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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情侣尸浮黄连沱 悖愿分葬青?坳

浓浓的大雾,犹如特级魔术师布下的天罗地网,严丝无缝地笼罩着神州大地,笼罩着“三年自然灾害”过后牛栏冲曾经辉煌的三合土晒场。这晒场上的雾霭更浓更厚,能见度不足四、五米。一群寒假中的小学生,为了抵御饥寒交迫,他们在这坦荡如砥的晒场上作者各自喜欢的游戏。按说,在这云蒸雾罩的环境里,玩躲迷藏是再好不过的了。但躲迷藏是智力游戏,运动量不大,在这严冬岁末寒气袭人的时节,显然不合时宜,于是被聪明的孩子们放弃了。男娃娃喜欢粗旷豪放,独来独往。他们有的疯滚铁环,环声“嚯嚯”;有的狂鞭陀螺,鞭声“啪啪”。女娃娃喜欢拉帮结伙,竞技赛艺。她们或三五成群一柊一柊地勾跳橡筋绳,一边手舞足蹈地欢跳还一边合唱节拍明快的绳词歌谣:“绳,绳,绳亦绳,锻炼身体要跳绳。顺便提醒同志们:白天防坏人,晚上要关门。谁家来客人,抽烟要抽‘大前门’。不是亲友不串门..。”有个调皮鬼趁机符合着:“我是亲戚来串门!”便嬉皮笑脸地将头一埋就钻进绳阵里去捣乱,被一个等着参跳的女同学咬牙切齿地揪着耳朵拽出来,毫不留情地将他搡了几个趔趄,险些儿栽他个饿狗抢屎!那调皮鬼也不气也不恼,鞋不合脚,摔出老远,一副狼狈相,像个跳梁小丑。他逗起同学们哈哈大笑。还有三三两两的女娃娃变着戏法竟打鸡毛毽子。什么飞脚毽儿、反脚毽儿、吊脚毽儿、转身毽儿..五花八门,都以打的个数多少论输赢。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输家恭毽儿也不好受。得胜者刁脚将你恭来的毽子踢得老远老远,你得跑步捡回来接着恭她。如此周而复始,直到你恭毽子的人伸手抓住了她踢出的毽子为止。多剧烈又刺激的运动啊,加上他们大多穿着哥哥姐姐穿过的衣裤鞋袜,颇有不适之处,因而很吃力。不一会儿,他们的口鼻便像蒸汽机似的喷着股股白气,头上脸上大汗淋漓。哈哈,什么是寒,什么是饥,都叫它们通通见鬼去吧!

“小娃娃是懵虫”,这句朴实无华的俗话颇有几分道理。哪怕他们肚子饿得咕咕叫,手指头儿冻成红萝卜儿,只要一旦玩起来,即便不知天高地厚姓甚名谁。此时此刻,虽然他们的父母正在晒场南端昔日的掛面坊里开着“四清”批斗大会。但大多数人却心不在焉,而在为即将来临的寅吃卯粮的日月犯愁呢。唉!人怕成年猪怕壮,好玩莫过少年郎。当家方知盐米贵。惨淡的太阳就像临盆的婴儿一样努力地挣扎着,终于露出贫血的小脸儿来了。大雾宛若舞台上的帷幕,徐徐地启开,这群蓬头垢面的孩子们,一个个花脸猫似地玩得正酣,忽然从会场里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口号声来:“打倒党内走资派冯玉生!”这是民兵排长魏剑秋外号人称鬼见愁的吼叫声。“我们一定要把畏罪潜逃的历史反革命分子梁石丘以及敌我不分的钟丽君抓获归案!”这是激进分子钟丽娟的呐喊声,紧接着传出他们的附和声。无疑那些附和声是在喉咙管儿里打啭啭,所以极像“嘤嘤”的苍蝇叫唤。孩子们听惯了这种鬼哭神嚎的声音,他们知道大会又将进入高潮,于是他们的游戏戛然而止。那王三儿扯起破锣嗓子大吼一声:“走哟,去看斗地主喔!”孩子们应声趋之若鹜,争先恐后拥向会场,顷刻便将面坊的双扇大门围得水泄不通。会场上出现了小小的骚动。

