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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饥馑岁月献孝心 昔日同窗暗钟情

梁石丘的家乡牛栏冲,离他的学校并不远。加上过河过水不足十里路。他上初二的时候儿,读的还是走学。此时此刻,已进入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农民食堂已在寅吃卯粮。日子越走越艰难,但社员们还得围着食堂的锅边转。石丘是个懂事儿的孩子。他只要有工夫,便会为梁幺娘分忧。因为梁幺娘是饲养员,早晨煮猪食很忙,石丘便会打早起床,拎着加盖的小木桶,跟着邻居们一道,像讨口要饭的小乞丐一样地踊进“五一”食堂去分饭。殊不知,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主张“共同劳动,共同享受”,到了大权在握公报私仇的炊事员手里后,即便彻头彻尾地变了味儿。瓢儿手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心中有杆秤,他们的手上自然很有分寸,和他们关系好的呀,和他们沾亲带故的呀,拍他们的马溜他们须的人呀……他们将小饭桶往盛着稀粥的大黄桶上一蹾,那个面如锅底的炊事员冯显良,他手里那把木质长柄饭勺便会像犁头犁地一样,贴着大黄桶的底部,一勺一勺撮起干干的饭团来倒进他们的饭桶里;和他们有仇恨的呀,让他们看不顺眼的呀,以及四类分子家人的饭桶搭上去,他们立马会改变舀饭勺的角度。他们生怕烫着手似地,将手中的饭勺像舀冰粉儿似地漂在稀粥面上,胡乱舀起些清汤寡水的在你饭桶里。石丘的饭桶里每次盛的都是稀粥汤,犹如用来浆线子的稀饭一样!有一天早晨,他瞪了那个黑脸雷公嘴一眼,立即捣了马蜂窝。那雷公嘴一口一个“个别子”地骂道:“哼!有个别子人还没长大,心就长大了!有个别子牛眼睛瞪得蛮大,心子好像要爆出来打人了!想报复啊?有个别子,来吧!”他指桑骂槐,人们不敢惹他。石丘忍气吞声,扣上桶盖儿,拎起小饭桶就走。稀粥汤在小饭桶里“咣啷咣啷”地浪响着,屈辱的心情在他幼小的心中压抑着。有什么办法啊?你是地主,猪狗不如!因为梁幺娘很爱好,又会收拾打扮,所以石丘穿得漂漂亮亮。冯显良就是红眼狼,石丘惹他嫉妒,他心里极不舒服,刺他的狗眼睛。

忙碌了一大清早的梁幺娘,煮好那一圈子灶落顶大锅的猪食,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们一家人坐拢来,也就两个老人一个小孩儿那么仨人儿。出于父爱和母爱,爹娘常常将酽稠丁点儿的稀粥拘给石丘。落难的孩子懂事儿早。他怕爹娘老是这样忍口顾着他,势必有一天他们会撑不住了而倒下,那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那谁又来供我上学呀?他想来想去,想了很多。他心潮起伏,久久地不能平静。后来,他自作主张,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他不再等着爹娘一块儿开饭!他爹清晨行动艰难,动作缓慢;他娘因为往返猪场炖煮大锅的猪食,有时也会耽搁时间。于是,他打回“饭”来就吃。他想,这样有几多好处:可以抓紧宝贵的时间;可以不吃爹娘忍口嗟来的过份,免得拖垮了他们……

