和王班长他们仍然是这里的负责人,世界没有在一周多的时间里变得面目全非。
李德胜主动打招呼,“关指导员。”
“我说小家伙,你跑到哪儿去了?”王班长并无追究之意,口气很亲热。
“啊,到天津去了几天,到南开大学。”
随机应变信如神嘛,要不他追问下去可不太好,他手里还有大元和李德胜他们的登记表呢,他可以很容易找到铁道科学研究院的。
“哟,接见错过了,多可惜。”
大元在心里说了声谢谢。怎么会错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