“去去去!滚远些,滚远些!啊—在这当中!”那鬼见愁钟馗似地串至门边,凶神恶煞地扬起一双蒲扇大巴掌,狐假虎威地咆哮着驱赶孩子们,“臭小子!你们懂个屁!滚远些,滚远些!啊—在这当中!”也不知道鬼见愁是思维短路吗?还是为了拔草充篮?他说不上两句正经话便会加上一句“啊—在这当中!”他别出心裁故意将那个“啊”字以阴阳怪气的“去”声十分夸张地掛在嘴上以加强威慑力。他这种倒土不洋的官腔让人听着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不堪一击的孩子们被他如此粗暴地驱赶着,就想秋风扫落叶似地散开了。“走就走,好稀罕!”出了名的调皮鬼陈皮蛋不识好歹地碎了鬼见愁一口唾沫,“成天都是懒婆娘的裹脚又长又臭,打倒这个打倒那个,有****的看头!”

“走走走,伙计们!太阳出来了,都跟我来,咱们到黄连沱河滩打水漂去!”手拎铁环的张二娃信口开河地喊着。孩子们一呼百应,趋之若鹜地朝着村东头的黄连沱大河边冲锋而去。

黄连沱的上游,解放前有座大地主的砖瓦窑,主营砖瓦,兼营糖坊漏棚用作滴沥糖清的漏缽漏罐之类。漏缽的底部有个茶碗儿口子大小能够脱离缽缽的“屁股”,像个小小的车轮儿。孩子们喜欢这种玩意儿。可以将它们拾回家,用一小截竹竿儿划破一端,再将两三寸长的小木棍儿穿插在瓦轮儿中心的小孔里,卡在破竹杆儿末端的节巴里,便作成了一架儿童玩具的鸡公车。从前,玩过这种玩具的儿童大有人在。现在已很罕见了。可喜的是,那些红红黑黑的瓦砾沉睡在黄连沱的河畔,比比皆是,给牛栏冲的孩子们打水漂提供了方便。张二娃他们这一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小小“游击队”,一个个手里擎着枯萎的芦苇花,像举着一杆杆白白的旌旗,浩浩荡荡地杀奔黄连沱而来。有的挥舞着红领巾,有的“噼噼啪啪”地抽着陀螺鞭,极像一支冲锋陷阵的敢死队,摇旗呐喊,蔚为壮观。敢死队冲至河边,刻不容缓,立即投入战斗。他们常到河边玩,一个个都是打水漂的老手。他们眼尖手快,只见那些红红黑黑的瓦片儿像蹦出笼的小鸭子,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扑扑腾腾你追我赶地往前冲。孩子们接二连三地投掷瓦片儿打着水漂。忽然,有几块瓦片儿击中了一团黑糊糊的不明之物,发出“啵啵”的响声。“欸!那是什么?你们快看,那是什么?”梳着羊角儿头的陈英心细,她瞧得真切,听得仔细,她吃惊地大叫起来。他们一齐暂停打水漂。大伙儿定睛一看,只见一团黑不溜秋的东西在漩涡的肮脏泡沫里悠悠打转。张二娃和陈皮蛋他们索性直接朝那不明物投掷鹅卵石。投过去的石子,有的落空,掉进水里;有的击中目标,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孩子们十分好奇,一时人人兴致勃勃。都将石子尽力地掷过去,河面上水花迸溅,俨如在下陨石雨。

“哎呀,这儿还有一堆衣裳!”趿拉着拖鞋的小菊在一垛芦苇边意外地发现了一堆衣物,吓得她魂不附体,大声急呼,孩子们顿时围拢过来。陈皮蛋胆子大,他大摇大摆地走拢去,麻起胆子翻弄起来。他刚拎开面上那件兰色太空服,一条粉红色的纱巾,掖着一张别着花钢笔的纸条儿跃进围观孩子们的眼帘。“哎呀!这是丽君大姐的纱巾啊!”小菊嚷着,“我见过她喜爱的红纱巾!”孩子们如梦初醒,知道河中淹死了人,下意识地害怕起来,不敢再翻那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了。有的胆小鬼甚至跌跌撞撞地跑开了。一向捉弄人的陈皮蛋趁机故弄玄虚,他大声吼道:“哟!鬼来喽,鬼来喽!”但他把那条纱巾和纸笔捏得很牢,生怕它们不翼飞掉。这群孩子们,刚才还是冲锋陷阵的勇士,现在却成了望风披靡屁滚尿流的跨杆儿兵。

陈皮蛋一头撞进会议室,扬着手中的物件儿,语无伦次地嚷道:“啊啊啊,哎呀呀,大事不好啦!,大事不好啦!梁,梁,梁石丘他们,他们,淹,淹死了!在,在黄连沱,沱,淹死了..”