社会主义的公共食堂,眼看入不敷出,坐吃山空了。硬杂粮告罄。那队长冯尽忠便安排社员六、七月间就挖红苕按锅头!冯尽忠因为爱酒贪杯,只要有人请他吃饭,他都会像沙土的萝卜——一带就来。一味儿地白吃白喝人家的饮食就叫“打秋风”或“打游击”人们将他的名字改字不改音,仍是游击队队长冯净蛊。农村中曾一度流传过讽刺基层干部专蹭吃蹭喝的打油诗:“酒杯一端,政策放宽。筷子一举,可以可以!”盛行这种不正之风,漏洞百出,生产怎么搞得好?公共食堂餐餐开红苕汤。那黑脸雷公嘴红眼狼分红苕汤的板眼儿更长。你可千万别小瞧了他是一个不起眼的炊事员,“民以食为天”啊,他们权力就大于天!他规定每人一份红苕汤。一份就是过去舀稀粥那把长柄木勺舀一勺子,连汤带水三砣苕!他的对头排拢了队,他两眼贼亮地盯你一眼,他的手便会发鸡爪疯,像打摆子,筛糠一样,哪怕只多一星半点儿,他都会饶有耐心地将它筛出去!肺都起得炸,人都气的死!有什么办法呢?“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分配后剩下的东西,炊事员一律窃为己有。所以便有人谩骂:饿死的炊事员都有三百斤!过早地采挖红苕,无疑产量低。七月长苗,八月长苕。“八月初一红苕芋子生。”就是说,要达上了农历八月间方可挖红苕芋子吃啊。可是,牛栏冲在冯净蛊的“领导”下,等到八月来临,全队的红苕都挖完了。唉!“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红苕半年粮啊!红苕早早地挖完,“五一”食堂陷入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人们常说“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可是那红眼狼他们却比巧媳妇还巧!他们掺上几桶水,鍘碎两碗酸海椒倒进去,再撒上几把盐,烧几把火,管他开不开无所谓,反正他们吃不吃这种饮食,天知道!稀粥大黄桶一夜之间变成酸汤桶。好在咱们伟大的祖国盐藏量十分丰富,调味的食用盐应有尽有。人们一天天靠喝咸涩的酸菜汤充饥。口渴了趴在井台上猛灌一气凉水。人们一天天地“发起胖来”,水肿病恋上了他们。上面发下锯木面一样的代食品来,以解燃眉之急。所谓“饥不择食”,只要不是乐果,都能狼吞虎咽地往肚子里塞。不少人深受其害:咽得下去,拉不出来。肚子胀的鼓一样,七窍不通啊,叫苦连天。最后不得已,一家人还得彼此抠屁股,一点一滴地将干结梆硬的“驴蛋子”掏出来……上面发下来的代食品,虽是饮鸩止渴之物的,但却是杯水车薪。有人说“丙子年大天干,不少人吃‘仙米’。”于是有人抱着病急乱投医的心态,遍地寻找那种乳白色岩浆形成在黄泥土的夹层里的所谓“仙米”,带回家掺上少许杂粮粉烙成粑粑来吃。说是在吃这种“仙米”的时候,绝不能将它想成是泥土,否则便会十分碜牙,让你无论如何都难以入口下咽。这所谓的“仙米”原本就是泥土,吃下肚里比代食品都不如。如此折腾,有不少人被送进了肿病院,结果却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梁幺爷读过私塾,他有文化,他不干饮鸩止渴的傻事儿。他说,红军过长征靠的是吃草根树皮。于是他发现了一个秘密——挖葛根充饥!他带上放学回家的小石丘,在周家湾那道悬崖绝壁的山梁上找到了藤蔓缠绕的救命稻草——紫葛根!他们将臃肿的葛根背回家,洗净,宰碎,磨细,烙饼充饥。这葛根本就富含淀粉,落在饥肠辘辘之人的嘴里,简直就是山珍海味!他们把这个秘密告诉邻里乡亲,葛根虽被挖绝了种,牛栏冲却留住了不少性命。

原本就体弱多病的梁幺爷,他们也隐隐发“胖”了,但让他忧心如焚的还是那根独苗幺儿梁石丘!当他得知石丘学校那个总务主任是梁幺娘的一个远房亲戚后,赶忙随同石丘跑到学校去拜望他。那个总务主任姓谢,三十来岁,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儿,一脸“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络腮大胡子,半张脸极像乌鸡的胸脯皮。谢主任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他一听是亲戚到访,显得格外兴奋,乌鸡脸更加泛青。他将梁幺爷他们迎进他的总务室坐定,烟茶已毕,梁幺爷小声对他说:“谢主任!我这次来看望您,是想托您老弟办一件我们私人的事情,不知道可行不可行?”谢主任莞尔一笑,说:“诶,只要不是超出原则的事情,应当说没问题。什么事儿啊?”“唉!您是知道的,农民的公共食堂已快揭不开锅了。读住校的学生,国家配了二十多斤口粮,相对要好过得多。”梁幺爷忍着咳嗽说,“所以我想让梁石丘也进来读住校。谢主任!您看行不?”“没问题呀!”谢主任不假思索地说,“不过,须得自个儿先到粮油站转好粮油手续才行啊!”梁幺爷一听如此简单,一乐,就又忍不住地咳嗽起来,说:“谢主任!这个好办。”“诶,我知道农村已经‘山穷水尽疑无路’了,您拿什么东西去转粮啊?”梁幺爷苦笑说:“哦,谢主任!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您呢,我有个女娃子,也就是梁石丘的二姐,被他们逼去了新疆,现在‘八钢’,倒让他们给我整出了一条路来。我可以写一封信,叫她给我省下几十斤粮票寄回来给她弟弟转粮,这个棘手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说罢,彼此哈哈大笑起来。石丘趁机给他们拿烟续茶,很活泼。

一切水到渠成,石丘告别了拎过多年的小饭桶,告别了朝夕相处疼他爱他的严父慈母,背上巧手梁幺娘为他翻新改造的起居行李,住进了学校舒适的大寝室。他长着一头天然微黄的自然鬈发,一张十分俊俏而白皙的国字脸儿,一脸笑相,说起话来眉飞色舞。一个初二的中学生,他也算得上是个青葱直笋儿的大小伙子了。由于梁幺娘心灵手巧,将他的衣物用大人的旧装整旧如新,穿着合体洁净,让她这个成绩优异人品出众的爱子往学生堆里一站,简直就是鹤立鸡群。勤恳发奋的梁石丘,十分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他逢人便说,我必须加倍努力,才对得起党和人民,才对得起父亲母亲,才对得起我为国捐躯的大哥哥,才对得起身在异乡省吃俭用帮助我的好姐姐,也才对得起咱们的谢主任……后来,平易近人的郭校长听说他还有个为国捐躯的大哥,还给他减免过学杂费,于是他更加发奋努力刻苦用功了。