鬼见愁铁青着狭长的马脸窜到陈皮蛋跟前,张着血盆大口大声呵斥道:“闺子日的臭皮蛋,你咋唬条卵!你瞎了狗眼,你没看见正在搞批判!啊—在这当中!滚蛋,滚蛋!少来搞乱!”他扬起鹰爪一爪抓过陈皮蛋手里的东西后,狠狠地将他搡出了门。那鬼见愁如获至宝,但他取出纸条,左颠右倒,不知所云。他恼恨他爹一辈子吝啬,没让他读书识字,害得他成了个目不识丁的睁眼瞎。无奈之余,只得将缴获的战利品拱手交给“四清”工作组。下队到牛栏冲的两个工作队员,一个五短身材像粮囤儿的叫游本康;一个剐骨脸像灯竿儿的叫兰喜富。他们都是上级从工农业生产战线上抽调上来的形左实右的激进分子,无不怀着想利用运动立功高升的狼子野心。社员们深恶痛绝,给他们俩都取了一个外号;游本康叫“牛屎缸”,兰喜富叫“烂锡壶”。牛屎缸在站满了走资派和四类分子的戏台后踱到戏台前,弯腰接走鬼见愁呈交上来的物件一一展开,他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下那张字条。字条上的字迹很潦草,是死者简短的遗书。遗书上这样写道:

尊敬的父老乡亲:永别了!当你发现我们的时候,我们已在天国定居了。请将我们的遗骸保持原状同穴掩埋。仅此薄愿,别无奢求。诚如是,不胜感激之至!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来生结草衔环,涌泉相报!

旁边还附有《红岩》中的一首小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落款是:钟丽君梁石丘叩首x年x月x日

那粮囤儿看罢,两条毛虫似的眉毛一皱,他在那张陈旧的办公桌上奋力猛砸一拳,歇斯底里地骂道:“岂有此理!胡闹,简直是胡闹!”他窜到灯竿儿的身边,附在他干瘪的耳朵上,如此这般地嘀咕了一番。灯竿儿一副吃惊的样子,随即直点头。粮囤儿直起腰来走到台前,大声地宣布:“同志们!今天的大会,暂行开到这里。下面有事亟待处理。请贫协会的全体成员以及新队委的全体成员留下来,其余,散会!”

今天有些反常。要是在以往,一听“散会”便会蜂踊而出。刚才,陈皮蛋结结巴巴的报告,有听得真切的,知道梁石丘他们淹死了;没听明白的,也知凶多吉少。所以除了少数确有要事的人离开会场之外,大多数人原地坐着,按兵不动。他们出自同情,他们义愤填膺,他们要看个究竟!

“散会散会散会!!!散会了呀!你们还坐着干啥?都回家吧!”粮囤儿大声呵斥着。他是唱花脸的。任凭他暴跳如雷,人们不予理会。他见轰不走社员们,于是缓和口气说,“既然同志们不愿离去,那就欢迎你们参加这次会议吧!啊,不瞒大家说,梁石丘和钟丽君确实死了。”会场上顿时引起一阵骚动。嘘声,口哨声,拍案声..不绝于耳。“嘈什么嘈?!啊—在这当中!”鬼见愁是掌握枪杆子的,他立马跳出来维持秩序,“死一个把个牛鬼蛇神,啊—在这当中!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啊—”他还想狐假虎威地继续啰嗦,粮囤儿挥着手向他示意,他才“哼”了一声,气咻咻地闭上了鸟嘴。