石丘读上了住校,一日三餐有了保障,但他并未好了伤疤忘了痛乐不思蜀。他多愁善感,时刻惦记着他饿肠饿肚的父母亲。学校食堂的伙食很正规,早餐开馒头稀饭,中餐和晚餐开白米干饭。他嘴里吃着饭,大脑却在运转。米饭不好收拾,他打起了馒头的主意。他没啃两早晨馒头即便开始实施他自作多情的计划了。他将领到的两个大馒头省下来,悄悄地捎回寝室,爬上他住的上铺,用一张废报纸包裹起来藏储在枕头边上。他的早餐就是喝上一大碗半干不稀的大米稀粥充饥。他在心里说,我这碗稀粥比爹娘喝的盐水酸汤强的多!积少成多,一周下来就是十二个。好不容易到周末,他便将那白霉茸茸的馊馒头一一捡进书包背回家。因为是上学年,气温较高,那些时间不一致的陈馒头,像臭豆腐似地长着深深浅浅的白霉儿,散发着刺鼻的馊味儿。管他的,长霉也好,发酸也罢,无所谓,它毕竟是粮食,总比代食品之类好得多。他把它们当成宝贝儿。有人劝他说,长了霉的食物吃了要生病,而且生的还是不治之病叫癌症!唉!饥肠辘辘的人不信那个邪,吊命要紧,管他日后会生出什么病来。石丘堪称孝子贤孙,尽忠尽孝的虔诚信念战胜了一切疑虑和恐惧,他一如既往地将霉变的馒头背回家。梁幺娘每每接到递给她的馒头书包都会潸然泪下。她抚摸着石丘的头说:“丘儿啊!您长大啦!知道疼人啦。”

石丘说:“娘,因为您们疼着我啊!”两位风雨飘摇的慈祥老人在他们无懈可击的儿子身上看到了希望。梁幺娘托着石丘递给她的馒头书包,如获至宝!那是孝顺儿子的一颗赤诚之心!她将那些馒头省吃俭用,一餐馏上三五片,七八片,就着从食堂打回来的酸菜汤,餐餐都能吃上一星半点儿真正的精粮。因此,他们没有明显的发“胖”。也因此,梁幺娘遭到了莫须有的非议和诽谤。说什么“天上的鹞子,地下的脚子”,干哪行的吃哪行。说她边煮边吃吃猪饲料,所以她没得肿病。于是嫉妒者们怂恿冯净蛊取消了她养猪的“美差”,让她跟社员们一道下地劳动!啊,谢天谢地!任何劳动都比养猪轻松!石丘暗自庆幸,是他歪打正着,帮了娘的大忙。

有一次,石丘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刚进村,正在大榕树下纳凉的钟丽君姐妹儿一拥而上,十分好奇十分热情地问:“喂喂喂,老同学!您背一书包什么东西啊,沉甸甸的?”“嚯,我是背的‘天’啊!”石丘不好意思地捋了一下他那头漂亮的自然鬈发,扬着头,情不自禁地微笑着信口开河,在他那张英俊的脸颊上,留下两个深深地酒窝儿。“你说什么?神经病!”快言快语的钟丽娟白了他一眼。“民以食为天啊!”石丘揭开书包盖儿,“您们看哪,我背的是能救命的饮食——白面馒头,这不是‘天’是什么?”一个个发着霉的馊馒头,极像河滩上的鹅卵石似地跃进两个靓女的眼帘。那丽娟娇气十足地捂着鼻子扇着风,一股浓郁的雪花膏香味儿扑鼻而来。丽君感慨地说:“老同学,您长大了,知道心痛爹娘了!”石丘很受用地憨笑着说:“谢谢,谢谢您们夸奖!”他双手一摊,十分热情地邀请她们,“走走走,老同学!今天我请客,请到我家尝尝馊馒头!”所谓“见食不餐,你生的憨”,而且,这年头儿谁也饥肠辘辘啊,于是,高贵的钟氏姐妹也就成了“沙地里的萝卜”,她们齐声回答说:“谢谢,谢谢!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喽!”“请吧”石丘摊着一双手,让她们走在前头。昔日的老同学,今天的好朋友,亦步亦趋地走着,心中不知有多高兴!

“梁幺娘,少爷回府喽!”丽娟人未到声先拢。她十分夸张地渲染着气氛。梁幺娘探出头来望了一眼后,立即喜出望外地迈出门来。她眉开眼笑地说:“嗨,钟二小姐!您太抬举我们了。一个面黄肌瘦的穷学生,三间遮风避雨的茅草屋,断不可称他为‘少爷’,更不能称我们这个家徒四壁的茅草屋为‘府’!诶——是什么仙风把您们姐妹吹来了?稀客啊,快快进屋请坐请坐!”“不客气,不客气!梁幺娘!您瞧我们两个馋猫,一眼瞅着老同学背着一大包好东西过来,嗅着香味儿,忍不住就打秋风来了。”

“瞧您说的,想请恐怕还请不到呢!”好客的梁幺娘打心眼儿里高兴。她满面春风地摊着双手欢迎她们。气喘吁吁的梁幺爷一见是畜牧站长钟厚民的两个掌上明珠嘻嘻哈哈地跨进门来,他也格外高兴。他亲切地从草鞋机头上欠起身来,清瘦的脸颊上泛起了一阵难得的红晕。他忍着咳嗽说:“君君,娟娟,二位好!您们都是老同学啊,随便请坐,随便请坐!”“谢谢梁幺爷!”丽君凑过来,示意让他坐下,并给他轻轻地捶着背说:“梁幺爷,您的草鞋打得真好!欸,您是老太爷啊,您何必这么老实,自讨苦吃,来遭这份罪啊?”