“同志们!请大家不要紧张。运动运动,就是要动嘛!一团和气,风平浪静,称得上是搞运动吗?”粮囤儿断章取义地胡说八道,“那梁石丘他自知罪孽深重,三天前他勾引钟丽君私奔,咱们给他定性为‘畏罪潜逃’,现在有人发现他们淹死在河里,大不了给他更改一下罪名,叫做‘畏罪自杀’得了。为了把运动搞深搞透彻底,确保长治久安,确保社会主义的红色江山永不变色,啊,对于那些顽固不化的走资派,罄竹难书的阶级敌人,该法办的要法办,啊,该制裁的要制裁!所以,死了个把个罪魁祸首用不着大惊小怪!”人们听着很纳闷,这是什么言论?人们仰望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发愣。会场上鸦雀无声。粮囤儿接着说:“同志们!俗话说,‘蛇死要人挑,人死要人埋’。为了体现人道主义,咱们还得花费时间,下河将它们打捞起来掩埋掉。不过,它们有个要求,希望保持‘原状同穴掩埋’,可不知道它们所谓的原状是个什么样子?啊,有谁知道他们的原状是个什么样子啊!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要弄清楚真象,那就请同志们都前往黄连沱的河边去看看现场。啊,应该怎么办,何去何从,到时再作决定!”牛屎缸的话音刚落,人们迫不及待地冲出会场,争先恐后地直奔黄连沱而去。

梁幺娘气急败坏地取下胸前的纸牌,战战兢兢地扔到堆放纸牌的地方,头昏脑胀地跟着人们,跌跌撞撞地走下河边。她欲哭无泪,脸色苍白,浑身颤栗,四肢无力。她几欲倒下,幸好“走资派”之妻—冯大婶一把将她扶住。他们同病相怜。她们是哑子吃黄连——有苦难言!白发人送黑发人啊,那种感受说有多辛酸就有多辛酸!那种情景说有多凄惨就有多凄惨!人类的语言修辞应有尽有,但此时此刻,无论你用什么来形容梁幺娘都显得苍白无力!

牛栏冲出了两条人命,不,准确地说是出了三条人命!丽君是个腆着大肚子的孕妇,他的腹中还有一个即将分娩临盆的胎儿呀,这可是一条惨绝人寰的号外大新闻!这条号外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顷刻便在黄连沱的河滩上黑压压地挤得人山人海。看那人头攒动的情景,绝不会亚于盛世年头端午佳节观看赛龙舟的盛况呢。人们听说死者是殉情,而且双双拥抱成团。好新奇,好纯情,好恩爱..。所以人们不顾爬山涉水天寒地冻也要亲临其境一睹为快。不过,这是死了人的现场,没有观看赛龙舟的喜庆和吉祥,唯有悲哀的凄凉!牛栏冲人几乎顺巢而动,但是,人们大眼望小眼,唯独找不到与其中一个死者息息相关那两个人的身影,也就是钟丽君父母的身影:钟大婶和钟厚民!难道他们真是铁石心肠,竟连自个儿的女娃子投河自尽了都忍心不来看上最后一眼?不!他们也没有那么狠心。那钟大婶刚才在批斗会场上,一听到噩耗便险些昏倒!她强作镇静,悄悄退出会场,变脸变色失魂落魄地撞回家,正巧撞上下班返家的老公钟厚民,她便泣不成声地将丽君的死讯告诉了他。他们知道这是自己弄巧成拙逼鸡孵蛋铸成的大错,他们就是害死自己的亲生骨肉的罪魁祸首,虎毒不食亲生子啊!人人都有个性嘛!何必自作多情?女儿再倔再犟,她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唉!人死如灯灭,有什么办法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世上难买后悔药!他们垂头丧气,他们噬脐莫及。他们想去看看,但不好意思。他们害怕在那人山人海的黄连沱河边,被人戳脊梁骨。那将多尴尬!他钟厚民是国家干部,竟在包办女儿的婚姻,他们的脸掛不住。他们在受良心的谴责。他们躲在家里闭门思过。他们在向女儿忏悔。他们在默默地向女儿谢罪。他们现在才明白;凡事应该因势利导,顺其自然。绝不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弓弦张得太紧便会折断!一旦酿成大祸,那才悔之晚矣!此刻的钟厚民,坐在昔日舒适的太师椅上却如坐针毡!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闷烟;钟大婶捶胸顿足,不住地唉声叹气,像驴推磨似地在屋子里打转。一向洋洋自得的幸福之家,顷刻变得阴森晦气,狼狈不堪。

河滩上的人们拭目眺望,只见那两具汆水浮尸一丝不挂赤身裸体地簇拥在一块儿,正在缓缓回旋的漩涡里打转。尸体被水浸泡,已经发紫发泡,但却丝毫没有分离的迹象。

“社员同志们:有谁愿意下河去捞尸?有没有谁愿意下河去捞尸啊?”工作组长粮囤儿大声地喝问。他一手罩在嘴边,并将短而粗壮的身子旋转了一周,声嘶力竭地问了半天,没人去理睬他。粮囤儿急得直挠头皮。