“欸,‘不劳动者不得食’嘛,这是共产党的政策。我虽然也是个老太爷,可是他们往我的头上扣了一顶孙悟空的紧箍咒,我这个老太爷便黯淡无光了。唉!人家成份好的人是一肥遮百丑;我梁纯正则是一丑遮百肥啊!唉!只要我三寸气在,动得一天,就自觉劳动,改造一天呗!”他凄楚的苦笑着说完,就又慢慢地坐回原处,一丝不苟地打起草鞋来。

丽君她们正在友好的攀谈着,那喜笑颜开的梁幺娘像个招徕顾客的热情堂倌儿,手上托着一大盘馏得热气腾腾的馒头片儿,口里吆喝着“来咯——请坐!”旋即将那托盘放到旧式书桌上,又像唱山歌似地唱起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欸——不亦乐乎!来来来,都请坐啊,咱们梁石丘请客啊!”石丘掸着身上的灰尘应声而至,原来他是在厨房帮梁幺娘添柴烧火的呢。他搀出他爹上桌坐定,随即盛情地邀请两朵金花:“欸,老同学,请啊!今天我请客,权当打个点心吧!”丽君大大方方地拿起筷子来,拈起一块馒头片儿送到嘴里品尝着说:“嗡,梁幺娘,您老的厨艺真不错!您看啊,已经是白霉茸茸的馊馒头了,经过您老的精心加工,吃起来依然毫无异味儿,十分香甜可口!”“嗨,这也不完全是我娘的厨艺好,关键还是现在生活紧张,根本没吃到过什么好东西,而且又还从来就没吃饱过。饥不择食啊,所以吃什么都倍儿好吃,吃什么都倍儿香!”“钟妹儿,也许你们并不知道这些馒头究竟是怎么来的。”梁幺娘十分自豪地介绍说,“我来告诉您们吧。自打石丘读上了住校以来,他吃上了学生口粮。早餐开稀饭馒头,午餐晚餐还开的百米干饭呢。他说,他一端着饭,就想起我们两个老人在家饿肠饿肚喝酸汤,他吃不下心啊。于是他就将每天早餐的两个馒头省下来,积攒着,星期六就送回家来孝敬我们。所以,我们没有别人肿得厉害。”

“幺娘,老太婆!你们二老真不枉自,石丘的孝心这么好!”丽君由衷地说,“您们好生地盘他的书,将来您们好享他的福啊!”“嗡——啧啧啧啧……”丽娟像耗子数钱似地打着啧啧,轻轻地放下筷子,一语双关地说,“可惜,这馒头真的馊了,好大一股酸味儿!”丽君不以为然继续说:“老同学啊,您也正在长身体,您对自己不可太刻薄。您要知道,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啊!”“谢谢,谢谢!”石丘感慨万千地拈起几片馒头片儿塞在丽君的碗里,说,“老同学,别客气,请吃好!”梁幺爷放下碗筷,他坐回草鞋机头,掏出烟荷包来抽烟。他那所谓的烟,是他从红苕地里捡的枯萎脱落的红薯叶子,再掺上一种叫作“野烟”的野草一并晒焦捣碎而成的。他一边抽烟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烟草这玩意儿是个好东西。它不但提神,还能化痰呢。要是能有叶子烟抽抽,那才叫‘两个哑巴亲嘴——好的没话说’呢!”他得意地说着,虽也忍不住咳,他却边说边笑,惬意之情溢于言表。嗨!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石丘心里一“咯噔”!他想,爹想抽叶子烟,这有何难!叶子烟,街上有卖呀!这玩意儿不像粮食,喜欢它的人毕竟是少数,所以并不紧俏。只要有钱就能买到。他又想,他自打读住校以来,常和要好的同学,利用放学后的自由安排那段时间到火车站去玩儿,曾经看见过有人在铁路的路基下,糖厂堆卸燃煤的水沟里捡废弃的煤渣,并无何人干涉。拾到的煤屑可以直接卖给镇上的饮食商店。他们买这种煤屑没有煤矸石,价廉物美。所以拾煤渣的人不存在“有了核桃愁棒棒”的问题。嗨,只要不辞劳苦,在车站的煤水沟里就能找到钱呀!于是他对她爹说:“爹,您抽空给我编一担小箩筐,放学后,我用它到火车站拾煤渣卖,挣下钱来给您买把叶子烟!”梁幺爷被闷臭的烟雾呛得直咳嗽。他那张胡子拉碴的大嘴巴哆嗦着,半天才说:“好!丘儿,您长大了!您的一片孝心,爹心领了!您的学习要紧。等您将来参加工作了,再给爹爹买烟吧!”“爹!学习上我会努力的。”石丘认真地说,“我们每天放学后都有很长一段自由安排的时间,玩也是过,作点事儿也是过,绝不会影响到学习的。”说罢,他就找出篾刀来,“嚯嚯”地将它磨快,礼貌地和丽君她们说了声“再见”!就一淄烟儿朝着养猪场后边的大竹林跑去了。他边跑边嚷:“爹爹!只要有了工具,下个礼拜,丘儿一定给您买一把上好的叶子烟回来!”丽君看到石丘如此可爱,她不禁心潮澎湃。她夺过梁幺娘的袖套套在手腕上,争着帮她洗起碗来。她红着脸说:“幺娘,您们的丘儿多懂事啊!恭喜您们养了个孝子儿!”“多谢君妹儿夸奖!”梁幺娘高兴得合不拢嘴,她笑容可掬地说,“您们姐妹俩也是好样的!”丽君不好意思地埋着头,说了声“惭愧”,挥了挥手就告别了。姐妹俩像对翩翩起舞的花蝴蝶,手舞足蹈地飞走了。她们一撞进们,便迫不及待地将她们应邀到石丘家吃过馒头,以及梁石丘将要拾煤渣挣钱给他爹买叶子烟之类的新奇事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告诉了钟大婶。那钟大婶聆听得眉开眼笑,点头哈腰。她口头上嗔怪女儿们是馋嘴的麻雀,心里头却也对这么个品貌兼优的地主崽儿萌生了一丝难以言表的好感。良久,她才悠悠地说:“是吗?‘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梁石丘是不是在演戏给你们看啊?”“人家每个礼拜都要将他天天早餐忍口省下来的馒头送回家来孝敬爹妈!”丽君由衷地说,“人家下个礼拜,还将给他爹买一大把叶子烟回来呢!”“唉!这年头儿,人人都在唱卧龙冈,能像石丘那样忍口孝敬老人的人实在不多啊!唉,这孩子!难能可贵啊!”一句难得的奉承话,从目中无人的兽医兼畜牧站长太太的嘴边漏出来,撞进两个情窦初开的女娃子的心扉,无意中给她们播下了爱的种子。所谓“子姜没有老姜辣”,老娘都暗暗称赞的小伙子,肯定不会有多差!一个女孩子,一旦对某人产生了好感,便会想入非非十分牵挂。姐妹俩的心中那潭静水,均被妈的一石击起了千层浪。她们掐指暗自算着日子。她们心照不宣。她们的头,总会不由自主朝着大榕树那边,因为石丘返家必须打哪儿经过,他的倩影会在那方出现。这种奇特的心理,难道就是爱情的花蕾在含苞怒放吗?

被仇家扣上了紧箍咒的梁幺爷,在短短几年的艰苦岁月里,他先后向村里那个手艺极好的杨篾匠学会了编制日用竹器傢什的手艺。他忽然听到了石丘在院坝里扔下竹捆儿发出的“啪啪”声,他便从草鞋机头上跨下来,戴上篾笼袖套,拎上一张小篾凳儿和一把锯弓,来到院坝忙起篾活来。那些修长的竹竿儿,在他灵巧的手上,先后变成长长短短的竹截儿,变成粗粗细细的篾条儿,散发出竹子特有的清新香味儿。石丘抬起膀子擦着满头满脸的大汗,继而又用手掌扇着凉风,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爹的一招一式。“丘儿!一个人要活到老学到老。所谓‘求人不如求己’要求自己多学门手艺,过日子才不会事事求教别人。凡事自己动手,就能丰衣足食,称心如意。”梁幺爷言传身教苦口婆心地说,“得空我来教你扎扫帚、穿刷把。您可别小瞧了这些小玩意儿,谁家离得了它们?谁家不刷锅,谁家不扫地呀?”石丘细心倾听,频频点头。爷儿俩有说有笑,不到半天工夫,一担能盛七、八十斤煤屑的小竹筐就成型了。石丘爱不释手地将小竹筐端在手上,左端详右端详,他赞不绝口地说:“爹!您的手艺堪称炉火纯青了!编成的竹器四棱方正,很巴眼睛!”“欸,‘有志者,事竟成’嘛!”梁幺爷说,“任何事情,只要您下定决心去做,持之以恒,都能做成。所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不断总结经验,哪怕别人仅有一技之长,都可拜他为师。‘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取长补短,事情就会越做越圆范。”梁幺爷咳嗽着,深入浅出地给石丘上了生动的人生一堂课。石丘听得聚精会神。“好了,丘儿!屋子里草鞋机头边的墙壁上,我挂得有给集体拧绞的黄麻箩索儿,你快去取出四根来。一会儿我拧好了箩耳,就把箩索给你安上,马上就可以用它担东西了。”“爹!你虽然为集体****心,****劳,但自个儿需要用点什么还是挺方便的。这就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不对!应该说是‘占了集体的便宜’!”石丘吃惊地吐了下舌头,说:“没想到爹的觉悟还挺高呢!”“不高不高,这不是爹的觉悟高,而是爹在自我作检讨!”爷儿俩开着玩笑,瞬间便把箩索也安装好了。石丘将他心爱的小箩筐重叠在一块儿,捞拢下边那只筐的绳索挽了个大活结,像背背篼儿似地背在背上,一手捏着小扁担,一手向爹娘挥舞着,嘴里喊着:“爹娘再见!”就踏着夕阳的余晖上路了。石丘匆匆忙忙地赶着路,他还得赶回学校去上晚自习呢。