“哼!我就不信邪,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新队长朱学志人称朱蝎子的洋洋得意地往前一站,扯起破锣嗓子大声吼道:“喂!大家听着,有愿下河捞尸首者,我老朱赏给他五个劳动日的工分!都听好了,五个劳动日的工分哟!”自他夺权上台以来,擅自滥印发行工分票,所以他此刻在那里财大气粗地吆喝不停。他以工分为诱饵,十分得意地悬赏刺激。但他那种所谓的工分票,并非人民币,离开他的辖区便一文不名,所以对外使不灵。那朱蝎子嚷的不耐烦了,不断加码,最后瞪大那只独一无二的牛眼睛发疯地吼道:“一锤定音:一百个工分!”

“唉—好的,一百个工分!我来,我来!”水性极好的老鳏夫朱见营应声而出,“做好事者非我莫属,非我莫属!欸,非我莫属也!”他一边语无伦次地嚷着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窜到朱蝎子跟前喝问,“欸,独眼儿龙,你说话可得算数?!”

那朱蝎子雄赳赳气昂昂地拍得胸膛山响:“哼,哼,哥老倌!我朱某人什么时候骗过人啊?吐一唾沫便是钉在地上的一颗钉!万一你哥老倌儿淹死了,兄弟我朱学志给你赏命!”

那朱见营本来就爱做好事,此刻一经问妥,他的心里踏实了。这是一桩名利双收一举两得的大好事啊,他何乐而不为呢?只见他三下五除二飞快地褪下了身上单薄褴褛的衣物,冲着人们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像跳水运动员那样漂亮地一个弹跳,一个扎猛便扎进了冰凉刺骨的河水中。他露出头,抹了一把水,他泅着水,喃喃地念道:“梁石丘啊钟丽君,你们怎么这么傻啊?你好死也不如赖活着嘛!是谁让你们来走这条路的啊?害得我老朱也来跟着你们受罪!好了,我不说你们了。乖乖,好好听话!你们的好朋友,老朱,我来接你们回家。啊,小乖乖!好好听话..”难道朱见营喋喋不休是在为他自个儿壮胆?不是,他可不是胆小鬼!两年前,他曾为十二块钱,一手将一个夜间在五小队入室行窃,被恼怒的社员们群起追赶,一阵乱棒打死的惯偷盗鹅贼,像挟柴火似地掖在腰杆上,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地,将那具小毛贼的尸体,送上了等在公路桥头上火葬场的太平车。今天,他要将两具汆水浮尸拽上岸来,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只见他浸泡在冰凉刺骨的河水里,时而蛙泳,时而仰泳,时而踩着假水,悠闲自得,胜似闲庭信步!到了,到了!只见他伸手拽着一具尸首蜷曲的胳膊,像野猫拖鸡似地往回拽..。看他那副笑容可掬的得意样儿,极像是在迎接迷路的亲人愉快归家一样。快到岸边了,他撒手绕到浮尸的后面,双手塔在浮尸上边,像搡一堵濒临坍塌的朽墙那样奋力一推,那束泡粑似的浮尸便在岸边搁浅了。只见他一不做二不休,像掀起一捆朽柴似的,将缠绞在一块儿的两具尸体,一鼓作气地搡上岸来。此刻的朱见营,他像得了冠军的运动员一样,浑身通红地伫立在那束尸体旁,十分夸张且又洋洋得意地挥舞着冻僵了的双手,朝着围观的人们展示着他的光辉形象。遗憾的是,那时候儿没有人玩得起照像机。没能将他的光辉形象定格保留下来。“难怪让他们会缠得那么紧喔,他们的腰间还牢牢地系着一条结实的背带绳!”朱见营低下头来偷眼看得十分清楚,他惊诧地脱口而出。“好了,工作组!还有许了我愿的朱队长,我的任务完成了!”说完,他便孩子似地手舞足蹈地穿起衣服来。

许多胆小鬼,一见死人便退避三舍,敬而远之。不少大姑娘和小女人甚至相互簇拥、掩面而窥。这种反常现象无异于给牛栏冲的治丧人提供了方便。假若死的是两条猪狗么,人们肯定会越围越拢。人,活着可爱,死后讨嫌。

“唉,老朱!你老人家好事做到头,杀猪杀断喉嘛!”粮囤儿牛屎缸窜到朱见营的身边,以十分和蔼可亲的姿态拍着他的肩膀说,“这项艰巨的工作,只有你老人家才能胜任。嗨,一方二便,将就你老的神拳大手,直至将他们入棺闭殓。我代表‘四清’工作组,要求朱队长,再给您记上一百个工分!怎么样?老朱?您穿好衣服赶快行动吧!”