石丘过了河下船的时候儿,正巧碰上他的班主任饶老师在过河码头的沙滩上散步。饶老师叫饶玉凤。饶老师身段苗条,肤白如玉。粉嘟嘟的瓜子脸儿,青幽幽的柳叶眉儿,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巧玲珑的鼻梁,唇红齿皓,秀发大辫,身着得体的夏装。她不施粉黛,是个朴素靓丽的大美人儿,饶老师是个任教不久的师范生,所以,她任教的初六0级二班,有几个学生还比她的年龄大些呢。男生女生都有。她一眼瞥见了梁石丘。她好奇地追上来问他:“喂!梁石丘!您背着篼篼儿来干嘛?”“啊,老师好!”石丘回头喜滋滋地回答,“我响应党和学校的号召,来搞勤工俭学啊!”“学校并未组织呀,您搞什么勤工俭学?”“嗨,饶老师!您有所不知。我爹说抽叶子烟能止咳化痰,农村又无经济来源。所以我请他编了这担筐子,我想利用放学后那段自由安排的时间,去火车站拾煤渣,给我爹挣叶子烟钱。”“您还想得周到呢!”饶老师很感动。她说,“您的作法好倒是好,不过,梁石丘!您想过没有,您们即将毕业了。您可千万不能抓住芝麻放掉西瓜哦!”石丘一本正经地说:“嗯。请老师放心,学习上我会抓紧,绝对不会影响到我的学习的。”他们就要迈进学校的大门了。贴近山腰的夕阳,将桔红的余晖洒在他们的脸上,这对宛若同龄人的师生,他们的脸蛋儿极像深秋的红苹果。看上去,老苹果却比新苹果还要娇嫩得多。

经过了一天紧张的学习,石丘抓紧时间做完作业,他就挑上小竹筐子过河了。暴晒了大半天的铁道,腾腾地冒着“火苗”。打斜的骄阳发着余威,将石丘的全身晒了个透,晒得他焦头烂额,大汗淋漓。他手搭凉棚望了望熊熊燃烧的火球,把心一横,晒吧,无所谓!他分开竹筐摆放在沟沿上,“砰咚”一声就跳进了漆黑的污水沟里,用他那双灵巧的双手捧起水底的煤屑来。经过暴晒的污水,又臭又烫,很难受。他绝不打退堂鼓!他忍着水烫,他憋着水臭,他像摸鱼捞虾一样双手滤着煤屑,又将双手微微摊开在水里荡涤,淘净泥沙和细末后,一捧一捧地抛进筐子里。积少成多,聚沙成塔。正当可爱的太阳要和他说再见的时候儿,他那一担竹筐也就垒股垒尖地像两座大山了。战果辉煌,旗开得胜,他好高兴好高兴!他找到了清水洗罢手脚,手脚麻利地挽好箩索,担起那担沉甸甸的煤屑,直奔镇上那家“利群饭店”而去。饭店的掌勺师傅姓马,他是石丘一位同学的爹。他们似乎认识。当过完秤上帐记名的时候儿,石丘谎报“我叫刘明”,那个四十开外和蔼可亲的马师傅含蓄地笑着说:“哦,你叫‘刘明’?你怕不是‘流民’吧?”他在逗乐中付完钱,石丘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后,他兴高采烈地奔往学校,赶紧埋头搞起学习来。