那朱见营一则爱做好事,一则也贪财,他欣然点头哈腰地答应下来。他心中窃喜,忘记了寒冷。他把破衣烂衫穿的飞快,而且还边穿边往那两具尸首靠拢,生怕被别人抢了头功,他的头彩落空!这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哼,这两个狂徒!”牛屎缸壮着胆子,和灯竿儿烂锡壶,鬼见愁,钟丽娟,朱蝎子他们,随着朱见营蹭到那堆尸体旁边,骂道,“她们在所谓的遗书上要求‘保持原状同穴掩埋’,原来她们竟然是这么个狰狞的狼狈形象!朱大爷!快将她们分开,快分开!”

围观的人丛里有人说:“要是生产队的大粉桶没被毁掉,将他们仍进去,‘保持原状同穴掩埋’该有多好!既省事儿,又兑现了死难者的遗愿..”

“胡说八道,啊——在这当中!”鬼见愁回过头来大声呵斥道,“他们在纸条上书写反动诗词,啊——在这当中!说什么‘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啊——在这当中!分明就是对新社会不满,啊——在这当中!向‘四清’运动挑衅!在这当中,啊——孰可忍,岂不正中了他们的下怀?!必须将他们分开,免得他们狼狈为奸,兴风作浪!啊——在这当中!”那“黑视玉”鬼见愁不枉当年混迹官场,动辄还能鹦鹉学舌地打上几句夹生拗口的官腔,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那个胆大包天的朱见营,像个仵作那样耐心仔细地忙活着,他对鬼见愁的奇谈怪论充耳不闻。他先将两具尸首腰间的背带解开,再将两尸缠绞极牢的双手一一掰开,试图将他们分离开来。他咬着牙,鼓足劲儿,掰了好几下,没能如愿。他埋头仔细察看,居然发现两具尸首还在做爱!这奇异的镜头儿让四十开外的老鳏夫不禁欣喜若狂!他如获至宝地脱口而出:“嗨哟,同志们!快来看啊,她们还在搞事儿!”他拿出吃奶的力气,哼着号子,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扑哧”一声,将两具蜷而巴揪的僵尸掰剥开来。那两具僵尸仰面朝天,顿现两大奇观:一个金枪不倒,像根胖大的火腿肠!一个玉门洞开,像个青草湾神秘的毛狗洞。那老鳏夫伸手试图让那毛狗洞闭拢,遭到牛屎缸的叱骂:“老朱!你想干什么?!那儿不用你管!你快去把他们的衣服抱过来给他们穿上!”那个灯竿儿想必还是孤家寡人,因为他一见女尸的羞处就晕!他转身蹲在地上,骂道:“不成体统!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那鬼见愁也跟着骂:“这两个不要脸的家伙!啊——在这当中!哪里是人?!啊——简直就是两头丧心病狂的禽兽!在这当中!”唯独陈皮蛋那个一岁开外的小弟弟陈皮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挣脱他妈牵着他的手,望着丽君胸膛上那对高耸得像宝塔的乳峰,一个劲儿地嚷着“咪咪,咪咪!我要咪咪..”直往尸首边上冲,害得他妈不敢近前,吓得她直跺脚。朱见营扔过丽君生前的衣物盖住她的羞处,送出陈皮糖,回头给石丘穿戴起来。因为僵死蜷曲定了形,实在不好伺候,他极不耐烦地骂道:“梁石丘啊梁石丘,你小子真行啊,人死**不死呢!”