第二天睡午觉的时候儿,石丘耍了个猾头儿。他住的是上铺,站得高看得远,有什么动静一目了然。饶老师正在申请入党,她对工作极端地负责任。她每节午休都要到学生宿舍来查房。她连女生宿舍都不放过。她要看有没有人打扑克呀下象棋呀;她要看有没有人看连环画呀织毛衣啊。她的想法是:不睡好午觉将会直接影响到学习。饶老师不愧是为人师表,她想得多么周到!可是石丘心中有事,他要钻个空子给他爹买叶子烟。他佯装睡着轻轻地打着呼噜。他把脸朝着宿舍的大门,隔着薄如蝉翼轻如纱窗似的蚊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饶老师的一举一动。几分钟过去了,饶老师果然来了。她悄悄地出现在大门口,站了一下即便蹑手蹑脚地钻进宿舍里来,竖起耳朵在宿舍里巡视了一圈儿,并在宿舍中伫立了片刻,实在没发现有什么作弊的迹象,她才悄无声息地迈出了大门,朝着对面的女生宿舍走去。石丘趁机轻脚轻手地溜下了床,猫着腰,冲出学校大门,跳上船,过了河,沿着对口巷子拾级而上,径直朝着集市冲过去。他欣喜地看到了希望:快到街道尽头的台阶上,有几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儿在那里卖烟。他大步流星地朝着他们跑过去。“小伙子!您要买烟么?我的是什邡烟!”“嘿!您瞧瞧我的烟化白灰,又结火!”“……”卖叶子烟的老头都争着把自己抽着的烟管儿递到石丘的眼前。石丘听说过什邡的叶子烟在王朝时代是用来进贡朝廷的,无疑是最好的烟。他毫不犹豫地窜到卖什邡烟的老头跟前,爽快地说:“老人家!请给我称两斤叶子烟!”那老头立马把短短的烟管儿叼在嘴里,笑嘻嘻地说:“小兄弟,您的眼睛识货!”老头儿甜甜地笑着,蜡黄的老脸上,皱纹加深了许多,就像黄土高原上纵横交错的沟沟壑壑。他飞快地从烟篓里取出一把烟称起来。不够,添两匹,再添两匹,一直添到他拎着的那杆秤溜砣为止。他说,“欸,称凭星,斗凭梁,买东西都想买个望向。”说话间,他将散烟扎好,钱货两交。石丘兴高采烈地掖着烟溜回学校依然“睡觉”他怕烟和馒头放在一块儿会串味儿,他将它们分别存放。馒头放在枕头边,叶子烟放到脚那头。时间不多了,反正也睡不着,他索性睁大眼睛凝望着苍穹似的帐顶出神。无尽的遐想向他袭来:天真好奇的丽君姐妹在大榕树下一拥而上迎接他的情景;嗜烟如命的爹爹咳嗽不止却又笑容可掬地裹烟的情景;他自己沾沾自喜帮老娘添柴烧锅馏馒头片的情景……一幕幕俨如电影的特写镜头浮现在他的眼前。好惬意好过瘾好兴奋啊!

心花怒放的日子过得真快,转瞬就是一个礼拜。石丘趁睡午觉的时间,猫在蚊帐里,将那一大堆六天以来积攒着的馊馒头,一个一个地揣进他那个黄帆布大书包后,再将那把宝贝儿叶子烟用一张干净的旧报纸裹起来放在上边,接着把书包盖儿盖上,别上扣绊,墩在枕边……

归心似箭的梁石丘,快步如飞地转过凉风坳,远远眺见从大榕树那边飘过来一对火凤凰,无疑定是丽君姐妹俩。她们穿着节日盛装,喜气洋洋。近了,近了,丽君像冲到终点的田径运动员那样扑到石丘跟前,气喘吁吁地说:“嗨哟石丘,这个星期好久!”“嚯,是吗?谢谢二位如此关心我!”石丘由衷地说,“怎么,我倒觉得这个星期过得真快!”说完,彼此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起来。丽娟凑上来翻看石丘的书包,一股浓郁的雪花膏味儿扑鼻而来。石丘定睛细看,那个矫揉造作,涂脂抹粉、描眉绘甲的丽娟反而不如素打扮的丽君好看。这难道即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抑或即是他朴素的审美观使然。丽娟启开书包的销绊,取出那把叶子烟在空中张扬,她撇了撇那猴三儿屁股似的嘴巴说:“姐,你看他真的给他的老汉儿买了一把叶子烟!”