“人死**不死”,这话虽不中听,但它也有出处。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先生——对此颇有研究。他说,土地庙前常有“路倒”人死**不死。他说的没错。人的****要****,得靠****的海绵体充血来实现。人体是架活机器。人的呼吸一停止,整架机器的各个零部件随之停止运行。****里的血液回不去了,始终保持着****的状态,所以会有“人死**不死”之说。所谓“路倒”,无疑都是病号。病人尚能“人死**不死”,那么,梁石丘和钟丽君是两个活生生的,生理完全正常的年轻人,他们为了沉溺快捷顺畅,于是脱得一丝不挂。结果肌肤的接触,视觉的勾引,神经亢奋,自然而然地作起爱来也在情理之中。所以,他们在咽气之后一直保持着做爱的姿势。老朱骂他们“人死**不死”也不足为奇。致于他们的腰间捆着绳带,则完全是丽君出的主意,她怕水性极好的石丘下水之后背叛她。石丘随她绑扎,足见他忠于爱情的伟大!老朱给他们穿戴实在费力,他索性因陋就简,将他们的衣物像包粽子似地给他们包裹在身上。反正这两个家伙也是丽娟他们的眼中钉,她们视而不见,懒得苛求他。老朱将那两枚粽子似的尸体并排放在河滩上,他把牛屎缸仍在地上那条丽君千针万线绣上“永结同心”的粉色纱巾抖搂开来,覆盖在两枚粽子的头上,等待入棺。其间,牛屎缸们早已安排会木工活的人,将就尚未烧完的废船板赶钉了两副薄棺材,稍后便会运来。濒临崩溃的梁幺娘,挣开冯大婶拽着她的双手,歇斯底里地冲向那两枚粽子,像堵朽墙似地倒下去,趴在粽子身上,呼天抢地地恸哭起来:“我的幺啊我的儿啊~~你娘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啊!你撒手而去啊你娘我可怎么活啊~~”她泣不成声地说,“老天爷啊,我有两个儿啊,老大死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老幺又死在儿女私情的情场。你老人家一网打尽啊!你将我的两个儿子都收去了,我求你把我老婆子也带走吧!老天爷啊老天爷啊..。”她把头直往粽子上撞。钟大婶见状,她拽了一把争四两,她们一齐冲过去,扶住老人说:“幺娘节哀,幺娘节哀!您的石丘走了不可能再回来,您老人家想开点儿,您要自己保重自己。您老人家是烈属,人民政府就是您的亲人啊!”她们一边劝慰一边扶她起来搀着,慢慢地送她回家。

丽娟揪了一把鼻子,跪在丽君的尸体旁,假惺惺地挤出几滴眼泪哭道:“姐啊姐啊,我的好姐姐啊,谁让你去死啊?他梁石丘畏罪自杀关你屁事儿啊?你要死心塌地为他垫背啊我的姐啊...”人丛里有人交头接耳地骂道:“死婆娘,猫哭耗子——假慈悲!不是你狐狸精想横刀夺爱争风吃醋,把人家往死里边整,他们会在这儿躺着吗?!呸呸呸!”“唉!人为情死,鸟为食亡!”

有人前来报告,墓穴已经掘好。自打丽娟看了她姐的遗书后,她们就作出了报复性的决定:将石丘他们分葬在人迹罕至的青?坳上。那是一道弧形的山梁,一个葬坳头,一个葬坳尾。让他们饱受牛郎织女之苦,遥遥相望,永难相聚!她们的追随者们一丝不苟地遵照执行。此举看出石丘的情敌们何其心狠,愚不可及!人死如灯灭。灵魂出窍,那躯壳已是废物,任凭你将它埋葬也好吃掉也罢,无所谓!她们的灵魂如胶似漆地永远在一起。

那两副简陋不堪的棺材运来了,牛屎缸递给朱见营一支烟,说:“老兄,您的戏还没唱完呢!”老朱明白,他不再讨价还价,他爽快地揭开棺盖,毫不费力地将那两枚粽子分别摁进薄棺里,飞快地将棺盖盖上。这一切顺理成章,他又举起双手向人们亮相,显示他,这么棘手的事情都干得非常漂亮!他爱虚荣,活像猪八戒一样!

凄凉阴冷的黄昏渐渐笼罩下来,看热闹的人们纷纷散去了,牛屎缸们也不再为石丘他们送终。比起黄连沱的盛况来,青?坳可就冷清多了。因为事发突然,也因为条件使然,丽君她们的坟场上没有人燃放鞭炮,也没有人燃点香烛纸钱。两处敷衍而垒的坟茔前更没有祭酒,刀头,糕点。一片黑压压的乌鸦在坟场上空盘旋。它们吃惯了埋葬死人的祭品和刀头,今天没能如愿,它们十分愤懑,噪叫不安。“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听起来,极像是乌鸦们在愤怒地谩骂:“******,怎么会是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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