丽君说:“石丘,您真是说一不二啊!”“这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梁石丘对朋友是如此,在父母面前更不会乱来!”石丘振振有词地说,“清吧,二位老同学!为了答谢二位对我的关心和厚爱,也为了报答您们在这儿盛情地迎接我,我真心实意地邀请二位前往家中吃馒头!”“不客气了,您都省得什么似的。”丽君摆着手说,“唉,我们见到了您也就心满意足了。”石丘激动不已,十分恳切地说:“啊,丽君!您们如此欣赏我,不到我家去坐坐,那我就更加过意不去了。”石丘边说边翻着书包。最后,他将四个尚未发霉的大馒头塞到丽君的手里,情意绵绵地说,‘朋友满天下,相知能几人’?这几个是我星期五和星期六才留下来的新鲜馒头,没变质的,请您们捎回家去,孝敬爹妈!”丽君推三阻四,说啥都不接受。她说:“石丘!做朋友只要心心相印就行了,不一定非要吃吃喝喝。那些离不开吃喝的朋友是酒肉朋友。‘有茶有酒多兄弟,一旦寒碜无人理’。酒肉朋友是靠不住的,是不可取的。再说了,我爹大不大小不小是个公社的畜牧站长,他是吃国家粮的。所以,我们家的条件比您们好得多……”“别说了,丽君!您越是体贴我,我越要把馒头送给您!”石丘一路追赶着丹顶鹤似的姐妹,追过了潺潺流水的小桥,追过了遮天蔽日的大榕树,一直追到她们的家门口儿。石丘拽着丽君的胳膊,将那换成了报纸包起来的四个新鲜馒头硬塞在她的手里,激动得红着脸说,“拿着,老同学!您若要在拘礼,我可要放到你们的碗框儿里了!”“唉,您这人儿真倔!”丽君皱着眉头说,“好吧,我收下,我收下!不过,下不为例啊!”石丘如释重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真心请客无假意,点滴琐事儿见真情。他们笑得好甜!石丘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丽君姐妹,兴头蓬蓬地往家赶。他老远就眺见他的爹在大门边的草鞋机头上忙碌地打着草鞋。老人脊背佝偻着像只大龙虾。他偶尔也挣扎一下,也许是在咳嗽吧。石丘鼻子一酸,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他为了缓和情绪,也为了给老人一个惊喜,他将那把叶子烟藏到背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门就喊道:“爹!您歇一会儿吧。您猜我给您带什么来了?”梁幺爷停下手上的活儿,举手抬了抬老花眼镜,他那葫芦瓜似的额头上,几道抬头纹皱得很深很深。他那双呆涩的眼睛在晃光的镜片儿后定定地望着石丘,喜出望外地说:“啊,丘儿!您放学啦?——还用得着我猜吗?我早就闻到叶子烟的香气儿啦!”石丘的这一招没能让他爹有多高兴。他想,这不是画蛇添足吗?筐子是他老人家亲手编的。我要竹筐就说明了是为了挣钱给他买烟啊,这纯粹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于是他双手捧着那把叶子烟递上去,恭恭敬敬地说:“爹,请收下!您看看是不是正宗的什邡烟?”梁幺爷双手颤抖着接过烟来,凹陷的眼眶里泛起了泪花儿。他拿起烟把子掰开一处认真地闻了闻,声音打颤地说:“嗡——好香!丘儿会买,这是什邡烟!”他接着抽出一匹烟来,两寸长两寸长地掐成短节儿,轻轻地撕展开,一层一层地叠起来,再将鸡肋似的烟骨头撕碎掺进去卷成烟卷儿。石丘掏着他的烟荷包儿,取出火镰子和纸媒筒,“喀嚓喀嚓”地擦出了亮晶晶的火星儿,引着了纸媒子。他轻轻地呵了几口气,纸媒被拂的通红。他“噗嘟”一声吹燃纸捻儿递上去供他爹点烟。梁幺爷将叼在嘴里的烟管儿翻了个面儿,让插在烟锅儿里的烟卷儿迎着旺盛的火苗。他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缕缕青烟“突突”地冒着。叶子烟特有的香味儿溢满整座屋子。梁幺娘抱着柴禾还没进门就说:“嗡——好香啊!好久没有闻到过这么舒心的烟香了!”梁幺爷深吸一口,尽数吞进肚子里,回肠九转,竟然没有吐出几许烟雾来。看他那副摇头晃脑的神情,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那么欢喜那么高兴!接着他就乐极生悲起来。他说:“烟倒是好烟,可是,苦煞咱们的丘儿了!”梁幺娘心痛死了,埋怨说:“可不是吗?现在是三伏天啊,躲在家里头都热得汗流浃背,为了给您买那遭火烧的鬼烟,咱们的丘儿可是豁出去了!”“娘!没事儿!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石丘大咧咧地说,“娘,咱们馏馒头去吧!”梁幺爷说:“丘儿,往后您别再去拾煤渣了。难得您的一片孝心,等到往后天凉了再说吧!”石丘回头说:“往后恐怕不成喽,过了这一村可就没有那一店喽。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眼看中考在即,所以现在必须抓紧时间。”梁幺爷不住地摇头,好难受!

丽君在晚饭桌上添了一道美味佳肴,那就是她刚馏热的石丘给她的四个新鲜馒头。她盛情地拈了一个给她爹——钟厚民,又殷勤地拈一个在她妈——钟大婶的碗里,再用筷子敲打着托盘说:“请啊,妹妹!自己动手!”这也许是石丘精心安排吧,抑或是歪打正着?上山打鸟,见者有份啊。“嗯,这馒头儿好吃!”钟厚民抬了下小眼镜儿,摸了摸歇顶的光头儿,津津有味儿地品尝着说,“欸,丽君!您是在街上哪家店子买来的?”“欸——今天儿是星期六呀,梁石丘每个星期六都要回家。我们邂逅到他了,他便慷慨解囊,将新近两天的新鲜馒头塞给了我们。嘿嘿,这是免费的晚餐!”“这孩子煞是可爱!”话刚出口,钟厚民佯装抹汗,掌了掌自个儿的嘴巴。他是国家干部,一向立场鲜明,自觉失言,万万不可当着女儿们的面夸奖地富子女啊!钟大婶则说:“学校就是学校,是党和人民培养建设人材的地方,不敢乱来。所以你觉得实惠,你觉得好吃。唉!谁叫你们姐妹俩不争气不努力!”丽君她们无言以对,很难为情!

女娃子长大了,要为自己的未来着想,所以要找对象。找对象关键是选人。所谓“人好吃水都甜;人若不好,家财万贯也不稀罕”。其次生活的地区也值得考虑,地区太差也不可取。牛栏冲是个好地方,土地肥沃,交通方便。丽君姐妹喜欢这个地方。美中不足的是,她们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没有人敢高攀。在她们的心目中,就牛栏冲而言,除了梁石丘,还没有她们钟情的对象人选。唉,做人真难啊!这对待字闺中的如花姐妹儿,辗转反侧,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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